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十六章
那一年秋天,河边地里的萝卜长得格外好。为了不让散放的牲口糟蹋,巴穷根让辛永林和常丽两个小知青看萝卜。天空蓝得发黑,倒显得发暗。两个人坐在窝棚里一垛土坯上,呆呆地看着门外。门框是一副画框,里面所包含的远景和近景,构成一幅生动的水彩画。窝棚门口,覆盖一层干枯的玉米叶子,似一条条被药死的绦虫。再往外是萝卜地,绿油油的萝卜密密匝匝错落有致,萝卜大萝卜缨子却极少。他们以为这种萝卜,肯定是能气死帝修反和一切反动势力的新品种。人的眼光是雕刻刀,越琢磨这些萝卜越精致,似一个个用绿绸布扎紧的绿口袋。他们不知道萝卜没等长成,村里就青黄不接断了顿。三天两头,女社员们就来劈一次萝卜缨子,分给各家各户充饥。以后的黑心老板,也以类似的办法榨取黑熊胆汁。再往前,是一大片已经收割完的玉米地。玉米茬子如同一排排铜钉,竖在一张巨大的钉床上。一捆捆扒完玉米棒子的秫秸留在地里,似一具具摘除内脏的木乃伊。玉米地尽头,银白色的南河蜿蜒蛇行,将南北两岸分割成楚河汉界。对岸丘陵连绵起伏,像个仰卧着的巨人。坐落在头部的砖厂是巨人的脸,两垛还没入炉的砖坯是眼睛,一座梯形砖垛是鼻子,砖窑门是嘴巴。一座高高的烟囱,是巨人含在嘴里的一支烟卷。烟囱内似藏有许多动物,从里面不断钻出巨龙、老虎、眼镜蛇、狮子和大鸟形态的烟团,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巨人身边,一条细线般的土路通向远方。拉砖的大车、拖拉机和汽车带起的道道烟尘,像三三两两笨拙的豆鼠子来回奔跑。那些熙熙攘攘的搬家蚂蚁,是从砖窑里往外出砖的工人。砖场外围,竖起十四面标语牌,上面影影绰绰地写着十四个鲜红大字。
两个人看远处看累了,就看着脚下。地面上有一小片报纸,上面残留着“困难吓……”三个字。辛永林按顺序猜测,后面一定是“不倒英雄汉”。这使他受到启发,对常丽说:“你猜猜,河对面标语牌是什么字?”常丽按标语牌数量推断内容,一连说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等,都被辛永林否认。她猜不出来,反问:“你说是什么字?”辛永林肯定地说:“一定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常丽不信,说:“我过去看看,就知道是什么字。”辛永林拣起地上那片报纸,看那上面的小字。他一抬头,见常丽没了,还以为她躲进门后和他捉迷藏。他往远处一看,见常丽从玉米地边飞快地跑了回来,时间就像被剪去一段拷贝。常丽进来,说:“都是咱俩说的这几句,你猜猜是哪一句?”辛永林肯定地说:“就是我说的那一句。”辛永林的正确和自信,让常丽有了依靠,感到终生都离不开他了。
窝棚后面有棵大杨树,上面栖息着两只老喜鹊。社员们在这里种萝卜的时候,两只喜鹊飞来飞去,喂食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喜鹊。现在,小喜鹊们已经长大,在老喜鹊的帮助下练习飞行。这让常丽想起城里的爸爸妈妈,忍不住落泪。常丽的无助,让辛永林产生了终生保护她的责任感,连忙哄劝:“只要咱们好好表现,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快就能回城……”辛永林安慰别人,仿佛在滂沱大雨中挑水浇地,自己也忍不住想哭。他拉起常丽,说:“咱们走。”常丽以为辛永林要带她逃跑,赶紧挣脱:“咱们跑回去,也得被送回来,一辈子也别想回城了!”辛永林笑着说:“我不是和你逃跑,咱们到窝棚外面想想办法。”
