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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二十一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663 发表:2021-10-28 21:03:54 闪星:0

只要辛永林不认错,常丽就把他当成色狼提防。她独住一间卧室,全天上锁,不许丈夫靠近一步。辛永林哀叹,妻子使出了女人的撒手锏,可怕的性惩罚开始了。为了表示对分居的不满,他也住客厅,睡沙发,如同把胡杨和水稻一起种植在沙漠上,看谁能耐住干旱。对于上班族来说,家的概念除了星期日,就是茫茫黑夜。黑夜是否幸福,也决定一个家庭是否幸福。白天上班还好说,辛永林把所有烦恼抛在脑后。晚上一回家,他就成了一条没生出鳞片的蛇,整夜盘踞在沙发上。他的感情和妻子反目,睡眠也一起哗变。他的觉本来就少,现在更少。他僵直地仰卧在沙发上,就像活死人盛殓在半成品的棺材里。他实在睡不着、连呼吸都成为负担时,就靠读书催眠。他翻出一摞杂志,上面都有他发表的文章。这些文章,都取材于家庭生活与夫妻关系,也是自己与自己讨论的成果。他写不好家庭和女人这篇文章,也写不好材料。现在,又到了自己与自己商榷的时候了。

辛永林发表的这些文章,每一篇都堪称一棵希望之树,虽然根植于烦琐而平淡的土壤里,都结出一树树红彤彤的果实。望着夜幕中繁星般闪烁的万家灯火,他没觉得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安乐窝,而是一座座进行无休止内战的堡垒。他写的这些连篇累牍的文字,堪称一粒粒幸福药片,不知那些执迷不悟的男读者和乖戾刁蛮的女读者们,是否服用一粒。重读自己的文章,让他一次次忍俊不禁。文章的主题千篇一律,全是介绍夫妻间如何相处的诀窍、打开夫妻生活质量的宝典、品味夫妻情趣的汤勺、打开女人心灵秘室钥匙等等。他为文章拟定的题目也光怪陆离,什么《论夫妻关系的七色光谱》、《怎样在爱的练习薄上完成作业》、《论玻璃器皿的精心保护与家庭和睦》、《为什么破损的文物仍有价值——论夫妻感情破裂之后关系的弥合》之类。光看题目,还误以为是专家介绍保管光学器材和修补古玩瓷器的绝技。尤其重读自己多年前写的那篇《告男人同胞书》,就像重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读一遍心灵就被触动一次,就忍不住哭一回:

在夫妻战争中,也要掌握“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策略。要想在家庭中做一个永远胜利的男人,首先要做一个终身的失败者。居家男人的战略目的不是征服,而是无条件投降。丈夫战胜妻子的三种常规武器是:笑、忍、哄。三种秘密武器是:笑了还要笑,忍了还要忍,哄了还要哄。战术一:是你的错必须认错,不是你的错也要主动认错,所有的错都要说成是你的错——要用认罪的态度去认错。战术二:要把老婆的唾骂当作赞美,把老婆的唠叨当作鞭策,把老婆的数落当作抬举,把老婆的暴打当作保健按摩。战术三:一个丈夫每天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要为妻子做好七十二件事……如果一个男人能做到这一切,即使把他放进母狮子笼子里,也能安然无恙恩恩爱爱。这样的男人,将终生兼任两种快乐职务:第一个是家长,第二个是“幸福万年长”……

他这回没哭,但对自己产生了由衷的敬佩。自己才是拯救自己的大救星,何须踏平宇宙寻找光明?每当文章发表,他都接到若干读者的来信和电话,感谢他驱散笼罩在夫妻关系中的迷雾、拯救即将解体的家庭。有一对离婚多年的夫妻,读过他的文章又破镜重圆。他把许多旱鸭子摆渡上岸,自己却一失足跌进河里。现在,仍有一位与妻子鏖战数年的男士,来电话向他求救。他躲在沙发后面打电话,向那人提供了若干条良策,在自己没沉没之前,仍向落水者投去救生圈。

