碗 第二十三章
辛家虽然没爆发核大战,却提前拉开了核冬季帷幕。表面上,夫妻俩天天在一起生活,也说话,也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更在一张床上睡觉。夫妻间那幽默的对话,让不知情的人听了,会羡慕他们充满情趣的生活。妻子在厨房烧水,丈夫嘴巴发痒,起头:“一大早烧点什么不好,非得烧水。”妻子峰回路转:“开始我想灌暖瓶,现在不灌了。”丈夫提高声音:“不灌暖瓶你灌什么?”妻子大声:“灌你!”丈夫轻蔑地:“灌我?我可不灌(惯)你毛病!”妻子把饭做好,用勺子“邦邦”敲桌子“唤猪”:“唠唠唠!过来吃食了!”饭桌上,丈夫像猪吃食一样,故意把菜汤饭水弄得到处都是。妻子一想私用的塑料盆漏了,还有求于对方,就忍了:“我用的塑料盆漏了,你帮我粘上。”丈夫见空子就钻:“盆漏了我能粘上,腚漏了我可粘不上。”让丈夫沾了便宜,妻子心里恨恨地,想方设法捞回损失。丈夫吃完饭,讨价还价:“先把我的碗筷收拾了。”妻子将水撩进丈夫脖子:“一块儿收拾。”丈夫马上报复,说明年的今天再帮她粘塑料盆。
求人不如求己,妻子也学丈夫那样点燃煤气,将一截锯条烧红,自己动手粘塑料盆。她不但没把漏点粘死,反烫成一个窟窿。妻子要不了志气,只好把锯条递给袖手旁观的丈夫。丈夫哼着小曲,接过锯条在火苗上烧红,在盆沿上挖了些许塑料,不经意儿抹了几下,吹口气,就将塑料盆粘得滴水不漏。盆不漏了,丈夫的嘴还漏:“你就这样了,成不了什么气候。”外面刮风下雨,妻子对外面说:“别看现在又是风又是雨,想要气候还不来了呢。”妻子说话算数。夜晚,床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如同两具僵尸。良久,“男尸”复活,轻轻咳嗽发信号。看“女尸”没有反应,“男尸”把手伸向“女尸”。“女尸”一下子“起尸”坐起来,打开床头柜上的小电视机,不睡觉了看电视。一家电视台正在播出访谈节目,一位店主和一位顾客对话。顾客:“好长时间没按原价买商品了。”店主:“可不是嘛,卖一次东西就打一次折,打一次折我就赔一次本。”顾客:“商品的质量一次比一次差,不得不买就是了。”店主:“我也没办法,只好清仓大处理,一次性处理完拉倒。”店主和顾客的买卖关系,就是现在夫妻间的性关系。自从那天晚上,夫妻俩一个“清仓大甩卖”,一个“全部买断”,然后分床而睡。
从此后,辛家成了舞台上的三个表演区。女儿周末回家,中心表演区光启,两个配角围绕主角,开始上演温馨的家庭喜剧。女儿回长托,中心表演区光暗,左右表演区光启。身处不同时空的两个配角,用沉默表达内心深处的独白。也像合租的男女房客,谁私下用了谁什么东西,都写上借条,再按时奉还。在卫生间、厨房、走廊、客厅等公用地带,谁少干了什么活,都要找机会补上。
日子没滋没味过下去,时间一长,两个人连屋子都懒得收拾。厅门两侧,堆放着两人各自的鞋子,上面挂着各自的衣服,不像家庭而像浴池,门内似有一群男女混浴。客厅里,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变成不同形状的螃蟹,纷纷从抽屉、工具箱、床下等旮旮旯旯里爬出来。杂志和鞋子打成一片,起子、螺丝刀、钳子、胶布、灯头和茶具为伍。一只拖鞋不知道何时一跃,跳到书柜顶上。衣服架上,挂着一塑料袋子发黄的油菜。垃圾就像雨后地里的杂草,除掉一茬冒出一茬。地板上,天天浮动着一团团一卷卷灰不灰红不红的绒状物,神秘得找不到出处。
