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二十章
每年“三夏”时节,上级都拨给巴穷公社五十吨氰胺。为了白拿两吨化肥多要两个招工指标,在公社知青工作经验交流会上,巴穷根故伎重演讨价还价,提出要在“死人滩”成立“知青养猪大学”试点。这回他彻底失算,不但没要来一袋化肥、没将一个知青绥靖出去,还招来麻烦:县里决定,要在巴穷村建立“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示范基地”,凡下乡到巴穷村的知青,五年内不得招工、当兵、上大学;一半以上的知青,要在巴穷村结婚扎根。这如同晴天霹雳,让巴穷根无所适从。他表面上坚决支持拥护,内心里骂得昏天黑地。知青们已经把巴穷村糟蹋得够惨了,还嫌不够,还得赔上大姑娘小伙子和千秋万代!他要誓死保卫巴穷村,用全部、彻底、一个不留地赶走所有知青,为子孙后代留下一方纯净的土地。他必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名正言顺地把知青们全部驱逐出去。那当时,他就谙熟“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要以净化“示范基地”为由,向上级举报“反革命”。他第一批准备赶走的知青,是辛永林和常丽,罪状是:书写反动口号,把知识青年比喻成砖头瓦块。他看那句豪言壮语不像反动口号,就改成“愿做革命一泡粪,上到哪里哪有劲。”把知识青年比喻成大粪,不是反革命是什么?第二天一早,他只身去往公社,到“人保组”检举两个知青的反革命罪行。
据说在印地安人的部落里,巫师们能与亡灵对话。事先,巫师们必须咀嚼一种含碱的植物,里面有一种成分能使人产生幻觉。对一件事情拿捏不准,用辩证法都无法判断时,巴穷根还要咀嚼生黄豆。生黄豆不能让他产生幻觉,那股豆腥味儿促使他深刻反思,眼前还能出现相似的情景,直到做出正确决定。在去公社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咀嚼生黄豆,细细体会这件事情的利弊关系。他走到村外大洼地旁边,生豆腥味儿格外浓。他停下脚步,感觉身边有两个孩子在“嘤嘤”哭。他以为辛永林和常丽知道了消息,追上来向他求情。他仔细搜寻,后面没有半个人影。再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连老婆都没告诉。他嘴里的豆腥味儿越来越浓,男孩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他恍恍惚惚拐下路面,走进大洼地。远方高音喇叭里,隐隐约约传来男高音独唱《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他也走遍了巴穷村大地,他的脚印不知在上面覆盖了多少层。他的两只脚就是两枚印章,巴穷村一寸土地都不会被人赖走。但是,只有大洼地例外。如果巴穷村是“巴穷国”,大洼地就是国中之国。整整二十七年,他没往大洼地落过一下脚。这里埋藏着他的禁忌,是他永远的心病。也像他准备举报两个小知青,任何人都不知道。
那一年他刚满十二岁,就是村里的基干民兵。那天也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单独去大洼地里完成一项任务。他右手牵着八岁的男孩小涛,左手牵着着六岁的女孩小环,带他们到大洼地里揪蒲棒。在一人高的蒲草丛中,他趁两个孩子弯腰捉青蛙,从衣袖里抽出梨木门闩,使劲砸了下去。顿时,两个孩子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他把他们拖进事先挖好的土坑里,用土填平用脚踩实。在民兵连连部光荣榜上,本应该多出两朵小红花。但是他守口如瓶,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做出的惊天壮举。他从没来以为自己打死了两个无辜的孩子,而是两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他经常做噩梦,凹进半个脑袋的小涛手持门闩,上天入地般地追砍他。一只小辫子缩回脑壳的小环变成妖怪,手脚变成四根尖利的竹签子,在他身上戳出一个个窟窿……小涛要是活着,正是条三十五岁的精壮汉子。小环要是活着,也是个三十三岁的体面媳妇。小环一定嫁给了另一户地富丈夫,用换亲的方式,给哥哥换回个地富媳妇。他们活着也是活受罪,不如早死早托生。每当噩梦醒来,巴穷根都这样安慰自己。他像狐狸嗅出埋在土里的夹子,宁肯绕远也要躲开大洼地。
