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十九章
辛永林从巴穷村回来之后,述说了两位老人的不幸,常丽听完大哭了一场。两个人打算来年清明时节,去巴穷村看望乡亲们,为两位老人扫墓。辛永林时来运转,夫妻关系空前改善。丈夫为巴穷村解决了通电的大事,让常丽看到了丈夫更大的价值,更加珍重彼此间的感情。那天,女儿住长托,两人约好,下班后早早回家洗澡。夫妻共浴,也像后来暧昧的“鸳鸯浴”,充满了诱惑。结婚快十年了,辛永林从没在白天欣赏过妻子的胴体,感觉只拥有半个婚姻。整整一天,辛永林像偷情一样,心情紧张而躁动。空中的太阳,也像行进在沙地上的老牛车轮子,缓慢而沉重。在巴穷村,他赶过牛车送过粪,知道老牛能准确地记忆车数。临近中午装满第四车粪,老牛就和上第四节课的小学生盼望放学一样,心情格外急迫。车老板不用吆喝也不用使鞭子,辕牛和套牛齐心合力,小跑着往地里拉车。车老板没等卸完粪,老牛们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空车原路狂奔,把车老板甩在后面。牲口们所图的,是饲养室外面大锅里的温水,还有满满的一槽子草料。
辛永林正在赶一个材料,撰写计划生育工作会议闭幕词。快下班时,他也写到了第四部分,就是“谢谢各位光临,祝贺大会圆满成功”那类套话。仿佛牛车陷进了沙窝子,最后的几十个字,他不是写错就是重复。他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校正、修改,终于“卸完第四车粪”。他夹上公文包锁上门,匆匆地走出办公大楼。他计划提前半个小时回家,在公共汽车站,左等右等也不来车。他怕常丽在家里等急了影响兴致,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常丽一定先他而回,正对着镜子梳理瀑布一样的长发。那熟悉的体香,会让他冲动得如同蜜蜂飞上花蕊。他上到四楼拧开门锁,并没发现构想中的画面。一定为了提高情趣,妻子先和他玩个捉迷藏的游戏。他找遍了屋内所有房间和角落,妻子根本没回来。他虽然感到一丝失落,并没减轻内心的躁动,相反,他的渴望更加强烈。他从来没感到这样自负而快乐,仿佛刚刚挣脱了身上的重重绳索,轻松惬意得飘飘欲仙。苍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熬出头了!他时而踢踢腿时而扩扩胸,双手和双脚仿佛刚从体内诞生出来。他双臂一会儿中了风似地乱抖,一会儿又脱臼了一样随意摆动。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他要好好地照一回镜子,不信岁月敢给自己留下多少沧桑。他刚把脸对准镜子,就让他惊讶而失望:自己衰老到如此程度,还一直蒙在鼓里!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原创的国画被换成赝品,又临摹走形,被裱糊得一塌糊涂。如同考古人员拼接古瓷碎片,他点点滴滴地回忆自己青春时代的形象。那时候的自己长相虽然一般,照相却十分上相。在巴穷县下乡时,他的照片还被摆进照相馆橱窗里。他照相的成功秘诀,和某种蔬菜没有半点关系。只要把握住摄影师按下快门前的一瞬间,突然绽放出浪漫动人的一笑,就成功了。当他对着镜子故伎重演、突然绽放出浪漫动人一笑,竟吓飞落在镜面上的一只小苍蝇。可怜的小昆虫猛地向上飞跃了一下,接着就垂直撞向地板,挣扎、翻腾几圈就不动了。自己的笑能吓死一只苍蝇,弄不好能吓死一只老虎和一头大象。