那些日子,机关大抓作风建设,重点整顿文山会海。辛永林认为,机关里的官僚作风和旧衙门式风气、各种陈规陋习,不但像屋子里越攒越多的破烂,更是积存在人体肠道内的垢疳,一日不除一日政令不通。不管哪一级机关,年年都要例行作风整顿。历史上形成的陈规陋习,绝不像清除垃圾和清肠那样简单。在巴穷村耪苞米地里的卢草,如果只耪草不除根,几天后不但长出新的卢草,根扎得更深。他要借这次整顿的机会,更深地触动、刺痛官僚主义者的神经。没等万主任授意,他撰写完一篇措辞犀利的文章,《论会议中毒患者们的各种病容》。他把在家里、在外面、几十年憋在肚子里的气,一股脑发泄在文章的字里行间。他没通过万主任,自作主张地处理了稿子,发给一家权威刊物编辑部。
文章很快发表,并加了较大篇幅编者按。文章中,辛永林把市、局级领导和机关事业单位里的一、二把手,确定为高级会议中毒患者;中层干部,确定为中级会议中毒患者;普通干部,确定为基层会议中毒患者。为会议提供各种服务的人员,被确定为会议外围中毒患者。他把各种会议中毒患者的病态病容、症状和病根特征、最终要达到的个人目的,描绘得栩栩如生,分析得丝丝入扣,揭露得入木三分。他绝不挑软柿子捏、拿可怜的小人物祭刀,用了三分之二篇幅,毫不留情地剖析高级会议中毒患者们。他们动辄召开各种会议,兴师动众车水马龙。如果将会议规模和文件累加起来,岂止文山会海?大洋乃嫌小,珠穆朗玛不算高!他们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消耗纳税人的血汗钱毫不心疼。那些连篇累牍的报告,都是一贯正确的废话!有些领导所谓的水平和能力,就是让废话充满纸上谈兵的专业性。有了高级会议中毒患者,才会有中级会议中毒患者和低级会议中毒患者、以及外围会议中毒患者;形成了吃会议补药、饮用会议保健品、享受会议按摩床、靠会议养尊处优、升官发财的寄生族和生物链。尤其高级会议中毒者们的病态,不仅给国家和人民利益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迟滞了体制改革和经济发展的速度,还极大浪费了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
万主任在每天必看的一份《简报》上,第一时间看到了辛永林发表的署名文章。他只看了个开头,就惊出一身冷汗!这回,辛永林可把娄子捅大了,连自己都被牵扯进去!万主任搅尽脑汁,认为只有四种办法可以挽回:一、在市领导找他谈话之前,主动去检讨错误,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一想不行,这等于惹火烧身。二、等市领导找他谈话时,再推到辛永林身上……一想更不行,等于承认自己是幕后主谋,难辞其咎。三、万一市领导没看见这篇文章,侥幸过关……这等于白日做梦。四、全市爆发大规模红眼病,让市领导无法阅读……没等他想出万全之策,市委办公厅打来电话,常委要对他进行集体谈话。
万主任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严重。领导们都在文章中对号入座,气愤地说,读过辛永林这篇文章,如同观看一场丑化自己的活报剧和小品。领导们严厉批评他犯了政治上的左倾幼稚,甚至怀疑他有着不可告人的野心和目的。本来,在下一届市领导班子调整中,万主任被内定为市委副书记。辛永林的文章如同开来一辆铲车,无情地铲平了他辛辛苦苦构筑的升职阶梯。他痛哭流涕,深刻检讨由于自己工作失误,丑化、歪曲全市干部形象,造成重大不良影响等严重错误。但是,“丑化市领导事件”对他仕途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已经不可挽回。集体谈话之后,有关领导又单独找他谈话,如果因为“丑化事件”使本市成为整顿“文山会海”的反面典型,他不但进不了市领导班子,现有的职位也难保住。
