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十七章
在美国,有个名为“朱德森·威而利弗协会”的文人俱乐部,成员都是替历任美国总统写讲话稿的高级笔杆子。辛永林已正式为市领导起草讲话材料,也算是一个高级笔杆子。为美国总统撰稿的笔杆子,每年都换。辛永林只要不犯错误,下半辈子完全可以一直当笔杆子。白宫的笔杆子们个个才华横溢,都会为总统们创造经典用语,还会编新词,西罗多.索伦森就为肯尼迪总统写过“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的警句。辛永林初出茅庐,也写出了“只有装满老百姓的饭碗,才能保住自己的饭碗”这样的警句。市里的主要领导,一年中要有上百次讲话,而且篇篇都是“重要讲话”。领导讲话中所要解决的各种问题,好比一位神医为全身内外都是伤口的伤员止血。辛永林撰写的讲话稿,堪称著名的止血药云南白药,稿子里的一两句经典性语言,就是救急的“止血子”。不管怎么说,辛永林靠自己的才华和诚实苦干、也靠坚忍和运气,在机关确定了非我莫属的位置,牢牢地站稳脚跟。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和生活,辛永林感到非常满足。万主任非常满意,特地找他谈话,帮助他解决文凭,为职务升迁打下基础。万主任并没在意当年那点儿忌讳,破例任命他为秘书处代理处长。“六角黄金组合”的鼎盛时期,秘书处一共编制六个人。现在,秘书处只有辛永林、白处长、张雄起和双时尚四个人。还剩下的两个编制,为机关车队安排了两个司机。
白处长因为“刮大白”,给工作造成重大失误,由副处长降为调研员。他以为能借这次机关调整机会,纳入编制当上处长。他不但没当成处长,还要接受一个初来乍到的代理处长领导,一匹厩马被一头野驴调教,岂不咄咄怪事!他欲哭无泪,无比怀念“六角黄金组合”时代,一首古诗能形容此时的心情:
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你们工作一出了窟窿和漏洞,就让我“刮大白”。刮好了是你们业绩,刮露馅了不但让我背黑锅,还一脚把我踹出门外!他本想咆哮主任办公室,又怕和万主任闹翻没收“扁铲”,以后真要去劳务市场揽活儿了。他忍气吞声,继续做好资料员工作。一旦机会成熟他将重操扁铲,非刮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不可。
通讯员出身的双时尚,一直认为自己怀才不遇,被大材小用。他缅怀“六角黄金”时代的情结,比白处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衡量民国时期的军人资历,一般要看毕业于“黄埔”几期。双时尚认为,没有过“六角组合”资质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在秘书处任职。他找到万主任,也想当秘书处处长。万主任说:“该给髦髦买狗粮了。”千万别以为,万主任以自家的宠物狗轻视和羞辱双时尚。在这种时候,万主任提起“髦髦”两个字,双时尚比吃两颗定心丸都安心。四年前,双时尚给万主任当小车司机,曾救活一条被撞伤的流浪狗。狗伤养好,他取名“髦髦”,送到万主任家。一天深更半夜,万主任家煤气泄漏,“髦髦”拼命嘶叫撞门,将一家人叫醒。从此后,这种人与动物之间的微妙关系,就变成凯库勒梦中的“苯环”,一刻不停地循环着。别说双时尚想当处长,就是想当副主任,万主任也没有理由不为他说话。只是他各方面能力太差,白白浪费了提职资源。
那天,双时尚从主任办公室一出来,含而不露居高临下,仿佛得到了内定消息要当处长。辛永林刚到机关,双时尚就找他谈话,鼓励他好好工作。辛永林以为他是处长,诚惶诚恐地向他请示工作,给他端茶倒水、擦地,给“处长”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处长”勉励他好好工作,多向他请示汇报,多向处里的老同志学习,老老实实地提高业务能力,争取早日转正。
