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十五章
十几年的官场历练,万主任的政治嗅觉越来越灵敏。他如同一位妙手回春的老郎中,一直为政治疑难杂症望诊切脉。他也如同一位老股民,时刻盯着大盘走势,低买高卖。只要和政治有关,哪怕眼前飘过一粒微尘,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远方传来一声喷嚏,他也打个冷战。不管政治风云如何变幻,即使在大海上遭遇强台风,他也稳操舵轮钻进台风眼,险中求静。哪怕一派乱象,他也能摸准政治导向。他十几年来撰写的文字材料,不但篇篇紧跟上层精神,无不蕴涵着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农民因为常年劳动,满手都是老茧。他因为常年执笔写材料,右手三个指头也磨出老茧,指关节患了腱鞘囊肿。他不写材料时,手里也捏着枝钢笔。人们都以为,他是故意做出敬业的样子给领导看。实际上,他是写字写出了毛病,一放下钢笔,手就不住哆嗦。有一次被一位领导看见了,以为他年轻轻的就患了中风,让他立刻住院,差点没把他吓成中风!他要是立刻住院,也立刻没了位置。以后他当上了领导,不用亲自动笔了,但并没钻出材料篓子。整个机关,还没有一个能替他挑大梁写材料的笔杆子。他只好将秘书处设为机关第一大处,被称做“六角黄金组合”。不明就里的人,把秘书处当成笔杆子的聚集地,传得神乎其神捧得至高无上。其实是因为他们个人水平低,才以工业联合生产那种方式,集体完成各种重要材料。即便如此,在材料起草前,万主任还得先为六个笨鸟推好路子。他从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在“路子”上布满陷阱和地雷。他用虚线、线段、不规则的圈圈点点代替常用字,寥寥数语就确定好某个专题。有人说他提笔忘字,有人说他写字写够了,还有人说他惜墨如金,因此才以符号代字。他是以这种方式,对六个枪手表示轻蔑。谁要是破译错了某个符号,他就有了狠狠训斥的理由。枪手们战战兢兢终于弄懂了专题内涵,马上分头下到基层搞调研。调研回来汇报素材,万主任再为他们设计好“六合图”框架,才能动笔。说“动笔”是高抬他们,从来都是处长洪福一个人执笔,另五个人只起到辅助保障作用。
洪福处长兼任市禁烟协会副会长,坚决反对吸烟,尤其对被动吸烟深恶痛绝。不幸的是,他不但被身边一群“烟鬼”熏出了烟瘾,还形成了被动吸烟思维。每动笔之前,“大烟鬼”李湘江以烟代笔,手捏古巴雪茄,在他身边一根接一根地吞云吐雾,为他进行思维预热。当烟雾达到饱和浓度,洪福处长的手中笔,才如同骏马奔驰在千里草原上。他的字迹比万主任的符号还潦草,并且多变无形。他写一行字就换一种字型,同一个字具有多种形状。他写的是地地道道的汉字,又让汉人难以辨认,他自己都无法辨认。假如把韩国人、蒙古国人、阿拉伯人同时叫来读稿,都能抑扬顿挫地朗读出纯正的本国话。尤其那些神秘的圈圈点点,就像鸭子甩食,不但甩到格子外面,这一行还能甩到另一行上。好在“二烟鬼”柳向隅毕业于某著名外国语学院,除了大语种小语种,还自修了好几门外语,是一位无所不能的翻译通。隔行不隔理,他辨认洪福处长的手稿,更是轻车熟路。
“组合”们除了写稿不行,其他方面都是多面手。李湘江不但负责司烟,还兼誊写。柳向隅“翻译”完一页,李湘江就誊写完一页。他的字迹和洪福处长截然相反,笔尖从不越雷池一步。他的字笔画横平竖直一笔不连,就像摆火柴棍,和打印效果不差上下。李湘江刚刚誊写完,等候在身边的通信员双时尚,跑步将稿子送到主任办公室。说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张雄起,早已喝足“胖大海”,一遍遍清理好嗓子。他接过稿子,就像播音员一样,以记录速度嘹亮地为万主任朗读。万主任端着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踱步,同时进行口头修改。经过专业速记培训的罗迅,一边速记一边整理润色。绰号叫“刮大白”的调研员白静远处长,早已整装待发跃跃欲试,操起如橼扁铲,准备把整理完的速记稿修饰得无懈可击。