美国一位总统说过,男人到了四十岁,就要爱护自己的皮肤。辛永林即将迎来不惑之年,保养这件“外衣”还为时不晚。他能用一支生花妙笔打扮一切,也能用化妆品打扮自己。他找出常丽一直舍不得用的一瓶高级粉底霜,拧开盖子,毫不吝啬地倒出半瓶,一巴掌糊在脸上。就像白处长写文章,他也在脸上抹来抹去地“刮大白”。他涂抹均匀,皮肤被充分滋润,才对着镜子看效果。半瓶粉底霜半点没浪费,全储存在他的眼角、额头、嘴角两侧的沟沟壑壑里。巴穷村冬季的暴风雪,也是如此这般地将大地刮得沟满壕平,将地垅沟抹得黑白分明。假如将粉底霜换上油墨,可以直接在脸上拓片,揭下惟妙惟肖的辛永林木刻头像。他沮丧地把脸洗干净,从此后再不照镜子了。
他忘却形象,快乐又在心头荡漾,特别想高歌一曲。现在的流行歌曲,他一首也不会唱。教孩子唱的儿歌,他什么都会。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唱儿歌抒发快乐心情。过去那些老歌,他每一曲都记忆犹新,像一条条红丝带一样在记忆中缠绕。每当他哼起这些老歌,就和回忆爷爷奶奶那样倍感亲切。那些带有刀枪棍棒的旋律,哼出来能把牙齿磕掉,又不适合他现在的心情。这种时刻来之不易,他想做的事情很多。他从书架上抽出四册《悲惨世界》,没读上两行就放回去。这点时间,别说读完一部百万字的名著,连《译本序》都看不完。他找出一架舍不得扔掉的旧收录机,拆开重新进行组装。他用螺丝刀拧下封贴下面的螺丝,发现后盖被密密麻麻的导线连接在机体上,让他惊叹制造商的阴险。他在床底下掏出一对锈迹斑斑的哑铃,这是在机床厂工作的爸爸,用废铁为他车制的。他抓紧时间练习臂力,弄了满手铁锈,勉强拉了十下就拉不动了。
转眼间半个小时过去,常丽还没回来。他忙得一头汗,一件事情都没做成。他工作讲效率,日常工作都在单位完成。只要不加班,他都比常丽早到家。每当常丽走近家门,他就有预感。从一楼到二楼,常丽的脚步像捣蒜,上三楼是老和尚敲木鱼,上四梯是砸核桃。停顿片刻,就是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每天这个时间段,下班人们上楼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关门声不绝于耳。今天就怪了,整座大楼一片死寂,如同一座刚完成封堵的墓室。他仍未放弃侦听,一对锅状天线般的耳廓,时刻在专注地搜索。终于,他捕捉到自上而下极为细弱的声音。他知道,又是那只少了条腿、秃了尾巴的老鼠。老鼠浑身生满褐色斑点,似百岁人瑞脸上的寿斑。它一钻进楼道,就撕破各家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既为果腹也为制造麻烦。不管下夹子还是撒鼠药,“鼠瑞”决不上当。今天,鼠瑞的末日到了。
辛永林提起一只皮鞋,预测“鼠瑞”逃跑的方向和速度,估计好提前量。他悄悄转开门锁,猛地推开门。就在皮鞋投出去的一刹那,他的手停住。只一念之差,他手中的皮鞋就会狠狠地砸在常丽身上!满头大汗的常丽吓了一跳,知道丈夫为什么发脾气:“我回来晚了点儿,你就发这么大的火儿。”辛永林放下皮鞋,余惊未息地把妻子迎进屋里:“我还以为老耗子又出来了呢,真悬!”常丽娇嗔地说:“你才是老耗子呢。”她甩掉高跟鞋放下挎包,疲惫地坐在沙发上。
辛永林有些失望,声音尽量柔和,仿佛刚学二胡,在不该揉弦的把位上也揉个不停:“你加班了吗啊?”那颤颤的尾音“吗啊啊啊”,先把自己麻出一身鸡皮疙瘩。常丽仍没表示半点激情,懒懒地说:“没有。”辛永林更加失望,二胡的颤音变成直楞楞的空弦:“看孩子去了?”常丽说:“逛商店去了。”
妻子在这种时候逛商店,和“有外遇了”没什么两样。一块火炭刚被夹出炉子,“嗞拉”一下掉进洗脚盆,满腔热情顿时湮灭。也好比刚接到“火速拆迁”通知的小卖店,所有商品立刻打折。他刚要把一杯晾凉的开水端给妻子,手触到杯子又缩了回去。他想打开电扇,只用手触了触开关键。这种时刻做糊涂虫最好,最忌讳刨根问底。他一肚子不满是一条关不住的狗,一疏忽让它跳了出来,忍不住大声质问:“你忘了我们早上的约定了吗?知道我在家里等了多久吗?”