如果说政治是艺术的天敌,辛永林自己就是自己的天敌。他因为懂得太多,才变得眼高手低。他每当和妻子之间产生矛盾,不但束手无策,也毫无解决的办法。他读完所有文章,发现后面的内容还是前面的内容。他不但把读者骗了,也把自己骗了。那一刻,他对文字产生了极大的厌倦,把那些准备永久珍藏的杂志,一脚踢进床下。这次夫妻产生的矛盾,就是翻扣在地上的盒饭,即使收拾起来,也很难食用。他的最新感悟振聋发聩:千万别和较真的女人较真,你永远不是她的对手!此时,女人不再是男人的港湾,男人也不再是女人的码头。更安全的泊位,应该是优于男女两性的第三性。大概,这才是造物主尚未出炉的精品。

那几天,辛永林刚写完“维权打假”活动总结报告。在对案例的核实过程中,自己亲手树立的打假标兵,竟是制假、造假、贩假的冒牌打假英雄!他对什么都不敢轻易相信,对自己的婚姻也开始怀疑。昨天的因就是今天的果,一定是某种以假乱真的因素,潜伏在他们的婚姻之中。它不但混淆真假界限、造假贩假,还把真当成假来“打”。它把夫妻间的那些柔情蜜意,当成表层浮沫撇除干净,而把沉淀在心底的夫妻恩爱,全打成假货,运到垃圾场里烧成灰烬。现在的辛永林,已经真假难辨。山坳里堆满竹简,每一根都镂刻着妻子的罪恶。妻子是母狼群中的“包法利夫人”,自己是绵羊群里的“老实人查第格”。他联想人生道路上的种种坎坷、多舛的命运和未卜前程,无不和这个女人有着必然联系。自己经历的种种苦难,就像遗留在地里腐烂的花生,全被一场暴雨白白亮亮地冲刷出来。

门内的常丽何尝不是如此?对于她来说,夫妻间这次吵架,就像国家花巨资治理淮河——零点之后发生的那次局部大水灾。沿岸暗蓄的有毒污水,全涌进大河主干道。河面臭气熏天,漂浮厚厚一层死鱼死虾死蟹。她失去的记忆,全是辛永林几十年对她的呵护与关爱,只铭记他带给她的种种灾难。自从和他一起上山下乡到现在,他的罪恶十天十夜说不完!她要马上和他离婚,再不想见到他。

那天下班回来,辛永林决定向常丽摊牌。只要她没有意见,明天一早,两人就去街道办理离婚手续。他是个要强的男人,当然选择净身出户。他要把房子、家具、有限的票子以及所有一切,都留给她和孩子。然后,他就别无牵挂地走出家门。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多么悲哀与无奈!他们上山下乡十年,相依为命寸步不离。回城后,他在胡同里忍辱负重拧绳十一年,没有档案没有户口没有地位没有尊严,他们也没分开。现在什么都有了,谁都容不下谁了。难道还要“再受二遍苦,再遭二茬罪”,遍体鳞伤从头再来?他无法说服自己,哪怕巴穷根来到眼前,大耳刮子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想来的不来,不想来的不请自到。天还没黑,一只蚊子盯在他脸上。他一巴掌没拍着蚊子,却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这耳光如同巴穷根借他的手而扇,一下把他扇醒。在他发表的所有文章中,夫妻忍让是第一要义。两个人不管吵到什么程度,千万别把“离婚”二字轻易说出口!即使婚姻走到尽头,仍要慎之又慎。“离婚”二字是胆汁,只有呕吐到山穷水尽时才往外吐。现在,“离婚”二字是悬崖边上的石头,他已踩到了石头上。他一旦把“离婚”二字说出口,石头马上松动坍塌,将跌下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辛永林站在客厅里,把刚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夫妻之间怄气,也好比两个大国之间的冷战,需要某种契机才能和解。卧室里的常丽,听见“啪”地一声脆响,以为丈夫悔恨得痛心疾首,内心受到强烈震撼。她轻轻推开门,目光像刀锋遇见了核辐射,软绵绵地卷落下来。她拿出两袋方便面,将卧室门四敞大开。她故意放慢脚步,从辛永林面前走进厨房。仿佛一股暖流涌进冰封雪冻的南极,辛永林这才正脸看了妻子一眼。他发现妻子乌黑的头发里,生出一根白发。这白发是千钧一发,死死牵住他那颗差点堕下悬崖的心。不就是因为女儿的一张涂鸦之作吗?这些年,自己能原谅落井下石的小人,放过借刀杀人的朋友,对不断伤害自己的人仍笑脸相迎,为什么不肯对患难与共的妻子忍让半步?我配做丈夫吗?我配做男人吗?他鼻子酸酸的囔囔的,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当妻子再经过时,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辛永林是那种油性大的男人,尤其在炎热的夏天,既出汗也出油。他的衬衣一天不换,衣领就变成一圈裹在脖子上的油条。冷战前,常丽天天为他洗衬衣。每当常丽抱怨他油性大,他就认真地说,这是小时候太缺油水,迫使体内多进化一套造油系统。现在,丈夫的衬衣领早成了哈喇的油条,缠在脖子上不知多难受。常丽的心一下子翻了个个儿,眼前的恶棍也随即翻了个跟头,变成一位完美无缺的大好人。那些所谓的罪恶,都是上演的一场场“变脸”闹剧。“变脸”的绝技早已不是秘密,她偏要强加给丈夫各种脸谱!什么“死人滩”什么“咸菜缸”、什么“黑匣子”什么“吸血蚂蝗”,统统见鬼去吧!她真想扑进丈夫怀里,痛哭一场请他原谅。在冷战的日子里,是她亲手把丈夫折磨成一个饥肠辘辘的路人,折腾成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她唯一能拯救丈夫的灵丹妙药,只有手里这包方便面。她要赶紧把方便面煮熟,亲自端到丈夫面前,再一口口喂到他嘴里。