两个人沿着萝卜地边的小路,走到南河边上。对岸的丘陵、砖厂和标语牌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一群群水虫子像滑水运动员,在水面上轻盈地滑行。几片树叶子和金龟子,随着水流漂向下游。辛永林对着小河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上游要是能冲下根电线杆子,我就跳进河里抢救。”常丽随口说:“水浅淹不死人,救也是白救。”辛永林说:“我宁肯不回城,也不为了捞根电线杆子被淹死。”常丽忙改口:“我不是想让你死,我是说,既能捞出电线杆子,也能活着回城。”辛永林摇了摇头:“我要是没死,就是把电线杆子捞上来,也回不了城。”常丽说:“死了埋在农村,还回什么城。”顿时,辛永林的眼前出现一副图画:自己的尸体躺在河边,一群知青守在周围哭泣,贫下中农连声叹气惋惜。老队长巴穷根气急败坏地数落,再也没有理由和上级白要种子和化肥。顿时,他打消了想跳河救点什么的念头。对面砖场的十四块标语牌,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刺眼。他顿时有了主意:“咱们也编一句豪言壮语,然后出去讲用,就能回城了。”常丽看了看四周,为难地说:“收完的庄稼地、树林、牲口、村子,有什么可编的?”辛永林说:“咱们回窝棚,坐下来好好琢磨,肯定能编出来。”
两个人回到窝棚里,冥思苦想好半天,还是想不出好句子。南山头,社员们男女两人一组正在脱坯。男社员用铁锨挑了和好的黄泥,放进地上坯挂子里。蹲在地上的女社员,用手将黄泥塞满压实,淋一点水抹平,提起坯挂子,一块水坯就脱成了。然后,男人再挑泥,女人再脱坯,如同表演一组组刚劲单调的双人舞。砌墙用的坯,还要在里面掺进谷草,就像在水泥里面加钢筋。一个生产队,每年要脱上万块土坯。等水坯晒成半干,再一块块翻立,这样干得更快。等土坯彻底晒干,就地码垛用谷草等盖好,防止雨淋。生产队的四挂大车,每天都为大田服务,只在收工前不跑空车,再把土坯拉回生产队,留做砌墙、间壁子、搭炕。最让人沮丧的,是刚脱完坯就下大雨,全被浇成一片片泥坨子,就白出力了。
辛永林顿时受到启发:“编豪言壮语就像脱坯,句子的框架是坯挂子,把内容装进去,念出顺口溜提起坯挂子,就成了。”此时,一架飞机从低空飞过,一群鸡被吓得“叽叽嘎嘎”跑。辛永林随口念出一句:“我是队里一只鸡,唱着歌儿撵飞机。”常丽心有余悸地说:“我一想起老队长杀小鸡,就害怕。小鸡不会飞,撵不上飞机。”门旁边稗草上,“山草驴”按住一只蝈蝈,顷刻间吃掉了脑袋。狼和狗是近亲,“山草驴”和蝈蝈也是同类。因为同类相食,一部分蝈蝈变成了“山草驴”。巴穷村有句俗话“山草驴变蚂蚱——一辈不如一辈”,形容一代不如一代。眼前这只蜕化的“山草驴”,让他们联想到自己。父辈都是一次炼成的钢锭,他们都是半成品,还得被送到广阔天地的大学校里重新回炉。
鸡群不见了,一条狗顺着萝卜地边往前走。辛永林又说:“不做队里一条狗,专门跟着坏人走。”常丽也不认同,说:“用狗比喻我们知青,肯定不合适。”辛永林不服气,两个人以狗为话题,进行一番辩论。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问题,狗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在贯彻“十二字方针”时,巴穷根带头杀了自己家的大黄狗。他先引诱大黄狗钻进绳套,突然拉紧绳头,将狗悬空吊在梯子上。他一刀没刺断狗的喉咙,连绳子一起割断。受了重伤的大黄狗掉在地上,惨叫着逃出院子,钻进旁边庄稼地。巴穷根让人扮成小偷,假装进院子里偷东西。快流尽血的大黄狗踉踉跄跄钻出庄稼地,忠诚地守住巴家大门。巴穷根从墙后出来,手起棒落,将可怜的大黄狗打得脑浆迸裂。以后巴穷根一想起大黄狗,就感慨地说:“我宁交一条狗,也不交一个人。”人们不但吃狗肉,还用狗形容坏人坏事。其实,一条狗绝没有一个坏人那样坏。历数那些不齿的坏人,哪比得上狗?一条忠诚而懂得报恩的狗,绝不会产生许多坏念头。狗因为太傻,把应该隐藏的事情都做在表面上。人因为太聪明,把狗都做不出来的行为深深掩藏着。人都像狗那样忠诚仗义而简单,这个世界不知要好成什么样儿。每条狗都活得像条狗,并不是每个人都活得像个人。尽管狗有许多优点,毕竟是狗不是人,这句也不行。