那天,双时尚坐车上班,抬身买张车票的工夫,座位被人占了。到了单位,他去打壶开水的工夫,“处长”位置就被辛永林占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处长职位,竟被此货打折成代理,足以说明王八值个鳖价钱。他想找万主任讨说法,又怕自讨没趣。不找个软柿子捏一捏,又出不了这口气,就想找碴训斥辛永林一顿。他起身刚要出去,被张雄起拦住:“时尚,你干什么去?”他气呼呼地说:“找辛永林。”张雄起说:“你不能去!”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去?”张雄起说:“这事和辛永林没关系。”他说:“你知道什么事?”张雄起说:“你想当处长,我也想当处长,但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的水平低。”双时尚说:“你水平低不等于我的水平低!”张雄起泼他一头冷水:“你的水平比我还低。”
张雄起在武警消防部队服役时,年年获得“灭火标兵”荣誉称号。转业后他虽然放下水枪,防火意识半点都没松懈。眼前最大的火险,就是双时尚对辛永林的无明火。灭思想上的妒火,比火场上的火更难灭,灭得了明火灭不了暗火。辛永林不找双时尚表达歉意,他就和他没完。辛永林以为秘书处非常团结,根本不知道,没有张雄起在幕后做思想工作灭火,光是双时尚,就会让他焦头烂额。
大家佩服万主任的眼力,更佩服辛永林的水平和能力。以前撰写一篇材料,“组合”们呕心沥血奋战一个星期。辛永林一个人完成一篇材料,从调研、起草、修改定稿,也一个星期。万主任对辛永林信任有加,为他调整一套两室一厅过渡住房。只要不是拿到常委会上讨论的问题,他都找辛永林征求意见。辛永林的人生第二春,终于花团锦簇般地来到了,失去的许多东西,一样样地成为现实。
那天,辛永林和万主任谈起张大爷和张大娘时,不由动了感情。张家几代人盼望电灯的故事,让万主任受到强烈震撼。他马上给巴穷县主要负责人打电话。得知巴穷村仍没通电,顿时震怒,还差点骂娘。那位负责人当即表态,一定要在半个月之内,让巴穷村通电,邀请万主任前去剪彩。万主任说半个月时间太长,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让电灯照亮巴穷村的夜空。辛永林激动得泪流满面,万主任也眼睛湿润。一个星期之后,高压线架到巴穷村。辛永林做梦没想到,他终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巴穷村的父老乡亲和张家几代人的梦想,就要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实现。万主任责成他前去出席通电仪式,顺便看望老房东和父老乡亲们。
辛永林坐上公共汽车,去往魂牵梦绕的巴穷村。自从当年在“咸菜缸”里上演那次胜利大逃亡,他头一次踏上巴穷大地,和回到久别的故乡一样亲切。沿途已架完的高压线,早把他的心牵到了大爷大娘家。他走在当年下乡经过的土路上,耳边隐隐回响着豪迈的歌声和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巴穷根吆喝瞎眼骡子的叱骂声、骡子坐坡的喘息声。尽管这里给他留下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他仍感受到家的温暖。村口水泥台上,蹲伏着一座崭新的变压器,就像镇宅辟邪的貔貅,冷峻地注视着眼前一切。头顶上几条高压线,是一道划定光明和黑暗的硬边界。张家老屋位置,被一排新瓦房挡住。路旁那棵大杨树,只剩下一樽黑朽的树桩,周围分蘖一圈密密匝匝的枝条。当年,巴穷根许诺这棵大杨树,留给大爷大娘百年之后做寿木。他的心猛一沉,两位老人不在了吗?脚下的路铺满白亮亮的阳光,仿佛一条雪白孝带。转过后街,张家两间土屋还在,更加衰败矮小,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叟老妪。他满腹狐疑走进院子,夭折的兄长坟墓上,生长一丘茂盛的马铃薯。墙根下,放着两口用塑料布遮盖的棺木。他放了心,两位老人仍健在。
“是永林回来了吧?我听见你走路的脚步声了。永林,你怎么不进来?站在外面干什么?”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从土墙屋檐下传出来,是大娘的声音。