万主任眼睛红红的,回机关一头扎进干部处,让罗处长以档案关系不清为由,立刻清退辛永林。没人找辛永林谈话,没人和他讲清理由,更没人听他解释,只隔两道门槛,干部处电话通知,让他立刻离开机关。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沮丧得恨不能一头从楼上栽下去!男人的一生应该有三个家,第一个家是精神家园,第二个家是个人小家庭,第三个家是社会大家庭。现在,他的三个家都要解体,连胡同里都了没落脚之处。他没脸回家向父母妻女交代,也无处可去。他只有去远方深山老林做一个真正的盲流,默默地终老一生……他提着两塑料袋东西,默默地走出办公室。他脸颊痒痒的,两行泪水滚下。他刚要走下楼梯,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也加快了脚步。他刚要下楼梯,就被飞奔而来的万主任从后面抱住,不由分说双手扭住他,把他推进主任办公室。进屋后,万主任还关上了窗户,不是怕他像鸟儿一样飞走,就是怕他跳楼。
万主任万万没想到,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根据辛永林这篇文章,省委通报表扬了本市领导机关敢于亮丑、揭丑、解剖丑、改正丑的实事求是作风。经省委研究决定,确定本市为整顿“文山会海”模范试点城市。一个星期之后,省里要在本市召开“整顿文山会海现场会”,由市领导向全省县直以上机关介绍先进经验。省里还提出具体要求:重点介绍在机关工作中的有关计划、组织、指挥、协调、控制等一系列运作程序中,市领导班子如何简化程序、如何进行大刀阔斧改革。坏事变成好事,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魔术和人格特征。万主任接到通知后,竟喜极而泣。败也萧何成也萧何,解铃还需系铃人,舍他辛永林其谁也?尤其起草这样一份沉甸甸的经验介绍材料,惟有辛永林才能胜任。
万主任诚挚地向辛永林赔礼道歉,收回错误决定,下达了撰稿任务。
现场会圆满结束,本市获得了省“整顿文山会海先进城市”的光荣称号。
市领导们高枕无忧,万主任因祸得福,都皆大欢喜地松了口气。只有辛永林,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劫后余生。他是在主行刑手第一枪射偏、副行刑手子弹哑火、补枪的法警用枪口顶着后脑勺刚要搂火之时,远处才响起“刀下留人”。他重新理解、认识了万主任,不管是谁,只要威胁到个人升迁,他绝不心慈手软。万主任也进一步理解和认识了辛永林,此人性格开朗没有城府,经历坎坷却毫无生存智慧。此人既理性又幼稚,既大度又偏狭。次人才华横溢又不节制,一边捅娄子一边创造业绩。如何使用这样一个干部,让他非常矛盾。他既不能把辛永林当成鸡肋,也不能把他当成宝贝。一想起当年那句豪言壮语,他就愧疚得无地自容,对辛永林给予深深的歉意和同情。他考虑再三终于下了决心,在职务提升上,一定要为辛永林网开一面,准备破格提升他为正处级。
那天,万主任和辛永林诚恳地谈了一上午,都是有关机关工作的特性、特点、特征等问题。该坚持原则时要铁面无私,该通融时要灵活机智;该硬时坚硬如铁,该软时要柔情似水;该紧时攥成一个拳头,该散时未必不可一盘散沙……
那一刻,辛永林被巴穷根附体,顺嘴说出让万主任瞠目结舌的粗话:“你说的这些就像咱们男人的鸡巴,该软的时候就软,该硬的时候就硬……”他转身离开,把万主任晾在那里。万主任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打开抽屉取出绝密手册,在有关辛永林的评语后面又写上一句话:“此人确实可用,但绝不可重用!”