此时,空中出现一条横贯南北的马尾云。如果按马尾云比例画一幅奔马图,得需要整个银河系那样大的宣纸。画笔该多大?墨盆该多大?画家更该有多高大?辛永林说:“愿做一条长马尾,走遍宇宙不后悔”,两个人商量一下,也不合适。一群麻雀落在门前,“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用尖尖的喙不住扣击地面,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几只麻雀群起而攻之,驱逐一只嘴角粘了朵绒毛的同伴,它可能骂了它们。辛永林仿佛是那只麻雀,也不自信地抹了下嘴角。他剥下一块墙皮,朝门外面麻雀掷去。土片旋了个内切圆,连门框都没飞出去,惊飞了麻雀。怕灵感也随麻雀飞走,辛永林赶紧说:“愿做革命一块泥,抹到墙上不起皮!”常丽一口否定:“要是抹到坏人墙上不起皮,就是帮了坏人的忙。”
两个人在外面找不到素材,就到窝棚内寻找。挡门用的是一块残缺的生铁犁铧,酷似上古神农氏的那张脸。辛永林又说出一句:“愿做革命一块铁,东西南北任党撇!”常丽感到这句不错,她正想往家里写信,还带了信纸和油笔。她先把豪言壮语写在纸上,两人再一起研究。那张纸就如同X光机屏幕,马上就显示出字里行间的病灶和阴影。乍一听似比前几句有新意,但是这个“撇”字不好,有不负责任地随意抛弃不管的意思。要是把这个“撇”字喊出去,他们永远也别想回城了。那一刻,他们太想家了。他们还不如小喜鹊和小麻雀,都低垂着头不说话。两人感到窝棚里一暗,以为外面的天空中上来云彩,都没抬头。
突然,两个人头顶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一股热哄哄的草腥味直喷脑门子。他们俩一抬头,只见一对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珠子,正专注而好奇地盯着他们。天神般的驴脑袋,已经伸进狭窄的门框。两个人一声惊叫,吓坏了毛驴。它猛地蹦了个高,将支门的木棍碰倒。驴脑袋还没等缩回去,就被瞬间合上来的门死死地卡住,毛驴越使劲越拔不出来,夹得越紧。毛驴上来驴脾气一用蛮力,连门带框拽了下来!窝棚是简易建筑,用高粱秸抹泥做墙壁和房盖,倒下来也砸不死人。
毛驴连门带框拖到萝卜地边,还是无法摆脱。它低着头运足力气,想把枷锁甩到半天空。就在毛驴猛地朝后一甩的瞬间,恶作剧的门一下开了。毛驴一下甩了个空,就像做了个失败的直体后空翻,仰面朝天重重地跌进萝卜地。它四蹄朝天仰躺在垅沟里,被两侧沟帮夹住,怎么也翻不过身来。它左翻右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压平了两侧垅台。它终于一翻身站起来,拿满地的萝卜撒气,转着圈儿一阵猛踢,将几十只萝卜踢得血肉横飞,只剩下萝卜根。毛驴刚想大吃一顿萝卜,转身看看窝棚里两个惊呆的孩子,突然面朝天空眦着两排宽大板牙,妩媚地笑了。毛驴笑过之后,“嗷嗷”地大叫一通,“噼里啪啦”拉了一堆金灿灿的粪蛋,朝野地里扬长而去。两个人头一次近距离接触毛驴,发现它如此倔强梗直。他们更欣赏它的杰作,惊叹它如何把排泄物加工成精美的艺术品。毛驴肚子里,一定有一套类似制作蛋糕的模具。辛永林刚想以驴粪蛋为题说点什么,只见河对岸砖场,一群人正在从砖窑里往外搬砖。他被抛砖引玉脱口而出:“愿作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两个人分析,“搬”和“撇”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搬,是锻炼和培养,是金子放在哪里都发光。两个人的豪言壮语,就正式定稿了。