这只是材料初稿,还有许多程序需要重新启动。双时尚拿了初稿,跑步送到打字室。稿子打印完,双时尚再跑步呈送满部长,由他修改终审。满部长叫满迢里,部下们叫他“慢条斯理”。几年前,他审核修改一份送文化下乡材料。本来已经修改定稿,他又把稿子要回去,把“放映机架起来,马上开始放电影了”那句话,改成“放映机站在那里,显得慢条斯理”,他的绰号也由此诞生。
材料上的毛病可以修改,满部长的孤僻毛病一直没改,总是想方设法折腾人。他只看打印稿,却从来不修改打印稿。他看完稿子,再退回去重新誊写成手写稿,这才开始修改。“组合们”呕心沥血完成的稿子,到了他手里,就落进了虎口。他那支巨大的毛笔,如同一把青龙偃月刀。假如关云长转世,拿过来就能“温酒斩华雄”。他先将毛笔浸在脸盆大的墨盆里,像吸血鬼一样蘸饱红墨水,然后开始在十六开稿纸上面“屠城”。那些工工整整的汉字不知犯了哪些弥天大罪,被他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在血迹斑斑的稿纸上,除了“杀无赦斩立决”,余下的汉字,也弄不清哪些属于刀下留人哪些属于株连九族。满部长讲话,要一字不拉照稿念。他经常念混了行,念了上句忘下句。他对自己修改过的哪一行哪个字、甚至哪个标点符号,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要是改动一个字或者一个标点符号,在他眼里,不是将导致大坝溃决的蚁穴,就是遗忘在核装置里面的螺丝钉。
每当材料铩羽之后,洪福处长都被把动吸烟熏得昏头胀脑,几天缓不过劲。李湘江更像患了黄疸病,在他那张土黄色的脸上,似能揭下一片片烤烟叶。另几位“组合”也被折腾散了架,恨不能逃往三界外。“组合”们也挖空心思,想出种种办法对付满部长。他们同时炮制出两篇题目相同的材料,先把“替身”交上去,做他练刀的活靶。要不就拖延时间,在开会的头一天下班之前交稿,让他来不及大开杀戒。这些阴谋很快被满部长识破,万主任受到了严厉批评。万主任更加恼火,开始广泛地物色笔杆子,准备代替“组合”。
这些年,李湘江抽了几火车皮古巴雪茄,再抽就成了雪茄熏肉。别看他写材料不行,想些鬼点子坏点子却是行家里手。那一次,他实在被满部长折腾苦了,就想了个坏点子,在报纸上抄了一篇重要社论,让双时尚送到满部长办公室。满部长一看来活了,充分润开了“青龙偃月刀”,先搞一次集体处决。他将社论的第一段用红圈圈死,打上红叉,一下删掉了三分之二。他用完好多张八开纸做副页,充分阐述自己认为可行的观点。修改完他仍没过足手瘾,又一刀砍下了社论题目,像生物实验给人换上猴子脑袋那样,换了个不伦不类的题目。第二天,上级号召机关干部认真学习贯彻这篇重要社论,逐段逐句地领会精神。满部长的写字台上面空了,不但“血盆”不见了,兵器架上的大小兵器也铸剑为犁了。那天,满部长笑容可掬地来到万主任办公室,婉言索回那篇被他修改过的社论。回去后,他让秘书送来一台当时极少见的电脑。没过半个月,洪福处长被提升为某局副局长,柳向隅、罗迅等都被提升或被调离,就连李湘江也得到了提升。
众人因祸得福,秘书处只剩下张雄起、不在编的白处长,还有通信员双时尚。“六合黄金组合”被提前拆散,写材料成了问题。万主任物色的笔杆子都挑不起大梁,一蟹不如一蟹。再起草材料,万主任把框架搭得再扎实、白处长的大白刮得再完美、张雄起的朗读再标准,只能建成一座烂尾楼。双时尚的腿脚再勤快,只能往满部长那里白跑。没办法,万主任只好亲自操刀写材料。几个材料写下来,他的手又开始发抖,吃饭时都捏不住筷子。再一想,他一个机关领导,却要替部下当枪手,岂不是咄咄怪事?他对干部处和组织处下达指示,扩大“笔杆子”的人选范围。老上级老同事和老朋友们的“条子”和电话,让他接应不暇。他们把机关当成了职业介绍所,推荐来的子女和亲属,和他的要求风马牛不相及。他不得不下了封口令,只要不符合“笔杆子”标准,不管由谁介绍,一律不进。哪怕是个收废品的,只要符合“笔杆子”标准,都要不遗余力地调进机关。
正在万主任一筹莫展时,辛永林如同尼斯湖怪,蓦然浮出水面。