为了“洗澡”,常丽特地请了一个小时假,起码能比辛永林早到家半个多小时。她走到楼下,遇见蹬三轮车路过的“黑匣子”。“黑匣子”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辛永林当官了,你和他过得挺好的?用不用我再给你写几个花鸟字?”“蚂蝗”又被激活,向心里钻去。她没理“黑匣子”,也兴致全无,一个人在旁边小亭子里坐了很久。她看见辛永林兴冲冲地往家跑,也没喊他。
此刻,她的心又被钻痛,也放出恶狗对咬:“整整四年,我从来没一个人逛一逛商店!”飞转的砂轮碰上钢条,辛永林火星子飞溅:“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吃大亏了是不是?干脆……”一想起向往已久的计划还没实施,只好硬将钢条撅断,扮出笑容可掬的神态,“嘿嘿嘿嘿,想逛商店,提前打个电话给我,我陪你一起逛,呵呵呵呵……”常丽不吃这一套,站起来叫真:“我当然吃大亏了!我在哪儿吃了大亏?谁让我吃了大亏?你敢说出来吗?你心里明白!”
辛永林刚要历数许多感人、有趣的事调和,看见常丽擦眼泪,知道伤了她的心。女人的眼泪是醋酸,能把男人的心泡软。“如何面对妻子发怒”,是全世界丈夫们的难题,也是共同研究的课题。他在一篇文章里,曾向无所适从的丈夫们开出一副良方:“不是你的错也要违心认错。”对别人,他像江湖骗子推销假药。对自己却讳疾忌医,直到疾病缠身仍换汤不换药,又十分见效:“我不对,我错了,我今后保证改正,你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如同被注射麻醉剂,常丽一下迷糊了,温柔了,娇嗔地看了他一眼:“好象什么都懂,最不懂女人的心。”
好戏即将开始,辛永林笑得如同一具玩偶,一边从妻子颈部往下按摩,一边推理:“我要是不懂你的心,就不配做你的丈夫。你一定遇见了不想见的熟人,他又说了让你不愿意听的话,让你犯了某种疑心病,对不对?百货大楼刚刚装修完,你就像走进迷宫,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对不对?你这人要强,不好意思问路,对不对?如果你熟悉商场的路,至少也能提前半个小时到家,对不对?”