“别一惊一乍的!哪天你没听见永林的脚步声?他回来了能不进屋?”大爷声音还那么清晰响亮,似带出一股呛人的旱烟味。“我眼前红光直闪,永林真的回来了!永林,快进来!”黑洞洞的窗口,一张干枯的脸伏上窗台。一头和阳光一样灿烂的银发,刺疼了辛永林的心。这就是他牵挂了十几年的大娘?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怎样来到窗前。当他有了意识时,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大娘的头。他的衣袖湿湿的,是大娘的眼泪。他想放声大哭,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有许许多多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觉得一直没离开这里,中间的十几年不知在哪里度过。他走进幽暗的屋子里,仿佛又走了十几年。屋子里地面下陷更深,人也一下矮了一截。屋内的所有陈设,还保持当年的原样,他写的“愿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的标语,仍贴在墙上。当年,为了证明这句豪言壮语是巴穷村知青所写,巴穷根让他挨家挨户写了半个月。大爷用墨水瓶给他做的煤油灯,还放在灯窝里。房梁上,仍悬挂那只怪怪的、积了厚厚一层尘垢的玻璃泡子。
大爷纹丝不动地蹲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抽旱烟。烟锅里已经没了火,大爷的腮帮子仍在一瘪一瘪地猛吸,吸得烟油“吱啦啦”响。他已经八十多岁,身体还能保持惊人的平衡。清贫的生活像素描,将他的人生轻描淡写。而岁月的雕刻刀,却将他的目光镂刻得炯炯有神。辛永林放下礼物,问了一句绝不该问的蠢话:“大爷,大娘,没想到您二老活到现在。”大爷目光凌厉地看了他一眼,说:“电灯没亮,我们不能死,”指柜子上,“你给我们寄来的绳子,一直没用。”
辛永林看见柜子上放着一堆邮包,只打开了一包。他在胡同里拧绳这些年,逢年过节发绳子,奖金和补贴也发绳子,福利待遇都是绳子。他没有什么东西可寄,只能寄绳子。大娘说:“你大爷就是这么个人,不会说话。孩子,我和你大爷天天琢磨,永林一定在城里当上了管绳子的大官,要不哪来这么多绳子?”
辛永林说:“回城后,我拧了十一年绳子……”大娘刚要抢话,大爷说:“你大娘眼睛刚瞎那阵子想不开,没人看着,就到处找绳子上吊。我把家里的绳子都扔了,可是,邮递员总往家里送邮包。我老想给你写信,让你别寄了……”
辛永林听了,惊讶得目瞪口呆!大爷接着说:“那天我从外面一回来,看见一只邮包被打开,一根绳子已经挂上窗棱,你大娘正往脖子上套,被我一把夺下来。你大娘和我吵,说小永林不让我上吊,给咱们寄这么多绳子干什么?”
辛永林后悔不迭,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他羞愧地说:“大爷、大娘,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给你们寄绳子……”大娘这才插上话:“后来我又琢磨,小永林往家里寄绳子,是想栓住咱们的心不让咱们死,他好回来安电灯。头几天,我的心被绳子扯了一下,呼啦一下亮了!我跟你大爷说,我的心亮了,小永林要回来给咱安电灯了!可惜大娘眼睛瞎了,在房梁上安个太阳,也看不见了……”
直到辛永林差点哭出声。大爷这才有了点笑意:“你大娘净说的疯话,我从来不信。这次你真的回来安电灯了,我才相信,你大娘说话都有谱。”
得到了大爷认可,大娘关不住话匣子。他拉住辛永林的手不停地说,不给他插话机会:“我瞎了以后,什么都看不见,就能看见你。你在咸菜缸里种麦子,多少年长不出一根麦苗,我心里那个急呀!我看见你回城了,满大街走啊找啊,说档案丢了,把你当成盲流。别人都上班了,就你没有工作,急得我天天哭。你大爷说我中了邪,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后来,你被几个女人糟蹋得不像人样儿,我还逼你大爷去城里看你。直到你邮来了绳子,我才看不见了。我是个双眼瞎,连屋都不出,又隔这么远,我怎么就能看见你呢?这怪不怪?”