那天,辛永林去派出所摘掉了盲流帽子,出来后去了农贸市场,倾其所有买了一只烧鸡,半斤酱牛肉,半斤炸鱼,几样小菜,还有一瓶白酒和一瓶果酒。回到胡同里,他亲手摆了一桌丰盛的告别宴。几个女人都为他高兴,说他走出胡同是迟早的事。她们都不喝酒,只吃菜。辛永林只喝酒,一口菜不吃。他回忆回城后的一系列经历,比上山下乡时的烙印还深刻。他感到自己又下了次乡,胡同里就是他的广阔天地,几个女人对他进行再教育。没有她们终始不渝的信任,他绝对走不出胡同。相比之下,她们对他的伤害就微不足道。下一步恢复档案和户口,他又“回城”了,她们还在胡同里继续拧绳。他动了感情,流下眼泪。钟玛不让他喝酒,他就喝水。他说不管走到哪里,都要为改变她们的命运而努力……
几个女人听了,竟笑得前仰后合。在她们眼里,他那些真诚的、发自肺腑的承诺,如同从空中泼向大沙漠里的一杯水,没等落地就倏然蒸发了。
辛永林从胡同里来到机关,并没感到怎样优越。他好像被困在井下又被放弃救援的矿工,仅靠吃棉絮喝脏水撑到生命极限。正当他万念俱灰静静等死时,突然被一只柳条篓子拽出井口。巴穷根说过,“一年打两春,带毛的贵似金”。万主任就是一位缺少大牲畜、又适逢秋收大忙时节的车老板,一眼从待杀的菜牛群里,发现一条牙口好、早就阉过的大辕牛。他一不看皮二不看蹄三不看牙口,更不用讨价还价,抓过缰绳就白牵到手。辛永林从“柳条篓子”里一出来,就掉进“材料篓子”。领导机关里的氛围、人际关系以及工作程序,因为他的梦寐以求而似曾相识。刚到秘书处那些日子,万主任只让他起草一些通知、指令、通报、决定等一般性公文。他好比上过学前班的儿童,一入学就谙熟早已学过的知识,把任务完成得好上加好。干部处和组织处牵头搞外调,很快就为他恢复了档案和户口。那天下班后,他跑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又大笑了一场。他更加珍惜眼前这来之不易的一切,谦卑谨慎小心翼翼,很快就适应了机关工作。
那几天,万主任去省里参加体制改革的重要会议,回来后召开机关干部大会,传达会议精神。他说:“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应我国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而服从和推动这两大目标的实现,是我们政治机关的根本动力和使命。我已经拟定好了四个专题,供大家学习讨论时参考:一、作为我们领导机关,必须有远见卓识和前瞻性,才能加大体制改革的力度。二、在认识上有深度,体制改革才能不断地深入。三、深刻反省我们领导机关自身的弊端,将这一神圣的历史使命进行到底。四、体制改革和市场经济,是一对相互依存的关系。下个星期,市领导去省里开会。我把专题分给每个部门,给你们三天时间,一边讨论一边形成文字材料,再由白处长整理出来,做为市领导的讲话材料。我再强调一下,我们所进行的体制改革,好比在没有无影灯只有手电筒的条件下,进行一例复杂的大手术。我们为市领导起草的讲话稿,必须起到高科技夜视仪的作用。”
三天后,各部门都把专题材料交到主任办公室。这些专题材料不是奄奄一息的萤火虫,就是早已经过时的电石灯,再是断了钨丝的白炽灯灯泡,让万主任大失所望。还剩下不到一个星期时间,万主任只有亲自操刀。他和以前一样,放开思想的羊群,让它们顺着政治风向跑,一跑就能跑出风向标。这回不同,头羊丧失了方向感,把羊群领进了沼泽。万般无奈,他只好在以往的材料中翻找素材,揉进新观点和政治流行语,再让白处长刮一遍大白。谁知他画惯了符号,不习惯写字,自己写的符号自己都无法辨认。他东拼西凑终于形成一篇材料,如同用旧布头缝制一件款式过时的衣服,无论如何也交不了差了。万般无奈,万主任想到了辛永林。把他破格调上来,就是为了让他挑大梁写材料。他是菜牛还是辕牛,套上车才能试出来。他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万主任苦笑着摇摇头,马上放弃打算。辛永林的专长是拧绳,绳子股不能当专题用。他文笔再好,只体现在文字游戏上。他懂得形而上,不一定懂哲学。他工作任劳任怨,同时也怨天尤人。他胸怀大志,也包含着强烈的投机意识。他只擅长写那种“抓尾巴”文章,让他起草这种政论性、导向性的讲话材料,是逼着蚂蚁去拽大象尾巴!