近年来,上级多次敦促他开垦大洼地种水稻,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拖延下来。大洼地仍保持原貌,里面生长着一人多高茂密的蒲草。埋葬两个孩子的地方成了一坑锈水,长出两棵比房子还高的蒲草。草中间钻出两根巨大蒲棒,似从冥界伸出来的两颗脑袋,贪婪地享用世间的雨露阳光。每年初冬,暴开的蒲绒如同棉絮,粘在远远近近的树上。他蓦然警醒,如果把两个小知青报上去,就是那场血腥场面的再现!孩子的哭声更凄惨。他掏出火柴,把那张“罪状”当成纸钱烧了。
两个孩子的哭声,也随一缕青烟消失。但是,巴穷村实在养不起这么多知青。八户“人怂”仍住在破房子里,不知能不能熬过雨季,如何度过饥荒。村里的闺女无不渴望嫁给男知青,女知青没有一个愿意嫁给农村小伙。巴穷根看好了女知青田秀珍,动员她给自己二儿子巴才茂做媳妇。田秀珍满口答应,条件是让她先回城,然后再登记。他的独生女儿巴小花,看好了辛永林,偷偷地给他织过衣领。知青一旦大批扎根娶光村里闺女,村里小伙都得打光棍,许多人家就得绝后。
巴穷根无路可走,又没地方可去,生黄豆和辩证法都变成了失效化肥。他头一次无能为力,漫无边际地在野地里转悠。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糜子地地边。
糜子刚灌浆,一群群麻雀就迫不及待飞进地里。它们落在糜穗上前后游荡,扎煞着翅膀不住地啄,顺糜子杆往下淌白浆。它们什么都吃不着,就是使坏,为它们十多年前在“除四害”运动中怨死的前辈们报仇。他拣起地上一根遗弃的赶牛棍,朝糜子地上空猛地抡了出去。高速旋转的棍子“呜呜”叫,正好和仓皇起飞的麻雀群相遇。两只倒霉的麻雀被棍子扫中掉下来,两团羽毛还在空中飘。
巴穷根走过去,找到那两只热乎乎的死麻雀。一只麻雀脑袋被打烂,他脑袋里也乱七八糟地乱了套。他一时糊涂了,忘记自己是谁家住哪里,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更糊涂了,弄不清这糜子在哪朝哪代被当作庄稼种在地里,先有麻雀还是先有糜子……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人都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干这些不着调的事儿……手里的死麻雀变凉变硬,他的思想又回到眼前。麻雀虽小五脏惧全,老天爷精心做出这些小东西,就是为了让它们活着。他心一软,对麻雀产生了怜悯,也想到了人。他挖个小土坑,把死麻雀埋进去。这并没感动天上的麻雀,他刚离开地边,它们又成群结队地飞回来,落在糜子穗上,更加起劲地糟蹋。麻雀看今年的糜子长得好,先下手为强。幸亏他发现及时,否则至少得减产三成。
那当时,麻雀仍属于“四害”之一。巴穷跟眼前一亮:麻雀是糟蹋粮食的“四害”,就是动物反革命!早在十年前,全国就开展过轰轰烈烈的“除四害”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讲,麻雀又是历史反革命。把麻雀当成反革命,就替下了辛永林和常丽。但是,知青照样回不了城。如果巴穷村的反革命铺天盖地,上级就不会在这里成立“知识青年扎根农村模范基地”,知青又可以通过招工、参军、上大学回城。必须先给两只麻雀取个人名,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反革命。那当时的文艺舞台和电影银幕上,反革命分子不是叫“家驹”就是“占鳌”。麻雀姓麻,俗称“家雀”,辈分正好和“家”字相同。叫“麻家雀”和“麻家鸟”?就是真的反革命,也不能这样叫。叫“麻家驹”和“麻占鳌”,光听名字就是两个老牌反革命。
巴穷根赶紧回村,把全体知青招集到糜子地边,召开批斗历史反革命分子“麻家驹”和“麻占鳌”现场会。首先,由他宣布两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滔天罪行:“麻家驹和麻占鳌过着游手好闲、不劳而获的剥削阶级糜烂生活。它以破坏集体财产为荣,曾受到亿万人民的围追堵截。看它们还做过一点对人民有用的事,人民曾给予它悔改机会。但是,它不好好闭门思过,却反其道而行之!它们反革命本性不改,继续与人民为敌,变本加厉地破坏集体财产!它们的罪恶目的,就是妄图把我们重新拉回到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万恶旧社会!让我们重受二茬苦,重遭二茬罪!我们能答应吗?”知青们齐声回答:“坚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从此后每天一早一晚,巴穷根都带领知青们围着糜子地呼喊口号,敲锣打鼓庆祝胜利。巴穷根喊什么口号,知青们就跟着喊什么口号。最后没什么可喊了,巴穷根遇见什么就喊什么:“糜子地边有一棵老杨树!”“除了一棵老杨树还有一棵老柳树!”“除了一棵老柳树还有一棵老杨树……”