大娘不停说话,蒙了一层雾翳的双眼,专注地眺望远方,让辛永林想起一望无际的“死人滩”。大娘说她一犯精神病就整天演讲、唱歌,没人看着就脱光衣服往外跑。她从不洗脸,眼窝被锅巴一样的眼眵糊住。她开口就是和仄压韵的四六句,会唱京剧和评剧,还会唱流行歌曲会跳迪斯科。她会说普通话,还会说外语。她精神病一犯,眼睛什么都能看见。她精神一正常,眼睛就瞎了。有好几次她都没气了,大家把她抬上灵床,穿好寿衣。只要大爷一说“小永林回来安电灯了”,她就神奇地醒过来。以后,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强心剂和杜冷丁。
大爷让巴穷根锯了大杨树,提前做好两口棺材。他们不想埋进院子占块地,还吓人。谁先走,也把儿子带走。最好一家三口一起走,埋进张家祖坟。
大爷又装满烟锅,专注地点火吸烟。他口含烟袋嘴,就像婴儿含着母乳。烟丝太潮,他腮帮子一瘪一瘪地猛吸,终于将烟锅吸得火星一闪一闪。烟锅里不时窜火苗,他用大拇指肚一下一下按灭。辛辣的烟雾,不断地从他嘴里、鼻孔里同时冒出来。一缕缕烟雾拉着长线,悠悠地飘出窗口。门槛下积累了一堆烟灰,就像一堆亿万年的火山灰。大爷蹲门槛堪称绝技,能稳稳地蹲上几个小时。辛永林记得,当年他养好病离开这里时,大爷就蹲在门槛上抽烟,仿佛十几年没动。
大爷抽完一袋烟,说:“永林哪,你既然回来了,就别白回来一趟。你去园子里浇一浇芸豆。”辛永林刚要出去,大娘喊住他:“家里吃菜,都是村里送。你回来看看我们,心就亮了。心亮了电灯就亮了。”辛永林说:“大娘,我扫一扫院子……”大娘说:“永林,你别弄一身灰。村里没有澡堂子。”
辛永林羞愧地低下头,不知干点什么好,只好听大娘说话。
大娘说:“穷苦人更长寿,我们能活一百岁。村里早把棺材做好了,也是放在那儿闲着。大娘想让你多陪我说会话儿,等一会儿,巴穷根好来找你了……永林,大娘唱歌给你听……”大娘给他唱《月牙五更》、《大梨花》、《王婆子保媒》。那不是唱,而是优美的呻吟。唱着唱着,大娘伏在窗台上睡着了。
大爷这才稳稳地从门槛上下来,直起腰,和他一起走出屋子。
乡亲们知道当年的知青回来了,都来看望,男女老少站了满满一院子。每逢有知青回到第二故乡,村里人送的礼物,永远都是鸡蛋。他们有的用篮子装,有的用瓢盛,有的兜在怀里,甚至用手捧着。辛永林谢过乡亲们,让他们把鸡蛋拿回去。他们把鸡蛋留在张家,都说托了他的福,感谢他让巴穷村通上电。
一个绝不可小瞧的人,被辛永林忽视了,他就是巴穷村委会主任巴穷根,以前的巴穷生产队小队长。巴穷根从街上一进来,众人立刻闭住了嘴巴。
辛永林刚到县一级境内,巴穷根就得到了消息。和“最大的国家不一定是最强的,最小的国家不一定是最弱的”一样,巴穷村再小,也是国家的行政单位。就是国家主席要来巴穷村,也不能越过他巴穷根,有关部门也得事先和他打招呼。辛永林回来了,得先到村委会拜访他。他等了半上午没见到辛永林人影,为了表示不满,才亲自来到张家。辛永林迎上去和他亲热地握手,被他一把推开。
巴穷根一脸严肃公事公事办,详细询问他工作单位,个人简历,索要证件。辛永林知道自己失礼,场面尴尬。院子的人都屏住呼吸,空气有些紧张。巴穷根看过证件,板着的脸才略有放松。人们都松了口气,兴奋地窃窃私语。
辛永林刚叫了声“巴主任”,就招来一顿训斥:“假如你以一个普通知青身份,回我巴穷村看望乡亲们,我会像迎接亲戚一样接待你。你现在首先是政府工作人员,然后才是知青身份。在程序上,最高一级政府和最低一级基层单位,虽然上级服从下级,在职能上完全对等,都是为人民服务,没有高低上下之分。”
巴穷根的傲慢,让辛永林的一腔热情迅速降温。他一直怀疑,巴穷根是当年“咸菜缸”里艰难岁月的始作俑者。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对巴穷村的回报,没有必要再把他放在眼里。他和乡亲们说话,对巴穷根不理不睬。辛永林不和巴穷根说话,谁都不敢和他说话。巴穷根掏出一支烟,故意叼在嘴角,拿着打火机耐心等待。辛永林只好接过打火机,为他点烟。巴穷根抽了一口烟,这才眯缝一只独眼,笑着对他说:“不管你现在担任多大职务,到了巴穷村,永远都是我手下的一个知青。你在上面说话,谁都听你的;你在巴穷村说话,没人听你的。”
一想起当年差点要了他命的“五谷香”,辛永林更不买巴穷根的账。他抚摩着和老人皮肤一样粗糙的门框,动情地对众人说:“当年我得了那场大病,要不是大爷大娘用大海碗盛疙瘩汤救了我,我早都不在了……”
辛永林没等说完,巴穷根不屑地笑了,乡亲们都笑了。
巴穷根这才慈祥地说:“做人就做明白人,忘什么别忘本。大海碗和疙瘩汤能治病,要医院干什么?当年你一天吃三斤面粉、九个鸡蛋和三支呕咳灵,都是队里出的钱,当然是我巴穷根的决定!当年我把你当成祖宗养,不是怕失去知青之家这块牌子,你死了也不用我偿命。可谁给我救济粮和化肥?如今你为巴穷村说上话通上电,当年的面粉、鸡蛋和药没让你白吃,都被我翻翻赚回来了!”