一道题虽然只答对一半,只要肯认错,再大的事情也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常丽对丈夫的怀疑和怨恨,顿时化作乌有。她搂住丈夫脖子:“别看咱俩吵吵闹闹,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我在外面遇见了黑匣子,又在地下商场里……”
此时此刻,真话假话全不重要,继续往下调情才是头等大事。
仿佛又传来“停止拆迁”的消息,“小卖店”所有打折的商品又紧急恢复原价。辛永林殷勤地拧干毛巾,递给妻子擦脸,端过水杯递到她手上。他转了个角度打开电扇,让风吹到墙上再折回来,怕直接吹到妻子身上着凉。拐了弯的凉风不是吹、而是弥漫在身上,让常丽从心里往外凉爽。辛永林已经为常丽按摩完小腿肚子,开始搓脚心了。他眼神一瞥一瞥,不断地抛射渴望。他不安分的手,试探着越过边界。他嘻嘻笑着,开始提示:“那个什么,我们结婚快十年了,还没在白天一起洗个澡……”常丽舒适地享受这一切,心里渴望再往下进行,嘴里却说:“男人都是这德行,用着人家了就花言巧语,用不着了就……”又极力配合,“我也出了一身汗,该洗个澡了……”辛永林高兴地跳起来:“不用雇搓澡工了,有干义务劳动的……”常丽说:“把我的包拿来,我给你买了酱猪蹄。”他没拿包也没啃猪蹄,先在妻子脸上啃了一口,赶忙到卫生间里备水。
如同为一篇立意深刻的材料确定好专题完成调研,终于开始动笔了。辛永林如愿而偿地和妻子站在莲蓬头下,共同享受从天而降惬意。微烫的水珠沸沸扬扬,皮肤被冲击得麻酥酥的,如同一触到皮肤上就融化的液态豆粒。辛永林冲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夫妻间越在亲密的时刻,越不能提起敏感的事情。常丽以为越是这种时刻,双方越不能隐藏秘密,否则就是不忠诚。辛永林正在忘情地往下进行,常丽一下关了莲蓬头。
仿佛一场盛宴中途撤席,辛永林别提多扫兴,差点拽断了莲蓬头脖子。
常丽说:“看你那性急,我先告诉你个秘密。当初苏雅莲园长为什么让辛未退园?根本不是红眼病的原因。”辛永林忙问:“什么原因?”常丽说:“辛未画了一幅画,被苏雅莲开除了。”辛永林一愣:“什么画?我怎么不知道?”
常丽带一身水跑出卫生间,辛永林也带一身水跑出去。常丽从包里夹层取出折成几折的图画纸,递给辛永林。她身体又滑又腻,似儒艮贴在丈夫身上。辛永林接过展开一看,满腔热情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紧贴着八开图画纸边缘,画一颗巨大的水晶心,移植给大象才合适。水晶心里,一对没长胳膊的男孩女孩嘴对嘴亲吻。那不是亲吻,而是一对嘴唇子长在一起的连体人。人物脚下是一支打了弯的箭,串羊肉串一样穿着六颗小水晶心,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六个字:“恋爱不分老少”。时间落款,正是辛未被赶出“牡丹”幼儿园的头几天。
辛永林的大脑,一下子变成空白。常丽把画拿过来扔在沙发上,把辛永林推进卫生间,关上门,又兴致勃勃地打开莲蓬头。微烫的“豆粒”变成冰粒,在辛永林身上凝聚成一层鸡皮疙瘩。他不洗什么澡了,出了卫生间,拿过沙发上那幅画。他的手不住颤抖,画面上大大小小的心脏,也在不规则地跳动,仿佛患了心律不齐。他的脸气得铁青,似刚出土的兵马俑,脸皮越绷越紧,似要一片片脱落下来。常丽根本没当回事,在卫生间里说:“孩子画了幅画,就把你气成这样,你没看见杨处长的儿子,把爸爸妈妈什么都画上了,哈哈哈哈……”
回到卫生间,儒艮仿佛变成刺猬钻进胸腔,刺疼了辛永林的五脏六腑。他强抑愤怒,说:“孩子画出这样的画,你应该哭才对,怎么还能笑出来?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啊?”常丽不以为然地说:“真是小题大做,你以为这是写材料啊!”辛永林更生气了,卫生间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零度以下。他提高声音说:“小题大做?这事情小吗?你这个当妈妈的太不负责任了!”常丽也火了,大声说:“我要是不负责任,苏园长为什么不把画交给你?”
辛永林更不理解,孩子画这样的画,苏雅莲为什么瞒着爸爸而不瞒着妈妈?涉及到孩子健康成长这种重要的事情,她为什么当成儿戏?这就是让孩子退园的理由?尤其常丽的笑,就像旋转的刀片,把他的心旋成了空洞。他差点被气炸肺,把葱姜大蒜干辣椒花椒大料扔进滚油锅,将天地鬼神来个一勺烩:“是谁刺激了孩子不该有的想象力?不是我辛永林,也不是你常丽!”常丽反戈一击:“不是你是谁?就是你的一石四鸟,把女儿催得早熟了!你想推却责任?没门!”辛永林大声说:“是我们的社会患了可耻的露阴癖!是猥亵儿童的最大流氓犯!”