糜子收到场上,口号的内容也变了。巴穷根喊:“麻家驹和麻占鳌畏罪自杀!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他们人虽死阴魂不散!仍在意识形态领域里腐蚀我们的灵魂!”口号声和锣鼓声传出几十里地远,方圆几十个村子,都知道巴穷村揪出了反革命分子,已畏罪自杀。果然,上级取消了在巴穷村建立“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示范基地”的决定,还多给了四个回城名额,让原始的老知青们一次性全部回城。巴穷根预感到,知青是兔子尾巴,肯定长不了。老人家就是不下令让知青们回城,他们也得自己闹腾回去。剩下辛永林这茬知青,更得找个理由早点赶出巴穷村。他们自己能想办法回城更好,回不了城就自消自灭地随他们哪儿去。
巴穷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为思想一直在沸腾,总是心不静。上到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下到土里的蝲蝲蛄,谁都糊弄不了他。他一个生产小队长,连巴穷小队二百多口人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拿什么去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他连村子里的几个地富分子都看不住,到哪儿去消灭“帝修反”?他心里想的是一套,嘴里说的另一套,做的还一套。千可怕万可怕,也没有眼下几十年不遇的大旱最可怕!从立春一直到大署,他一直带领社员们打井抗旱。旱情就像越烧越猛的大火,越抗越旱,肯定要对形势产生重大影响,弄不好要天下大乱。他测验形势危机的准确方法,是每天中午偷偷去一趟玉米地,用火柴去点焦枯的玉米叶。第一层玉米叶被点燃,说明形势已经接近危机底线。此时下场透雨,不但缓解旱情,也能降低形势危机。第二天中午,第二层玉米叶片又被他点燃。第三天中午,第三层玉米叶还被他点燃。九天之后,还是一滴雨没下。他掏出火柴再点,整株玉米燃烧起来,顷刻间化成灰烬!燃烧后的的水蒸气一抖一抖奔向天空,太阳挂不住了一样一抖一抖。可怕的旱情,终于要突破形势危机了!
巴穷根心里一阵狂跳,绝望地望着遥远的北京。可惜,他没法将这一重要情况通知老人家,急得蹲在地里“呜呜”哭出了声。他哭完了擦干眼泪,踩灭地上余烬,一溜小跑回到村里。他当了几十年干部,从没沾过集体半点便宜。这回非同以往,他和会计每人私藏二百斤粮票,打了欠条。回到家里,他在里屋挖了一座能防原子弹的地窖,里面有逃生的暗道、了望孔和射击孔,还有埋了竹签子的陷阱。旱情仍在继续,他预测的危机和灾难一样都没发生。他挖地窖时动了房子地基,导致外墙裂缝。他赶紧把二百斤粮票还给会计,填了地窖用墩子夯实。这回,他是彻底服了老人家了,也找到了自己为什么走不出巴穷村的根本原因。
旱情丝毫未减,巴穷根继续带领社员们抗旱。他站在黑洞洞的井底,望着头顶碗口大的天空。井筒是他的独眼望远镜,即使他站在镜筒里,也看不透天空的高远。浑泥汤子没过脚背,他这才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农民还不是出身在一坑烂泥里,而出身在一座枯井里!井上面不伸下救命绳,将永无出头之日!他把浑泥汤子舀满水桶,井口上垂下来的绳头,变成两个知青创作的那句豪言壮语。
那天,辛永林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巴穷根装做教他使鞭子,悄声嘱咐,让他把那句豪言壮语和讲用稿各抄写五十份,练习脱稿讲用。稿纸、钢笔和墨水等,全由队里报销。第二天,他把辛永林安排到饲养棚,和常丽一起喂猪、抄稿。
辛永林和常丽抄写三天三夜,把豪言壮语和讲用稿各抄写五十份。他们背诵两天,就能脱稿讲用。巴穷根没带他们外出讲用,把他俩推回到大田里劳动。他买了五十个信封和五十张邮票,准备偷偷把豪言壮语和讲用稿寄出去。怎样属名、属谁的名,让他犯了难。属上自己名字?自己又不是知青。一旦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还得承担责任。属上两个知青的名字?他们一旦出名回了城,也不能把他带进城里。他又吃了回生黄豆,感到只有和两个知青绑在一起,才能同辱共荣。他自作主张,取了个时髦的名字“万卫东”。“万”是万众一心,“卫东”就不言自喻。出了大名,就代表他巴穷根;出了大事,就代表辛永林和常丽。他在稿件上属好名字贴上邮票,分别寄往全国几十个省、市、自治区革命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