看辛永林一脸茫然,巴穷根掏出当年的记录本,打开那页纪录。辛永林拿过一看,只见褪了色的画面上,大筐里装着大海碗,面粉、鸡蛋和药水,上面标记着几组三到四位数的阿拉伯数字。他心里一阵灼热,这才知道,不但大爷大娘、巴穷村的男女老少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们用自己把生命融入了他的生命。
离开张家,辛永林和巴穷根一起去了村委会。巴穷根关上门,低声而严肃地说:“你自作主张来到张家,已经犯了大错,还想一错再错吗?”辛永林一头雾水:“巴主任,我做错了什么?”巴穷根小声说:“老张头和老张太太让你害了,你已经把他们推上了死路。”辛永林吓出一身冷汗,忙站起来:“我回去看看!”巴穷根拦住:“他们暂时死不了,咱爷俩边喝边唠。”辛永林懵懵懂懂,只得听他安排。巴穷根拍了两下巴掌,门开了,两个年轻媳妇摆上一桌酒菜。
几杯酒下肚,巴穷根开始忏悔:“当年,我是对城乡三大差别不满,才把你们赶进死人滩。咸菜缸里连碱蓬子都不长,怎么能长出麦子?我作孽呀!”
辛永林傻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巴穷根的独眼变成泉眼,酒也变成了泪泉。他的忏悔是有代价的,眼泪和鲜血一样不会白流。他把辛永林由知青再推回政府官员位置,开始诉苦、发牢骚、骂娘:“我巴穷村没有大的收入,靠种地只够村民们糊口。但是,每年公家摊牌的各种税赋一样不少。我年年借高利贷交税,才能完成镇里下派的各种统筹任务。我每次到镇政府开会,都要挨孙子辈的镇领导痛骂,要么交钱要么下台。我早就想下台,村民们让吗?我只好以个人名义向私人借高利贷,当初的七千元本金,已经涨到一万五千元!我已经有几十万元钱高利贷,拿什么还?这块大石头一直压在我的心口,我喘不过气来呀!每到过年,我都像杨白劳一样到处躲债。这种事情谁来管?你妈了个逼!”
他骂了辛永林的娘,就等于骂了各级领导的娘。他把气发出去,才能心安理得去借高利贷,高高兴兴地做杨白劳。辛永林要么代表各级领导做检讨。要么什么话不说,谁知他竟打开官腔:“发牢骚骂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进一步解放思想,广开致富门路,才能克服困难走出困境。我希望你咬紧……”
上级领导每说一次假话、大话、空话,就如同往巴穷村的土地上撒一层盐碱。辛永林更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站着说话不知腰疼。巴穷根站起来,向辛永林伸出一只手。辛永林以为他被自己的话所打动,伸手去握。巴穷根没和他握手,而是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辛永林本想向他披露,那句豪言壮语和讲用稿的下落,这个晴天霹雳般的大耳光,把想说的话扇得无影无踪。幸亏他没告诉巴穷根真相,否则他不当场吐血,也得用一顿暴风骤雨般的大耳光,扇得他蒙头转向。
辛永林肩负的通电使命还没完成,只得忍气吞声。他揉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早没了酒兴。他想退席回到张家,害怕“错上加错”,真把大爷大娘给害了。
巴穷根干了杯酒,继续忏悔:“其一,你是咱巴穷村的知青,回到巴穷村就和走亲戚一样,我不该打你;其二,你现在不是当初的知青了,是上级机关的领导干部,帮助咱村通上电,我更不该打你:其三;巴穷村以后的发展,肯定离不开你的帮助。你要是记仇的话,我这一耳光,就把机遇打没了……”
辛永林心里越来越没底,放下酒杯说:“我先回去看看两个老人……”巴穷根拉住他,给他倒满酒:“我心里有数,这会工夫还死不了。这几年,黑匣子每年都来巴穷村挖宝,你们每个知青的情况,我都了解。”辛永林纳闷:“黑匣子来挖什么宝?”巴穷根说:“当年为了能在咸菜缸里长出麦子,你带领知青们偷的那些坛坛罐罐,有不少是价值连城的文物,黑匣子都发大财了,你装糊涂!”辛永林摇着头说:“我确实不知道。”巴穷根的独眼盯了他片刻,说:“看样子,你确实不知道。别看你现在混得比他们强,你刚回城时,谁混得都比你强!你丢了命,也不能丢了档案!档案是什么?就是咱们男人的鸡巴!你连鸡巴都看不住,还能把得住印把子?在我巴穷村,没有一个人怂把鸡巴弄丢了,你连人怂都不如!唉,小常丽这辈子是让你给毁了。我瞎了一只眼,可小常丽瞎了两只眼哪!”