那当时被忽略的人口问题,好比“三锄”时少耪了一遍地,那茬孩子如同蓬勃的野草般地钻出地面。在巴穷村的农作物里,没有比花生更有诱惑力了。每年春天扒花生种的日子,也是解馋的日子。虽然不敢吃一粒花生种,却能按人头分得半瓢秕花生。那天出勤率爆满,连老人和孩子都来“上工”,巴穷根一律不往回撵。巴姓是村里大户,十几个刚出生的巴娃们又逢“花”字辈,都想取个既解馋又吉祥的好名字“巴花生”。那天晚上,十几户人家为了争到好名字,发生了激烈争吵。要不是巴穷根及时制止,他们就要大打出手。这一年,国家也准备和邻国打一场核战争,也是为了争得谁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的名分。第二天看萝卜,常丽提醒辛永林:“昨天晚上村里人吵架,你知道为什么吗?”辛永林说:“知道,为了争巴花生这个名字。”常丽说:“咱们俩编的豪言壮语,也别让人家抢了名,赶紧属上咱们的名字往上报吧。”辛永林立刻去了小卖店,买回一张大红纸,一枝毛笔和一瓶墨汁。两个人用秫秸当扫帚,把窝棚外面的驴粪蛋打扫干净,把大红纸铺在地上。辛永林拿毛笔蘸饱墨汁,挥笔写下“愿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十四个大字,在下面写上自己和常丽两个人名字。
秋收时,贫下中农在场院扬场之前,先扬一木锨毛粮试一试风向。他们还没试过政治风向,不知道这句豪言壮语有没有问题,就商量着,先不着急拿出去。辛永林把大红纸折成小方块,收工回到知青点,悄悄塞到褥子底下。那时候,他就养成了读书学习的好习惯。没事的时候,他就埋头学习报纸材料,寻找与这句豪言壮语相同的观点,偷偷地写好了讲用稿。有好几次,他差点把豪言壮语和讲用稿拿出来。他害怕巴穷根一时心血来潮,把他和常丽当作“一块砖”砌进墙里。即使是象征性的,肯定比埋进“扎根坑”里更难受。
下霜前,生产队收完萝卜拆了窝棚,辛永林和常丽的“萝卜地守望者”生活,也到此结束。巴穷生产队有一项特殊规定,从来不让女社员挑大粪。男社员头一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必须挑上大粪罐子,挨家挨户挑大粪,堪称巴穷村男人的成人礼。如果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进诠释,这种产生、收集肥料的方式,也是相同的生产方式导致相同的分配方式、又产生了相同的剩余价值。尽管辛永林患过致命的神经性呕吐,也必须要过这一关。
辛永林头一次挑大粪,和铁肩担宇宙一样悲壮。那核辐射一样的恶臭,将他孤注一掷的决心激发出来。第二天早上一上工,他就把豪言壮语贴在文化室墙上,大声朗读讲用稿。他一边朗读身子一边摇晃,仿佛抓阄时摇晃盛满变数的陶罐。他念完讲用稿,感动了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连连说:“可不可怜怜死孩子们了!咱农村人孩子是孩子,城里人的孩子也是孩子。虽然说城里孩子不高贵了,也不能用来砌墙啊!农村有得是黏土,就多开几座砖窑就行了。再说,用土坯也能盖房子,不用拿块砖搬来搬去的。”知青们心知肚明,辛永林和常丽把自己当成“砖”是假,让大家做他们回城的铺路砖才是真。“黑匣子”第一个表态,大声说:“我愿做革命一块砖!把我砌进哪面墙,就将哪面墙变成铜墙铁壁!”知青们别提多沮丧,表面上,都慷慨激昂地表态。女同学们眼里含着悲伤的泪水,被当成“激动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黑匣子”提议:“辛永林和常丽同学只提出了理论,还要与实践相结合。当初我们不跳扎根坑,就体验不到扎根农村一辈子的重要性。我建议先把辛永林和常丽砌进猪圈墙,三天三夜之后拆出来,进一步修改讲用稿,好不好?”社员们都没吱声,知青们齐声喊:“好!”