万主任百思不解,辛永林即使仍对当年那句豪言壮语耿耿于怀,也没有必要和他产生如此大的芥蒂。他们越是刻意避开的话题,越是躲不掉。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是任何亲历者都绕不过去的一道高坎。研究材料时,他们经常发生分歧,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每当他拿着辛永林起草的讲话稿在台上讲话,眼角余光看着台下,辛永林都露出不屑神态。他终于认定,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情,辛永林不但没忘记,并且十分在意。他初搞新闻报道时,就用过别人的素材,还在报纸上公开道歉。他害怕某一次因为某件事情导致辛永林爆发,当众揭发他剽窃那句著名豪言壮语的丑闻。一旦被揭老底,不但“木桶效应”那根最短的木条被抽掉,桶底也被捅漏。他半生辛辛苦苦蓄满的个人成就,顷刻间泄漏一空。
万主任回忆,在没有辛永林的日子里,很值得留恋。他靠自己两脚走路,虽然攀不到顶峰,但是心不累,还没有风险,轻松惬意得如同游山玩水。现在,他好比坐在辛永林抬的滑竿上,虽然攀上了一个又一个高度、看到从来没看到的景色,每一步都让他提心吊胆。尤其滑竿经过悬崖转弯处、身体空悬在万丈深渊上面时,辛永林还故意倾斜一下吓唬他!他不再爬山了,又像赴一场漫长的宴会。坐在身边的辛永林,是一位犯有神经性呕吐的食客,不时“咕嘟”一下咽下一口即将呕吐的秽物,大大倒了他的胃口。他一旦喷射到桌面上更糟了,就搅散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与其一场盛宴被搅散,还不如早把他从酒桌上赶走。顿时,他脑海里浮出一片换气的鲸群,水柱般竖起十几种立刻将辛永林清退的理由。
万主任刚要叫来罗处长,又放下电话。如果马上将辛永林清退,如同对他后背猛拍一掌,他肯定控制不住嘴巴“哇”地一口,一桌美味照样完蛋!与其让他搅散宴席,还不如尽快医治好他的神经性呕吐。再说有没有辛永林做枪手,情况大不相同。但是,暂缓清退不是不清退,缓期执行不是不执行。万主任最清楚不过,公文写作也和文学创作一样,都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水平再高,也不会篇篇都是精品。辛永林也一样,一旦遇上不擅长的的题材和体裁,照样出现败笔。届时,就理所当然地将他辞退。万主任万分惋惜也十分清楚,在辛永林之后,绝不会再有王永林张永林李永林出现。他不得不挥泪斩马谡,忍痛割爱。
那天晨练,万主任头一次踏上第五百级阶梯,成功地攀上玉山公园山顶。站在观景台上,面对晨雾裹挟中的城市,联想充满迷茫的人生愿景,他不由感慨万千。他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当即要口占一首七绝《登攀》,抒发在人生道路上、仕途上不断登攀进取的豪情。已经升任报社主编的洪福,几次打电话索要诗稿,请他写一首大气磅礴的诗词。《登攀》要是写成,明天就能发表在报纸头版头条位置。如同升起一轮朝阳,万卫东不会写诗歌的讹传,也和脚下的晨雾一样烟消云散。他激情满怀感慨半天,脑海就像遭了病毒的电脑荧屏,被重重叠叠的“登攀”屏蔽。他一看到点了,懊恼地刚要下山,被眼前奇异的景观拽住双脚。
朝阳冉冉升起,晨雾悄然散去。城市睁开朦胧的惺忪睡眼,如同一位美丽出浴少女。在视觉误差下,仿佛一双巨手将少女托举,不断地长高登攀……孙中山先生说过,“政治是大众的事”。他虽然写不出《登攀》,但有能力把个人的激情在政治孵化器里孵化成大众的事,让几百万市民遵循他的诗情画意去说、去唱、去做,这才是他的大手笔。一个崭新创意,在他脑海中一步步登攀到颠峰。