辛永林更糊涂了,问:“巴主任,我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巴穷根无奈笑骂:“我让你气乐了气傻了。你确实糊涂,越糊涂越招人恨。你为什么总给老张头老张太太寄绳子?我要不是天天派人看着,老张太太早上吊了。你寄那么多绳子,我巴穷村男女老少全上吊都够了。王八蛋,我真想一年扇你三百六十五次顿大耳刮子!你十几年没来看望两个老人,他们一直活着。你这一来,麻烦也来了。上午我一进张家院子,就闻到一股死气,知道两个老东西熬不到电灯亮了。巴穷村早一天晚一天通电,都死不了人。晚一天通电,两个老东西还能多活一天。为什么?穷人穷命,担当不起大福大贵。穷人越是做梦想得到的,越别让他们得到。为什么?因为得不到才有有盼头,得到了还有什么盼头?两个老东西今天要是有个好歹,就是你害的!你瞪什么眼?以为我这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胡说八道是不是?告诉你,我能领导一个巴穷村,就能领导一个国家!巴穷村没让我骂过的人不多,没让我打过的人更少,否则他们皮子就发紧,心里就没有底。那句标语豪言壮语和那篇讲用稿的事,你还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你呀,要不就把哑巴亏一吃到底,要不就三人对面弄个水落石出,就是不能狗操猪稀里糊涂!这下好了,不但你今后的路走不顺,也影响你的后代,”将小拇指伸进嘴里,沾了点吐沫发誓,“我要是说错一句话,就是你的低低拉拉孙儿!我不会算命,更不讲迷信,但是我学过哲学,懂辩证法。你们学哲学是摆样子,耍嘴皮子,唬老百姓,我学哲学就是为了用哲学。我早戒了生黄豆,因为哲学让我回过味了。老人家当初让你们上山下乡,真是太对了!尤其让我这样的贫下中农对你这样的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太有必要了!可惜我教育你的时间太短,没毕业你就退学了,你能不犯错误吗?你知道我已经让人在干什么?搭灵棚,给两个老人准备后事……他们一口气上不来,你来发送啊?啊?你个王八蛋!”