机关不缺一块堵窟窿的砖头,而需要能独挡一面的砖墙。万主任这才知道,当初对辛永林的期望太高,太不切实际。那么,让白处长先“刮”一通“大白”?现在连墙都没砌,让他往哪儿刮?刮到屁股上?
万主任越想越恼火,只好盲人瞎马,一个人在黑暗中探路。他不是被什么东西绊倒,就是跌进烂泥坑。他在似是而非的状态下另起炉灶,重新拟定了三个专题框架。第一个专题穹顶跨度太大,比法国机场的候机大厅还大,没等建成就垮塌下来。第二个专题是小桥流水式结构,桥上不能行驶载重汽车,桥下更不能通过万吨巨轮。第三个专题是“放大样”,试图以小见大进行膨胀,谁知他还没放到一半,就吹爆了气球。一气之下,他把那页稿纸撕得粉碎。他实在找不到枪手,就以老上级的面子,隆重地请回原“六角黄金组合”主要成员。
自从当上了领导,李湘江就变了口味,戒掉了古巴雪茄改抽大中华了。洪福倒是什么都没改变,还是朴实而辛辣的古巴雪茄式思维。李湘江一口气抽完两包“大中华”,差点把属羊的洪福副局长熏成了“中华烤全羊”,完全被搞乱了思维。这并不影响材料的如期完成,在第一时间里,双时尚把材料呈送到主任办公室。万主任阅后,愤怒地作了六点批改:一、理论阐述如同指山卖磨,内容空洞,没有思辩性;二、主题游离飘渺,目标盲目,如同隔山打牛;三、逻辑混乱,驴唇不对马嘴,关公战秦琼;四、痴人说梦,前言不搭后语……他仍不解恨,又在题目上面批了一行红字:“通观整篇文章,一派乱象!”“六角黄金组合”的含金量哪去了?在例行宴会上,万主任眼前一亮,只见洪福副局长胖胖的手腕上,竟戴着一只金灿灿的金手镯子!他顿时明白了,知道金子去了什么地方。离省里会议还剩下三天时间,市领导的讲话材料连个影儿都没有。万主任沉不住气了,脾气暴躁。大家就像雨季里远离雷区一样,没事都不靠近主任办公室。
这一切,都被辛永林看在眼里。他认为每个机关干部,都应该是响当当的笔杆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每当有重大写作任务来临,人人都像憋足了尿的童子,一个要比一个泚得远。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大群男人竟和女人一样,褪下裤子蹲进了树丛。他比万主任都着急,跃跃欲试又不敢轻举妄动。那天上午,万主任一脚踢开秘书处办公室的门,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辛永林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临走,万主任赌气地说:“实在不行,我就花钱雇人写材料!”辛永林这才小心地说:“主任,就让我试试吧。”
万主任看都没看他一眼,轻蔑地转身离开。
十几年来,辛永林天天阅读、研究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文章,早已形成了新的文化观。尤其改革意识,已经渗透到了他的思想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改革成败,承载着他和四个女人以及千千万万人的未来和梦想。他不但拧绳,也拧出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忧患意识。他理解问题,无不上升到生死存亡的高度。这种高度就是政治,就是思想上的俯瞰,产生的认识无不是格物穷理。他反复学习,深刻领会万主任的讲话精神,每一段每一层剖析解读,捋顺各种逻辑关系和行文方式。他像钻头那样深入钻研,用水泥浇注钢筋那样理论联系实际。他决心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在机关里牢牢地站稳脚跟。他必须要逾越的第一道障碍,就是调研员白处长。