上班后,万主任马上召开会议布置任务。在他的策划下,市委、市政府正式下发文件,郑重地提出创建“登攀型城市”口号,号召全市人民为实现这个宏伟目标而奋斗。市内各级党政机关、宣传、文化、文艺单位、企业、新闻媒体、街道社区、民间团体积极行动起来,共同筹备《向着登攀型城市登攀》的大型电视歌咏晚会。万主任亲自担任艺术总监,召集全市专业和业余作者开会,撰写歌词。他亲自到会并讲话,要求作者们在三天之内,每人至少写出一到两首题目叫《登攀》的歌词,然后优中选优确定其中一首,作为这场大型歌咏晚会的主题歌。歌词的语汇,他也给予了具体提示,“比如双手啊什么什么的,蓝天哪什么什么的,高山和大河什么什么的,还有流血流汗哪什么什么的”。他的提示也和他结构材料专题一样,也用符号代替。他特别强调,一定要把阳刚之气当做主题歌的灵魂。有阳刚才有力量有豪情,才能登攀到“登攀型城市”的顶峰。
作者们在三天之后,将几十首歌词悉数交上来。只看了不到十首,万主任就大失所望,继而勃然大怒,将所有歌词全部撕碎,扔进了字纸篓。那些作者,本身就不是阳刚的产物。他们有的是脑垂体不断萎缩的公鸡,有的是能产奶的奶牛型男人,还有的是靠生发精硬催出一副大胡子的伪男人。他们编写的那些歌词,如果当成阳刚残留物的化验单,字行间里的男性荷尔蒙几乎为零。实际上,有几首歌词还勉强说得过去。虽然距离一位响当当的阳刚男人,尚有从地球到火星那样的遥远距离,但是借助于太空探测器,还能闻到些许汗馊味儿烟袋油子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可惜,也被盛怒之下的万主任将海绵体和阴囊一起撕碎了。
万主任灵机一动,让辛永林创作晚会主题歌歌词!只要他写不出好歌词致使晚会逊色,就是辞退他的理由,就是晚会取得了成功,就是登攀到了“登攀型城市”的顶峰。他来到秘书处,当面向辛永林交代,明天一早上班之前,务必拿出歌词《登攀》。除了那些“什么什么的”的提示,他还特别强调,歌词为两段,每段四句。每段歌词后面,都要加上四个复唱“登攀”。复唱后面,还要有一句尾声呼应主题。怕辛永林没听明白,他还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只平面老虎,作为歌词结构:虎头是题目,虎身是歌词,虎爪是四句复唱,虎尾是尾声。歌词风格不能太文雅,也不能太直白。晚会结束后,要人人会唱,唱到家喻户晓,成为一曲鼓舞全市人民信心、激励斗志、勇攀“登攀型城市”高峰的战歌。
自从上次险被辞退,辛永林就感受到来自万主任的威胁。他如同不慎暴露了战斗在隐蔽战线的特工人员名单,稍有疏漏,就能从云端上一头栽下去。
好比连人肉都能吃偏偏不吃龙肉、什么豆腐都能吃偏偏不吃臭豆腐,辛永林什么都能写,偏偏不能写诗词之类的文体,这和万主任非常相似。他不是不会写,而是灵感受过三次伤。第一次,当年被剽窃了豪言壮语,像被偷走了孩子,再不想生育。第二次,他在胡同里为四个女人写下四首赞美诗,灵感被刷油。第三次,他明明知道是谁偷了孩子,却不敢讨回,因此对诗词这种文体产生了抵触。
歌词变成一只斑斓猛虎,虎视眈眈地伏在辛永林面前。他在办公室里写了一天,像用破针烂线缝补一条开裆裤,穿到身上一看,后腚和卵子仍露在外面。他绝不能因为写不出这区区八句歌词,就被万主任以此为借口赶出机关。
辛永林晚上下班一回家,坐在沙发上冥思苦想。他一直熬到凌晨两点,除了“登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稿纸上的“老虎”变成“四不像”:题目是猪头,歌词是僵蛇,四句复唱是龟爪,尾声是鼠尾。渐渐,“四不像”变成他自己,猪脑袋一片空白,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江郎才尽。石英钟秒针不住跳动,“猪脑袋”一秒秒接近脑死亡。才气死了肉身还活着,他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像植物人一样盯着空气。他和满屋子垃圾和破烂惺惺相惜。只有被使用过或不能继续使用的东西,才称作垃圾和破烂。在万主任眼里,自己真的没有半点价值了吗?