辛永林两眼茫然,彻底糊涂了。巴穷根因为了解他才肯定他,因此也否定他。他不能承认的是,他为大爷大娘实现了安上电灯的愿望,怎么就害了他们。
巴穷根起身推开门,说:“你好好看看,他们都在干什么。”外屋,一群女人“刺刺”地撕白布。几个男人蹲在地上,“嘭嘭”地砸纸钱。院子里,一群人忙忙碌碌地收拾杆子和帆布,准备搭灵棚。他放下酒杯,急忙跑回张家。
辛永林一进屋,见大爷为他炒好了花生,装了一袋子,准备让他带回家。大娘眼睛看不见,摸索着为他剥花生。他们就像除夕那天的孩子,静静地盼望天黑,等待电灯亮了的时刻。梁上的玻璃泡子不见了,被一只二百瓦的灯泡取代。拉线开关末端,系着一条红布。他松了口气,把心放回肚子。巴穷根才糊涂了,才犯了精神病,提前为两个老人办理丧事。他欣慰地说:“大爷,大娘,等晚上通电时,您二老一起拉开关,电灯刷地一下……”话没说完,“扑通”一声,大爷一个跟头栽倒在门槛下,大娘也瘫倒在炕上……辛永林急忙把大爷抱到炕上,任凭怎么呼唤,两个老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像假装吓唬他。难道这一切,都被巴穷根所言中?他懂辩证法、还是能掐会算?那一刻,他又糊涂了。两位老人就像跋涉在沙漠中的两峰老骆驼,只差一步就到了湖边,再也挣扎不动了。
辛永林眼前一片空白,以为电灯提前亮了。他来到村委会打电话,哽咽着向万主任作了汇报。万主任立即给县领导打电话,作了三项指示:一、调来最好的医生,全力抢救两位老人;二、加快施工进程,提前送电;三、通电典礼,必须在张家举行。他特别强调,在两位老人的弥留之际,一定要让他们看见电灯的光芒,要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很快,县医院的救护车开进巴穷村。医疗人员携带大量医疗器械,对大爷大娘实施抢救。县领导亲临施工第一线指挥,一定在晚上二十点准时通电。医护人员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两位老人仍昏迷不醒。
辛永林不住忏悔,仿佛两个老人真被他所害,祈祷两位老人醒来。院子里,巴穷根正在指挥村民们搭棚子,埋杆子拉电线,安装十几只一百瓦灯泡。工程车、救护车、中巴、小轿车、新闻采访车,从街上一直延伸到村外。屋里太狭窄,县、镇领导轮流进来,和他握手,问候,向大爷大娘表示亲切慰问。他们拿出小本子和笔,请他作指示。他什么都顾不上,只和两个老人说话,一遍遍呼唤,回忆他当年住在张家的逸事。两位老人始终笑眯眯地,仿佛听得有滋有味。
棚子搭好,如同一只巨大的开关箱。横幅上写着一行黑体字“巴穷村通电典礼大会”,像一排户总开关。在人们的企盼中,夜幕迟迟降临。为了增加通电效果,“领导小组”决定:全村不许烧火做饭,不许点灯点蜡烛、不许打手电筒、不许使用打火机、火柴等。记者们的摄影灯和闪光灯,不时撕破夜幕,引起一阵阵欢呼,以为通电了。黑暗中站满了村民,人人心情激动,都在盼望通电的时刻。张家窗户用被子遮严,炕头上,辛永林为护士们打着手电筒照明,给大爷大娘更换输液瓶。他握着两位老人冰凉的手和胳膊,就像握着老树上的枯树枝。到了十九点五十五分,护士们为大爷大娘注射了强心剂。辛永林附在大爷大娘耳边,哽咽着说:“大爷,大娘,出去看电灯……”他分别把大爷大娘抱到外面棚子里,如同抱着两座根雕。两位老人安详地佝偻在沙发上,半睁着眼睛微笑。
县领导手拿对讲机读秒:“五、四、三、二、一……推闸!”辛永林觉得一下被撕去厚厚的面罩,被刺眼的光明晃得看不见东西。他对着大爷大娘的耳朵大声说:“大爷大娘,电灯亮了!”他觉得什么没说,耳朵被鞭炮声震聋。
刺鼻的烟雾灌满棚子,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院子里的人全撤到街上。辛永林急忙把大爷大娘抱回屋,放在炕上盖好被子。雪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变得生动,似要跳起来说点什么。活的人死了,而死的东西都变活了。他把耳朵紧贴在两位老人胸口上,就像贴在两截枯朽的树桩上。两位老人的面孔越来越模糊,再也无法起死回生。几个女人进了屋子,在柜子里翻找寿衣。辛永林跪在炕上,忍不住放声大哭。“通电典礼”的棚子变成灵棚,所有参加“典礼”的人们,都提前在内衣里戴孝,都是巴穷根事先安排。街门口草垛后,下半晌就竖起两挂象征死人寿命的“岁头纸”。领导让辛永林一道回县里,被他谢绝。领导为他配备了专车和司机,也被他谢绝。他主动提出解决丧葬费问题。领导早有安排,丧事和“通电”的一切费用,全由县里报销。