假如宣泄到此为止,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想好日子刚开头,常丽不准备吱声了。但是,辛永林仍不解恨。问题的主根已被挖出地面,他仍要狠戳几锨:“苏雅莲不配做幼儿园园长,是在误人子弟!你这个当妈妈的,更不称职!”
辛永林就是一个蹩脚驯兽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开笼子,让母狮子跳出来。常丽尖声大喊:“你写的材料里怎么没有这样的话?你赖完幼儿园又赖自己老婆,你是大男人专打小孩,欺软怕硬!是老太太吃糖,专挑高粱饴!”
辛永林本想就此打住,但火药桶里仍有残余的火药,必须燃尽:“你别东拉西扯扩大打击面,对你没什么好处!”没想到又引暴了连环雷,常丽大喊:“当初在牡丹幼儿园,你不是大讲特讲闻粪便知营养吗?孩子画出这样的画,你怎么没闻出来?你不是研究过父女心灵感应二三事吗?你心灵短路进水了吗?你知道苏雅莲说你是什么吗?她说你是个大骗子!”“谁是大骗子?”辛永林炸雷般一声吼,卫生间顿时抖三抖。“你!”常丽马上回应一个霹雳。
怕邻居听见,两个人压低声音对骂,如同手持裹了棉絮的棒子相互对打。
谁要是对辛永林心爱的工作说三道四,比挖了辛家祖坟都不能容忍。他的嘴都气歪了:“写材料是我的神圣工作!不许你污蔑我的神圣工作!预防早恋,必须从娃娃抓起!”常丽一听“从娃娃抓起”这句话,就好象看见有人把狼引来叼自己的孩子。她愤怒地大声说:“这个从娃娃抓起那个从娃娃抓起,怎么就不从你们自己抓起?我们的娃娃怎么那么倒霉?我看你们的心眼子长偏了!”
辛永林忙改口,声音缓和:“孩子应该有个干干净净的成长环境,不抓问题怎么写材料?我是在抓问题,你小点声。”常丽如同手持利刃,一刀一刀地戳进丈夫骨缝:“我不害怕!你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拐弯抹角避重就轻!南辕北辙离题万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辛永林气极,朝常丽伸出拳头:“谁是狗?”常丽拣起地上的抽子,“嘎巴”一声打在辛永林拳头上:“谁狗爪子疼谁是狗!”仿佛被烧红的铁棍烫了,辛永林直往手背上吹凉气:“夫妻间打人也要负法律责任!”常丽用抽子顶住辛永林,使劲往卫生间外面推:“你去告啊?去呀?”辛永林又犯了能请神不能安神的老毛病:“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吗?走……”
常丽举起抽子,用橡皮碗顶住丈夫嘴巴,用力一拔。辛永林猝不及防,嘴巴“叭儿”一声脆响,仿佛五脏六腑被抽出来,对着马桶干呕。常丽想起当年的“五谷香”,心软了,用手拍打丈夫后背:“你不是心里堵吗?抽出来就好了。”
记得有一年收音机里播送一则新闻:某地举行一场级别很高的军地篮球比赛,因为裁判产生纠纷,军方球员用手掌用力“挤压”地方球员面部……其实就是狠扇大耳刮子。辛永林正在气头上,常丽的好心拍打也变成了“挤压”。他一下子跳起来,夺过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子如同一位蹦极高手,猛地弹起一人多高,抽子把狠狠地打在常丽脑袋上。常丽不像个女人,辛永林的男子汉风度也丧失怡尽,都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姿态。两个人就像表演太极推手。辛永林不断地用手推妻子,反复质问:“干什么你,啊?干什么你,啊……”常丽不断地用手推挡,反复应答:“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一般情况下,两个人吵到这种程度,已接近尾声。