垃圾和破烂互不嫌弃,不分高低贵贱。它们手拉手肩并肩心贴心地连在一起,显示情同手足的亲和力。它们贴墙堆成一座小山,试图闯过防盗门这道关隘。在垃圾和破烂的颠峰上,一双皮手套托举一双大皮鞋,大有一步登天的气势。
此情此景,将他的灵感激活。他赶紧翻开稿纸下一页,将歌词一气呵成。
登 攀
一
手挽手来肩并肩,
双手能擎起蓝天。
一条心来抱成团,
前赴后继闯难关。
登攀!登攀!
登攀!登攀!
我们向着登攀型的城市登攀!
二
不怕流血和流汗,
趟过大河爬高山。
坚忍勤劳加勇敢,
建设我们新家园。
登攀!登攀!
登攀!登攀!
我们向着登攀型的城市登攀!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辛永林把歌词送到主任办公室。万主任不愧为识货的行家,只扫了两眼连说了三声好,还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曲子。辛永林暗暗松了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万主任不惜花高价,请来著名的作曲家、歌唱家谱曲、担纲领唱。“向着登攀型城市登攀”的大型电视歌咏晚会,如期在市电视台举行。
由市委、市政府机关二百人组成的合唱队,演唱了主题歌《登攀》,在全市各界引起强烈反响。市委宣传部作出指示,号召全市人民唱《登攀》,人人做登攀家。在每天固定时间里,电台和电视台反复教唱《登攀》。每个单位上班后下班前,要集体合唱一遍《登攀》。如同小城滑铁卢反复放映同一部电影《滑铁卢战役》,在市中心方圆广场上,每天从早到晚,由志愿者轮番合唱《登攀》。市里成立了检查小组,不定期深入到某单位,检查主要领导是否会唱《登攀》,以此作为衡量业绩和提拔使用的重要条件。一时间,全市党政机关、学校、工厂、街道、驻军、家家户户,人人唱《登攀》。邻居们见面打招呼,随口哼出两句“登攀”。咿呀学语的幼儿,也含混不清地喊“登登登攀儿”,见了爸爸不喊“爸爸抱抱”,而喊“登登抱抱!”饿了不喊“妈妈饭饭吃”,而喊“妈妈攀攀吃!”从提笼架鸟老人的鸟笼里,也传出鹦鹉和鹩哥们“登攀!登攀!向着登攀型城市登攀”的模仿。那些缺牙漏风的老人,再加上当地方言多重音、爆发音,每唱一声“登攀”,都相当于公车司机猛踩一脚油门,大量飞沫从缺口处喷出,在阳光下映出一道道彩虹。如化验那个时期的空气质量,从人的口中飞出的飞沫量,是平日的数倍。幸亏那段时间没爆发流行性“非典”,否则将有三分之二的市民死于非命。
为了实现“登攀型城市”的宏伟目标,市民们的心越贴越紧,辛永林和常丽的夫妻感情越来越淡漠。两个人连窗户都不开,向邻居制造家里没人居住的假象。房间如同老胃病患者消化不良的胃,有一股伤食般浓烈的酸馊味儿。辛永林纳闷,为什么一旦弄僵了夫妻关系,那道和解的门槛比珠穆朗玛峰还高?宏观上,他们同属一个地球村、同一个国度同一个民族;微观上,两口子之间没有隔夜仇,更没有理由相互煎熬。两个人非得走上离婚那条路,才是最后的选择和解脱?胆汁就要吐出来,悬崖边的石头松动,冷战发展到最后阶段,双方这才取消了敌对行动。眼下,不离婚才是离婚的理由,两人继续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意志再坚忍的人,也架不住这种旷日持久的煎熬。把一块钛合金放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氛围中,也得造成金属疲劳。辛永林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早晨上班走到楼下,顺手把公文包当成垃圾袋扔进垃圾桶,而把一袋垃圾提进办公室。