没请风水先生,巴穷根亲自主持两位老人的丧事。他手持一柄纸糊的“魔杖”,身穿一件黄袍,头戴一顶僧帽。他这身装扮,不但超越了村委会主任的威严,也使他的辩证法包上了宗教外衣。他往院子中间一站,纷乱的场面顿时安静。人们不称呼他官衔和辈分,恭恭敬敬地叫他“师傅”。“师傅”命令:家家户户关闭电灯,将一夜光明留给两个亡灵受用。灯火辉煌的巴穷村,顿时陷入黑暗。灵棚里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钻出缝隙射向夜空,似从夜幕那里扯下一根根孝带。
一群大娘大婶为两位老人净身净面,穿好寿衣。两位老人没有子女也没有亲戚,没有孝子引路,遗体就进不了灵棚。村里的晚辈们虽然全戴重孝,没有一个符合孝子条件。“师傅”说:“没有辛永林的努力,巴穷村通电不等到猴年马月,也得等到驴年骡子月。他和两位老人有特殊感情,让他做孝子再合适不过。”
“师傅”话音刚落,辛永林“扑通”一声跪地磕头,仰天悲呼:“爹!妈!不孝儿求你们二老赎罪!”完后大哭。在场的人都跪地磕头,哭声震天。“师傅”扶起孝子,让他在遗产继承证明上签字。辛永林拿起笔,签上“巴心闹”三个字,博得村民们啧啧称赞。辛永林下乡时,巴心闹就是“人怂”,现在还是村里的扶贫对象。他头戴孝帽,身披孝衫,腰扎麻绳披麻戴孝。“师傅”高喊一声:“奏乐——”灵棚内,坐在遗体两侧的吹鼓手们,吹奏如泣如诉的“大悲调”。
在“师傅”的指令下,孝子进到屋里,在双亲头前叩首,用孝带穿门过户,引导众人将遗体抬出门外,进灵棚上灵床,点燃长明灯。人们轮番跪拜,在一口大锅里烧纸。整个巴穷村纸烟弥漫,整个巴穷大地在哭泣。辛永林跪在灵前,对前来吊唁送纸的人们叩首答谢。“师傅”为两位老人举行“大三天”殡葬盛典,“报庙”、“接旌摆祭”、“送盘”、“随母入殓”等民俗过程一样不拉。
第三天一大早,巴穷根举全村之力,为一对孤寡老人举行出殡大礼。七点整,一切准备就绪,“师傅”高声诵念“路引”,也是悼词:
金秋之时,晴天霹雳!天有不测,福祸双至!百鬼聚集,乾坤煞气!命有半丈,难求八尺!雪亮电灯,耀天照地!大梦不回,驾鹤西去!天赐孝子,永林辛氏!粗茶淡饭,恩泽铭记!披麻戴孝,扑通跪地!三拜九叩,哀痛长泣!拳拳之心,难舍难离!悲如酒醉,亲生何疑?先者作古,后有人替!执掌灵幡,家风承继!唯此为大,本枝百世!难合双目,尽可暝闭!黄泉路上,放心远去!俎豆千秋,万年一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辛永林跪在灵前,将泥盆高高举过头顶。三声炮响,泥盆在地上摔得粉碎。哀乐奏起,三十六个杠夫将两口棺材缓缓抬离地面。鞭炮声大作,哭声震天。花头棺材两旁,是手持花花绿绿葫芦幡的金童玉女,后面是雪白的、一眼望不到边的送葬人群。在“师傅”引领下,辛永林手持灵幡,一步步走出院子。“师傅”压住阵脚,“走三步退两步”。雪龙般的队伍,缓慢而沉重地向村外移动。在升腾的药烟中,“姑爷们”将一把把纸钱撒向空中,像腾起一片片金箔。出不了门挪不动步的老人和病人,都打开窗户,或跪在炕上或伏在窗台上,对着棺材用哭声送行。辛永林寄来的绳子,扎完灵棚,捆好棺材之后,仅剩下一根绳子。
半头晌,送葬队伍才到村口。棺材刚要通过高压线,“咔嚓”一声,杠头的绳子断了!一想到两个老人还有不甘心的事情,人群不约而同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连“师傅”都哭了。“师傅”回去取来那根绳子结上,让电工拉下变压器开关,在脚下铺了百尺红布,重新起杠,棺材这才顺利地通过了高压线。
那天晚上,雷声轰鸣大雨瓢泼。人们都说:“大雨浇新坟,后代不受贫”。
【编者按】当了干部的辛永林如何也忘不了插队的巴穷村,忘不了日夜盼望点电灯的大爷大娘。他多方努力,终于使巴穷村通了电。他亲自回到巴穷村,亲自拜访大爷大娘。巴穷村的电灯亮了,大爷大娘走了,辛永林又亲自为二老重孝送行。辛永林是能人更是孝子。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