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同时抛下两个铁球,将产生一条亘古不变的定理。常丽只有同时下完两袋方便面,才能高高地吊起丈夫的胃口。好比涝年头又逢上霉雨季节,哪怕抛起一块湿抹布,也能带来一场降雨。妻子下完第一碗方便面,果然引起辛永林的误会。他没以为这碗方便面为他而下,以为妻子故意气他。方便面没给夫妻关系的缓和带来方便,而带来了麻烦。每当家中风平浪静时,两个人从来不吃方便面。方便面只是两个人的野战食品,只有冷战期间才各自储备。

常丽等急了,故意把勺子、铲子弄得“叮当”响,引诱丈夫进到厨房。辛永林又以为常丽又把他当成猪圈里猪,故意敲勺子气他。他失望地松开手,把叼着橄榄枝的鸽子放回天空。这些日子,他的脸板成了三合板,现在又板成了五合板。为了表明与对手绝不妥协的严正立场,他也在沙发底下拿出两袋方便面。他这才走进厨房,把蒙了一层灰尘的奶锅刷干净,添上水。他拧开另一只煤气开关,故意停顿片刻,才用打火器“砰”地一声点燃。见丈夫另起炉灶,常丽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她暗中发狠,即使他给她磕头下跪,也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她不仅关闭通往和谈的高速公路,又设下重重路障。他们各自指挥一支建筑大军,在夫妻之间筑起隔离墙。此时,欧洲发生了一起截然相反的历史性事件,横亘在东、西柏林之间二十多年的隔离墙被推倒,曾经被一分为二的民族再次拥抱在一起。

“墙内”的常丽细嚼慢咽,吃的不是面条而是橡皮筋。“墙外”的辛永林仍在观望,等待和解机会。就和六方会谈解决朝核危机一样,假如一方突然强硬,核问题就会导致核危机。只有双方都主动让步,才能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来。

煤气早就点燃,水已烧开。辛永林装做找打火器,创造机会让常丽说话。辛永林不主动说话,常丽绝不先开口,辛永林也不肯屈尊,仿佛谁主动开口谁就有失国格人格。辛永林作出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打个手势:打火器呢?常丽也作出不耐烦的神态,指指沸腾的开水:水早就开了。辛永林煮好了方便面,常丽还没吃完。辛永林继续示好,撕开一袋榨菜,推到两个人中间。常丽给足他面子,夹了根榨菜放进嘴里,像品味这场冷战的得与失,细细地咀嚼。

在辛永林眼里,常丽做出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姿态,让他倍感失望。他把每个表情和一举一动,都贴上“与你无关”的标签。他还要进行最后一次试探,设在“墙内”的发报机不断发出信号:“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看辛永林油盐不进的样子,常丽把发报机当成马蜂窝,高高地筑在“墙头”上。一群群“马蜂”竖起一根根毒针“嗡嗡”作答:“你休想!你休想!你休想……”