公文包里面有写完的材料,他不得不求助警方与环保部门联合,第二天才在垃圾场找到公文包。他几次乘车坐反方向,又坐出租车赶到机关。有一天,他乘电梯上到机关大楼最顶层,发现不对,又乘电梯从顶层下到黑咕隆咚的地下室。他两眼抹黑一脚踩空,仰面朝天地跌进两米深的杂物堆里。他像“土行孙”一样,在重重叠叠的框架下面钻来钻去。他好不容易钻出来,不但呼吸困难,四周还伸手不见五指。在他脑袋上,套着一只小车司机废弃的帆布水桶。他摘下水桶对着亮光一看,上面写着“双时尚专用”。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动辄就和人吵架。他越来越健忘,忘掉的全是快乐。他经历的烦恼都生了倒戕刺儿,死死地钩住记忆不放。他的胃肠也不好,就像专吃软饭的那种男人,一吃硬东西胃就疼。他的泌尿系统,也变成了生物钟紊乱的公鸡,天一落黑就不住打鸣,夜尿十几次。到了白天,“公鸡”开始睡觉,光喝水也不排,往往能憋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那天在班上,辛永林中午就想办点事,一直到下班,也没想起来要办什么事。他坐车坐到中途,就急忙下车。他喝了一壶开水,憋了整整一下午,眼看尿在裤子里。走在这座美丽的城市大街上,找厕所比草根王老五找媳妇还难。正当他被憋得万念惧灰时,发现路旁一根广告牌立柱下,有一大片尿渍。如同毛驴嗅到同类排泄物,他顿时产生了排泄冲动,不顾一切地跑到立柱下面。他刚要顺其自然,一位环卫女工走过来,对着地上的尿渍大发感慨:“大发展什么都大,看尿这一大泡!”他赶紧“急刹车”,窝头就跑。环卫女工在后面大声提示:“马路对面有公厕!”他仿佛怀抱“嗤嗤”燃烧的爆炸物,朝着马路对面横冲过去。
此路段是交通事故多发区,交叉路口来来往往的车流,形成不断张开铰合的
双向剪刀。为了减少行人伤亡,交通部门在此处设置了几条人行道。仍有行人拿生命当儿戏,利用“剪刀差”横穿马路。辛永林抓住“剪刀差”扩大的机会,成功地冲过马路。正好,他被电视台《每晚暴光》栏目的女记者等个正着。女记者拦住他,亮出手枪一样伸出话筒:“先生请等一下,请问您为什么要冒险横穿马路,不走人行道?”辛永林伸开手掌挡住摄象机镜头,粗暴地说:“别照!”他转身要跑,女记者拦住他:“您为什么冒险横穿马路,不走人行道?”他气急败坏地大嚷:“为人进出的门紧关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女记者针锋相对:“做人就要走人行道!”他大声反问:“走在人行道上的都是人吗?”他一下尿了裤子,一头钻进公厕。摄象机镜头对准公厕,女记者好一番评论才切换。
那天晚上,辛永林被电视台淋漓尽致地暴了光,被拍得夸张变形。他的狼狈相和蛮横无理的丑态,让整座城市爆发出阵阵笑声。他写过一篇杂文,抨击国骂在不同情况下的不同骂法。现在,他也架起那门古色古香的老土炮,开火骂人了。
上小学三年级时,辛永林在办公室偷看了班主任甘蔗老师的教科书,封面上写着“教授用书”。这四个字让他大吃一惊,原来老师不是老师,而是教授!他还偷看了高年级老师的语文教材,发现文言文中的古人说话,都是“孔子曰”“孟子曰”之类,以为书上把“日”字印扁了。当他知道“日”是表示说话的“说”,就在同学们面前卖弄,不是“老师日”、“班长日”,再是“某某同学日”。有的同学似懂非懂,说“日”字是骂人话,是大人身上一件可怕的东西在干一件丑事。他又纳闷了,不明白古人为什么不文明,张口就骂人。直到他学过文言文,才知道“曰”与“日”不是同一个字,有着各自不同的词义。当时他想,这个“日”也太厉害了,既是动词,还是名词和象声词,还能形容炮弹划过空中的声音。