“六角黄金组合”刚解散时,白处长找万主任谈话,自告奋勇挑大梁,条件是由调研员转为秘书处处长。万主任不是凭现成的人才不用,让他挑大梁,机关就得黄!辛永林调进机关,白处长的“编内梦”更是难以成真。这次为市领导起草重要讲话材料,白处长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明白,靠自己那把扁铲和半盆大白浆,无论如何砌不成一面高墙。在任何地方都有这种做不成事的人,他们的作用只是把有用的事搞成没用的事,再把没用的事搞成捣乱的事。白处长一个人占一间办公室,随时随地检查辛永林的工作。他以处长自居,指使辛永林干这干那,对他起草的文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一刻不让他安宁。
好比新姑爷头一次在岳父岳母家过夜,像犯罪一样提心吊胆地过夫妻生活。辛永林坐在办公室里,偷偷摸摸起草材料。白处长一进来,他就赶紧把稿纸划拉到抽屉里。等白处长出去,他再重新写作。他思维的筛子眼,被各种不良情绪堵塞,一个字也漏不下来。他去了趟主任办公室,向万主任请一天假,承诺明天上班时把材料交上来。万主任正在亲自起草材料,连头都没抬:“给你半个月时间,现在就走吧。”一个月之后,市领导早已开完会回来了。万主任的意思是,辛永林肯定写不出材料,正好以此为由打发他走人。万主任的想法,也和辛永林的想法不谋而合。辛永林也下了最后赌注,写不好这份材料,就回胡同里拧绳。
就像两国口岸宽窄不同的铁路,辛永林从机关带回来的思路,一进家门就变得狭小无法接轨。每当文思风生水起刚要下笔,列车就脱轨颠覆,满车厢文字覆水难收。每当这时,他就产生了排泄冲动。这成为他终生的写作习惯,也是治疗便秘的良方。此时此刻,他又产生内急,拿起稿纸和笔跑进卫生间。和上次写“抓尾巴”文章一样,马桶内仍不时地向上翻涌气泡,如同反刍动物故伎重演。他白费了半天力气,下面没有任何效果,上面也没拟定出一个专题。就在他准备离开马桶、死心塌地做一辈子拧绳师时,脚下的楼板猛地一颤楼身一抖,紧接着,楼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与此同时,马桶内爆发出强大气浪,像发射炮弹一样,猛地把他顶起来抛出卫生间!他撞开玻璃门跌在过道上,一头撞翻了小橱柜。“哗啦”一声,那只青花五彩大海碗滚落出来。原来,楼下的化粪池内终于发生了沼气大爆炸,气浪将百十斤重的水泥盖崩到二层楼高,落下来幸好没伤人。
辛永林懵懵懂懂地爬起来,脑袋木胀胀的。他一摸,额头撞出个小饭碗大的血包,宣乎乎仿佛生了个马勃。他顾不上脑袋,赶紧拣起那只大海碗,一看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气,扶起碗柜放好。这一炮,将他思维中被堵塞的筛子眼彻底震透,各种思路如同集成电路一样清晰。随即,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从天边外传来:“不装满老百姓的饭碗,就要砸碎自己的饭碗!”他仿佛在一大堆棕麻中捋出六束绳子股,和拧绳一样拟好了六个专题:“一、体制改革必须与经济改革同步进行。二、体制改革是堵住腐败源头的主堤坝。三、早改革早廉政人民早受益。四、体制改革落后于经济改革后患无穷。五、建设法制政府是执政党永不变色的根本保证。六、没有真正的体制改革,就没有真正的市场经济。”他回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把稿纸铺在膝盖上写作。他三十九年的人生经历,就是进行了三十九年社会调查和民意测验。他三十九年的坎坷人生,就是打了三十九年腹稿。他活了三十九年,也深深地思索了三十九年。文章的结尾,他充满激情写道:
我们的饭碗是老百姓给的,是纳税人给的。老百姓养育我们,是为了让我们扎扎实实地为他们办实事。只有装满老百姓的饭碗,我们才能保住自己的饭碗。谁不装满老百姓的饭碗,谁就要打碎自己的饭碗。我们自己的饭碗装得越满,打得越快。懂得了这个道理,官为民所想,心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就不是一句空话。如果我们要以此确定一条定理,就叫做“饭碗效应”吧!