巴穷根没表态,心里大骂:“什么一块砖?那是绊脚石!必须一脚踢进阴沟里!”他看知青们越闹越离谱,一把将大红纸从墙上扯下来,几下撕得粉碎,严肃地说:“你们才下乡几天?编这句豪言壮语目的何在?任何人都不得传播出去,都干活去!”辛永林和常丽羞愧地低下了头,知青们也把心放回肚子里。
巴穷根又把知青们带到村前沤肥坑,指着粪水里浸泡的木头和秸杆,大声说:“粪汤子里面泡的什么?刺槐和青麻杆!刺槐不泡就干裂,就做不成车辕!青麻杆不泡就剥不下麻,搓不成绳子织不了麻袋!不经大粪泡,就要走邪道!”
那一刻,知青们都把巴穷根当成名副其实的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句表里不一的豪言壮语,让巴穷根心情格外沉重。知青根本不愿意呆在农村,农民也不愿意呆在农村,只是没地方去罢了。他又添了心病,开始思考农民的根本问题。农民的根本出路,就是农民根本没有出路。农民的根本问题是什么?就是农民根本不愿意做农民。不管给农民戴上多大高帽,农民还是农民,没有一个农民愿意戴“农民”这顶帽子。“地富反坏右”表现好了,还可以摘帽。农民这顶帽子,世世代代别想摘掉!农民的根本出路,就是彻底脱离土地。“农转非”是农民的根本出路吗?巴穷根在心里一声大吼:否!骡子再好也是非驴非马,“农转非”就是骡子!再说,能有几个农民能办成“农转非”?都办成“农转非”,谁来种地?谁来解决吃饭问题?
三年说了两年半,巴穷根又回到原处,农民还是农民,什么都没改变。
每当遇到无法理解的问题,巴穷根就咀嚼生黄豆,因为豆腥味里面有哲学!辩证法告诉他: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必将走向反面,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城里人可以成群结队地下放到农村,算不算走向了反面?假如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以后,农村人大批进城的日子,也为期不远了。这才是物极必反,这才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巴穷根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农民的根本出路:那就是进城。他预测不久将来,大大批的农民也和上山下乡一样,理直气壮地进入城市。
巴穷根再看自己的“大筐”和“小篓”,只是些栓牲口的木头橛子,挡小鸡的园障子。他只有认真学习文化,才能为将来进城铺路。从那天开始,他一心一意学习文化。他不用老师,自己给自己当老师。他什么课本都不看,死记硬背知青们送给他的一本老字典。学文化也像种庄稼,只有精心侍弄才有收获。他熟悉字典里的许多字,只是不会念。如同赶集,他和许多外村人经常见面,从没说过话,不知彼此姓甚名谁。一旦打过招呼,就知道谁叫张三谁叫李四。他就像译电员离不开密码本,时刻把字典带在身上。他见什么东西就认什么字,再练习书写。他不仅学会了大量常用字,还专门理解记忆那些深奥冷僻的汉字和词汇。这好比喝酒抽烟,喝四斤黄酒也不如喝四两老白干有劲,抽一盒烟卷也不如抽一袋老蛤蟆头旱烟过瘾。那些常用字是农家肥,有长劲养地力。那些深奥冷僻的字词是化肥,关键场合来上两句儿压场,就像喷剧毒农药和敌敌畏。
巴穷根有了文化,并没改变命运。连知青们都回不城,农民进城更是痴心妄想。农民就是出身在一坑烂泥里,一下生就别想拔出腿。文化能延长双腿,但也陷得更深。只有在烂泥里踩住点什么东西,才有可能跳出农门。他反复琢磨,感到两位知青创作的这句豪言壮语,也许能成为他跳出农门的垫脚石。
【编者按】回忆起当年在知青点辛永林与常丽在窝棚里“创作”“豪言壮语”的过程。年轻人的激情与胸怀,令人经年不忘。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