辛永林不管烫不烫,连汤带水把一钵子方便面,直接从喉咙倒进肚子。两个人同时吃完,在将大墙封堵之前,再作最后一次交锋。辛永林下了最后通牒,把钵子往灶台上重重一放,钵子大吼一声:“行不行?”常丽也把碗和钢叉往灶台上一扔,那碗坚定而响亮地回答:“你做梦!”钢叉连蹦带跳,发出两声嘶哑讪笑就断了气。常丽高傲地走进卫生间,无所顾忌地敞开门。出了卫生间,她昂首挺胸地走进卧室。如同被买主挑了半天又扔回货架上的商品,辛永林实在不甘心。他再也顾不上尊严,飞身窜出厨房,要抢先一步把一只脚插进门框,再死气白赖地求和。他慢了四分之一拍,常丽已经进到卧室里,“咣”地一声锁死门。

辛永林站在门外,像一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低声说:“下半夜冷,我拿床被。”隔着门,常丽冷冷地回答:“还没到下半夜,你等着吧。”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空气中弥散一股禽粪味儿。茫茫的宇宙之外一定有只大鸟,正在孵化无数个半生不熟的星球。而地球,大概是它羽翼下一枚孵成的卵。和他的心情一样,在冷战这些日子里,他从没打开棚顶上的吊灯。落地灯灯罩上蒙了一层灰尘,似患了雀蒙眼。他擦完灯罩,灯泡上也蒙了层灰尘,又如同患了白内障。他感到自己是一条游在浑水里的鱼,眼前一片浑浊。他的心胸更加狭隘,害怕常丽突然打开门,把什么坚硬的东西砸在他脸上。他倒过沙发做屏障,让靠背对着卧室。有了沙发的庇护,他这才有了安全感。他不由地感慨,越是讨厌某种东西,越是离不开。上小学五年级时,他第一次学到“沙发”这个词。老师让同学们举手,问谁家里有沙发。全班六十一名同学,没有一个举手。他极想体验一下,坐在沙发上是种什么滋味儿。那天放学后,他从大墙外爬进一座机关大院,溜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墙边摆着一只长条沙发,他坐在上面上颠上颠下还没过足瘾,办公室的主人突然进来,把他当成小偷抓住。直到老师前来认领签了字,才把他放走。回家后,他挨了爸爸一顿痛打。第二天到学校,他又挨了老师狠狠一顿批评。他发誓,即使将来全是沙发没有床、凳子和椅子,他宁肯站在地上活、躺在地上死,也不沾沙发的边。现在,他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沙发。

往眼前拉近,辛永林似乎和那些无所事事的“沙发土豆”是同类,还是个发了芽的老土豆。往远一点、高一点想,他酷似被称作“沙发党”的白俄罗斯反对派,一个沙发就能坐下一个党。沙发如同海里的一个空螺壳,他是一只寄生在里面的虾怪。沙发更像一位体态臃肿的胖老太太,时刻敞开温暖而松弛的怀抱,温暖他接纳他。他对沙发的偏见烟消云散,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敬意和感动。他躺在倒置的沙发上,就像躺在空空荡荡的火车车厢里,有许多正座不坐,偏要坐反座。再说,常丽决不会在黑暗中袭击他。他冒了一身汗,又把沙发正过来。他琢磨“还没到下半夜”这句话,是不是让他在下半夜进入卧室。屋子里热得冒汗,他的请求非常可笑,好比掉进冰窟窿里冻得半死的人,还向上面的人要冰块。

两个人除了备有方便面,还有矿泉水。按时间推算,常丽该出来方便了。他再不能错过机会,只要卧室的门一开,他就“哈哈”地边笑边往里面闯。门一直没开,他等不及了,力求速战速决。他下了沙发,赤着脚,蹑手蹑脚来到卧室门外,像一只猫蹲守在老鼠出没的洞口。果然,卧室的门无声地开了道小缝,似一张紧闭的瘪嘴无声地笑了。他刚要推门进去,另一个自己大声叱喝:“别惯她毛病!”他那胜利者的骄傲,像一架冲出跑道的飞机滑进草坪。他改变主意,冷笑一声回到沙发上。他打开雪亮的吊灯,客厅里顿时一片光明。他舒适地仰坐在沙发上,伸出臭烘烘的大脚丫子,“嘎巴”一声拽开电视机开关,用大脚趾熟练地按键子选频道。他眼角余光,瞥见门缝在悄悄扩大,里面似有双眼睛,正在期盼地观察他。他更加飘飘然地哼着小曲:“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他要用浪漫的情调营造一湾幽蓝的湖水,引诱还在沙漠边缘苦熬的雌驼。他估计到了读秒阶段,用不了片刻,常丽就会出来,投入他的怀抱。他越发忘乎所以,故意背对卧室的门,传递“没有你照样活得不错”的骄傲。又一篇文章立意,如同核潜艇上的潜望镜,在脑海中威武地伸出海面。海空中显现的题目是《再论夫妻冷战中的意志较量》。他拿过本子和笔,迅速地记下灵感。这是专门为受气的丈夫们研制的新式武器,首发就能命中、瘫痪对方的情感系统。