不管谁少说一句话,都能截断炸药包上的导火索。辛永林一边维持战斗状态,一边等妻子给她个面子下台阶。这次吵架非同以往,双方寸步不让。仿佛他们所有的坎坷、挫折和伤痛,都刚刚发生,全展示在孩子这幅画上。他们僵持了没一会儿,开始动手撕扯。两个人身上滑腻腻光溜溜,如同用塑料筷子去夹醋熘滑子蘑。常丽抬手一巴掌,给了丈夫一记切肤之痛。辛永林一边抵挡一边使坏,一只手玩着花样掩护另一只手,仿佛触动核按纽,专门袭击让女人暴跳如雷的敏感部位。常丽成了乒乓球女国手,“拉弧圈”一样狠扇辛永林。女人十巴掌,也不如男人一巴掌赶劲。辛永林只轻轻地还了一下手,常丽觉得被棕熊拍了一掌,骨头架子都酥了。情况逐步恶化,两个人你打我一巴掌我还你一巴掌。他们的身体,让人想起讽刺喜剧《枫叶红了的时候》。不知不觉,两人推搡着从卫生间里出来,扭打到到客厅里。
辛家对门,住着刚离婚的独身女人姜丽。她下班回来,听见对门屋里声音不对劲。她把耳朵贴近门缝,发现门未反锁。里面两个人一边互扇耳光,一边威胁,都要致对方于死地。姜丽一看大事不好,老辛大哥和嫂子打起来了。没离婚之前,每当她和丈夫吵架,都是老辛大哥劝解,一旦动手了,大嫂就拉偏架,让她沾了不少便宜。她总想做件类似的事情回报,想都没想,拉开门就冲了进去。
以往,辛永林和常丽从来都是人进门锁,今天“打耗子”太惊险,两人都忘记锁门。姜丽一进门,撞到一丝不挂、满身伤痕的一男一女身上,三个人顿时不知所措。姜丽尖叫一声逃出去,钻进自己屋里死死关上门。两个男邻居刚上楼,以为辛家来了小偷,马上进屋擒贼。辛永林刚要关门就进来了人,两人闪电般缩进卫生间。人们以为歹徒劫持人质,拿了棍棒守住楼门口,第一时间报了警。
顷刻间,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开到楼下。消防官兵铺好充气垫,围上隔离带。荷枪实弹的特警将大楼包围,警察们紧急疏散人群,守住各个出口要道。狙击手占领有利地形,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辛家的大门和窗口。面对警察询问,姜丽也糊涂了,说不清屋里有几个歹徒。特警们进入屋内,向卫生间里喊话,命令歹徒立刻放开人质,赶快开门投降。很快,特警们就笑着走出了辛家。
在左邻六舍眼里,辛永林和常丽始终是一对模范夫妻形象。自从发生了这场闹剧,两个人的颜面彻底丢尽。他们虽然穿着衣服,总让人觉得是一丝不挂地面对众人。当初埋在心底的暗火,也死灰复燃。以前,辛家的大人孩子都有教养,不管说话、走路、切菜、捣蒜、开门、关门、拿放东西,悄无声息没有半点声音。打这以后,仿佛为一部无声电影配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不是女人尖叫,就是男人粗声威胁。再是什么东西被推翻、砸碎,突然间断了气一样死寂。不知某天深更半夜,女人光脚往楼下跑,男人光脚在后面追,在楼下扭做一团。辛家门上不断被人贴上纸条,要求他们自重,不要扰民,不能过就离婚等。
再吵架,两个人先开大电视机混淆视听,再压低声音挖苦指责,尤其在贬低对方亲属的短处上加大力度。他们中了魔,不知道夫妻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都要置对方以死地,不知道为什么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编者按】辛永林的身份变了,作用变了。夫妻之间的感情也变了。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