几十年后的今天,炮弹又“日——”地一声飞回来。这狗日的日子再过下去,非出大事不可!这婚非离不可!再说,现在离婚也不丢人,逐渐正常得和结婚一样。他再次下了死决心,三日之内必向常丽摊牌。常丽早把他的衣物整理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上。他这才关注这些衣物,发现每一丝纤维都系着一段真情,每一粒浮尘都浸透着柔情蜜意。他不敢想象,当两个人往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是种什么心情。他更不敢想象,当女儿哭喊“爸爸再见”时,又是一种什么情景。小柜上放着的被子,像一只嘴唇厚厚的扁平兽,面面乎乎的样子倍感凄凉。它紧抿着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错开了位置,是不是说了句让他回心转意的话。
常丽找出两个人的结婚证,默默地放在茶几上。记不清哪一次吵架,结婚证被谁揉成一团,两个人和好后,又被谁用电熨斗熨过。页面上大的折痕被熨平,照片上的两张人脸仍折皱纵横,似两位百岁人瑞的面孔。此时此刻,哪怕一个陌生人敲错门,两个人都会以招待客人为由,互相投去橄榄枝。那只鼠瑞也不挠门了,也许寿寝正终了。邻居们都不登门,双方的亲属和各自的朋友,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两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盼望能像上次一样,怪声怪气地喊辛永林开门。让两个人失望的是,孩子也没回来。两个人各自吃过早饭,双方咳嗽一声就算达成共识,正式去街道办理离婚手续。两人刚要开门,辛永林突然回过身,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妻子顿时泪流满面,也紧紧地搂着他。
那天,两个人谈了许多。辛永林用一句俗语作开头: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安康。然后,他用“如果”“丈夫”“妻子”“应该”做主题词,形容丈夫是什么,妻子又是什么,自以为找出了产生夫妻矛盾的主要原因:“如果丈夫是处于雷暴区的建筑物,妻子应该是避雷针。如果丈夫是突击步枪,妻子应该是保险装置。如果丈夫是高压线,妻子应该是绝缘体、保险盒和切换器。如果丈夫是水库,妻子应该是溢洪道。如果丈夫是电脑,妻子应该是杀毒软件。妻子对丈夫那不断的肯定和鼓励,就是不断升级的杀毒软件。对于命运多舛的丈夫,妻子更应该是他战胜困难的力量源泉和踏平坎坷的克星。”常丽反问:“你只苛求别人为你做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别人做什么。你不是建议天下丈夫,一天之内要为妻子做好七十二件事吗?你每天都为我做了几件?”
辛永林没话说了。以后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没吵架,也没提离婚二字。
【编者按】辛永林内焦外困,时时闹心处处小心。在家,夫妻冷战,常丽对他不依不饶。几乎到了离婚的地步。在单位,领导又要利用他又是厌恶他,几次要辞退他。他以真情缓和了夫妻关系。以能力保住工作。辛永林真是个能人,也是个超人。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