门终于开了,常丽走出来。她去完卫生间,在厅里找这找那地磨蹭了半天。见辛永林只对着电视画面上的女人痴笑,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她差点哭了出来,又悲哀地回到卧室。辛永林见卧室的门仍半开着,“花半开酒半醉,为之佳境也”,更放心了。可惜的是,没有人给这场精彩的较量做见证人,只有让墙上的石英钟做裁判。他只要再坚持五分钟,如果对方不关门,就等于宣布无条件投降。他专注地盯着钟上的秒针,生怕错过一秒。

五分钟刚到,辛永林这才站起来,随即“哈哈”一声干笑。

房间里很久没有人声了,这声笑先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以为突然蹦出个活鬼。他刚要进到妻子卧室,门一下子开到极限。一团黑影撞到他怀里,不是娇妻而是一床棉被。随即“咣当”一声,门关得严严实实。站在门外的辛永林这才老老实实承认,在认知老婆方面,他只是个假充内行的门外汉。文章里的他也站在门外,对门内的夫妻们发表高谈阔论。他自以为对女人所做的事情件件完美,只不过是高年级的低等生,在圆满完成低年级作业。眼前这扇门,一只猫都能推开。他粗通维修技术,却没听出半点破绽。他更不知道冷战这些日子里,卧室从未上锁。妻子时刻都在等候他,渴望他去做小别胜新婚的新郎。他的自以为是、清高自负,才是一把打不开的锁、一道推不开的门。此时,妻子仍站在门后,久久地等待。哪怕他无奈地喘一口粗气,妻子都会推门出来,扑进他的怀抱。

门里门外,两个人站了很久,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既然走不到一起,只有分手一条路。这一夜,两个人想了许多许多。在生活的风风雨雨中,他们把家庭维持到现在这种程度,很不容易。他们都彻底改变命运,拥有一份好工作,收入稳定,社会地位高于普通人,孩子更出类拔萃,为什么总是不快乐不幸福呢?常丽越想越困惑,越迷茫。就连一贯自信的辛永林,也不知以后的路怎么走。

冷战之前,辛永林睡眠良好,虽然比不上睡到自然醒那类极品,也属于躺下就能睡着的精品。现在,他仿佛被摘除脑白质,整夜不睡也不困。他白天在机关里忙忙碌碌,到了晚上,就在客厅里上演《今夜无人入睡》。躺在黑暗中,他眼睛也睁得圆圆的。他一闭上眼睛,就像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把睡意驱除得无影无踪。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被养生专家称为弥足珍贵的“子午觉”。这也是辛永林最难熬的时刻,即使吃了安眠药,也安而不眠。他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似和棉絮、棕麻、木头等纤维物质结为一体,变成一个半人半沙发的怪物。孤独和寂寞是不断扩展的沙漠,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变成水蒸气蒸发了。

那天凌晨,辛永林总算睡着了,也进入恐怖梦乡。他梦见一个蒙面人攀进“莲花”幼儿园,把汽油洒在熟睡中孩子们的被上,随后点燃。顿时,熊熊大火吞噬了整座幼儿园。他喊不出来也动不了,被梦魇中巨大的星鱼死死箍住,一点点沉下深海……常丽梦见棚厦区一处窝棚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在喂辛未拌了安眠药的馄炖。没吃几口,孩子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老太太把辛未用破被子裹好,塞进一只装过剧毒药品的纸壳箱里,捆好后挂到棚梁上。老太太锁好门出去,一群老鼠跳上房梁,啃咬木箱……接着,又进来一对男女人贩子……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睡好。天亮时,常丽出来上卫生间。她回到卧室,这回才真正关门上锁。辛永林起来后,懒得洗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用手指头蘸了杯子里的残茶,随手在茶几上写下了“婚姻”二字,不认识一样地反复辨认。难道夫妻间的恩恩怨怨,也和北纬三十度一样,岂能用“情”和“性”解释得清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回忆在胡同里拧绳时,虽然没有档案没有户口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但是有贫穷就有憧憬,有失落就有希望,有热情就有动力;尤其是拥有家庭的稳定和幸福。和现在相比,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该做早饭了,连方便面都没有了。他在一个口袋里倒出一点残余的玉米面,用水和好,准备烙玉米饼。他手里的面团越揉越圆,家庭却趋于破碎。两个人各自对付着吃过早饭,常丽取出结婚证朝他晃了一下,然后放在包里,等他开门。辛永林犹豫着,不知开门还是不开门。突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顺“猫眼”往外看,根本没人。但是,敲门声仍一下接一下,还有节奏。难道那只老鼠成了精、感谢不杀之恩、为他们调解夫妻矛盾来了?辛永林感到自己的想法很可笑,门外传来古怪的声音:“辛永林在家吗?”他没开门,满腹狐疑地问:“你是谁?”古怪声音说:“我找辛永林和常丽有事,快开门!”常丽冷笑着,以为辛永林不敢离婚,进行拙劣的表演,更坚定了她和他分手的决心。她转过身不理他,看他怎么收场。

辛永林打开门,惊呆了,原来是女儿辛未站在门外!

女儿走到常丽身后,大声说:“妈妈,你怎么不理我了?”常丽一下子跳起来,回过身,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谁把你送回来的?”辛未挣脱妈妈怀抱,看都不看两个人,双手插在裤袋里踱步:“是我自己回来的。”两个人更吓了一跳。常丽急了:“老师知道你回家吗?”辛未说:“我趁老师去拿饭,然后,我就悄悄走出教室。然后,门岗老爷爷不在,我就从大门下面钻出来了。然后,我就跑到汽车站,后面的叔叔把我抱上车。我知道咱们家是青山街这一站,然后,我就下车回来了,反正小孩坐车不要钱。”辛永林吓出一身冷汗,说:“你想回家,要和老师请假。”常丽大声训斥:“出了事怎么办?啊?”女儿大哭起来,幸亏是妈妈训斥,要是“狠心爸爸”训斥,又惹大乱子了。辛未边哭边说:“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爸爸妈妈要离婚……我不放心,就偷着跑回来……”

两个人之间的隔离墙,顿时土崩瓦解,一家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辛未挣脱爸爸妈妈怀抱,要回去:“老师好着急了,我得走了。”两个人赶紧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向老师陪礼道歉。孩子既是“两国”分裂的制造者,又是和平统一的使者。为了家庭的“重中之重”,夫妻间再大的矛盾算得了什么?但是,夫妻间长期形成的芥蒂,严峻得就像那条著名的大河。小人儿一出生就在上游掘草伐树,一刻不停地进行生态平衡破坏,致使大量泥沙下泄,不断淤积河道提高水位。每当雨季来临出现险情,小人儿又不断加高堤坝,使夫妻关系成为高空悬河。

那副画引起的夫妻矛盾刚平息,女儿从托幼儿园拿回一颗“水晶心”,是一个小男孩送给她的,还说两个人正在谈恋爱,长大了结婚。两人都愣住了!播种在“牡丹”萌发在“莲花”的“水晶心”,成了难解之迷。辛永林想以《水晶心》为题目写一篇文章,不知如何下笔。两个人虽然没像以前那样“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也不时发生小摩擦小冲突,只不过都在枪口上安装了消音器。

如果说家庭是地球中心,辛家的中心只剩下了孩子。风平浪静的日子一长,两个人反倒不习惯,一个指桑骂槐骂点什么,另一个也指鸡骂狗回骂点什么。好比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值班机枪,你扫我一梭子,我再扫你一梭子。唯一的好处是,以前生活中发生的每件事,两个人总记不住准确时间。现在,问题解决了。上个月二号为买什么品牌大米吵的架,又到了这个月二号,该买大米了。一个月前,为给弟弟辛永成买衣服闹意见,辛永林又要开工资了。上星期三为给打火器换电池的事,常丽把打火器摔了;两盒备用火柴用完,该买打火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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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活境遇改变了,生活条件改善了,辛永林和常丽却又“冷战”了。辛永林对夫妻之间关系的理论研究很透彻也很有见解,并因此解救了不少濒临破裂的夫妻关系。而到自己头上却“理论脱离实际”,怎么也处理不好。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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