第二天一上班,辛永林去了主任办公室。万主任已将材料完成大半,以为辛永林前来辞职。辛永林把材料交给万主任,转身出去。那几天传说有强烈地震,地震台正在辟谣。万主任一口气看完稿子,就想往楼下跑,以为真要发生地震。这岂止是夜视仪?而是全球卫星定位仪!当时,许多人不知道“GPS”为何物。万主任首马上对辛永林作出了个人评价,在绝密本上写道:
此人有前瞻性和洞察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此人思路清晰,有调研能力。此人勤奋干练,分析能力极强。此人如能努力学习,不断提高政治理论水平,加强自身修养,不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完全可能成为人中之龙!
万主任一遍遍研读辛永林的材料,感到此人意识太超前,已经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程度;立意太深刻,深刻得深不可测。他写的文章不过是“临渊慕鱼”,辛永林写的文章却是“退而结网,把对未来的警示,充分展示在世人面前。前十一年,辛永林能在胡同里拧绳子;后十一年,未必不能扭转乾坤。万主任一个字没改,也没批示,就让双时尚把材料送到满部长那里。满部长看过之后,也什么话没说,一个字没修改就通过了。在省里召开的重要会议上,市领导的讲话引起强烈反响,讲话稿经整理后形成文件,下发到县以上党政领导机关。
那天,万主任把辛永林叫到办公室,对他能力和水平作出充分肯定:“你到机关没几天,就充分展示出理论水平和写作才能,我很满意,也为你高兴。希望你再接再厉,做出更大成绩。”辛永林没表示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淡淡地说:“主任过奖了,这是我的份内之事,我必须做好。”万主任把他当成知己,笑着说:“我用人有标准,眼力也不错,你说呢?”辛永林也笑着说:“当然,主任的眼力胜过天文望远镜。”万主任哈哈大笑:“我要是那么厉害,就不该让你埋没这么多年了!”辛永林极其认真地说:“我们刚下乡那一年,你就发现了我,就为你写东西了。”万主任未解其意:“我们虽然同一年下乡,并不认识嘛!”
辛永林没有机关工作经验,对现实社会缺乏认识,以为直言不讳才是对工作负责对领导忠诚:“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豪言壮语,真正的作者是我和我的妻子,”回忆,“那天,我们俩坐在生产队窝棚里面看萝卜,恨不能马上能回城,就想创作一条豪言壮语去讲用。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我们俩顺窝棚门往外望去,只见村前小河对面的砖厂边上,矗立一排标语牌,上面写着……”万主任的脸一下子红了,忙打断:“你是个肯独立思考的人,相信你在许多重大问题上,能产生与众不同的见解。在工作上,你还有什么要求?”辛永林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说:“主任,我不是个太有城府的人,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您千万别介意。”
对于辛永林这位特殊部下,万主任不得不收回对他的评价。他感叹人生是一条狭窄小路,偌大的世界同样狭小。每当他和下属产生龌龊和矛盾,就用“烦”和“犯”衡量裁定。此时,“烦”和“犯”两个裁判员又跳出来,站在他和辛永林中间裁决:你可烦我,但不可犯我;你要犯我,我必犯你:我不犯你,领导就要犯我!你烦我,我可以原谅你;你要是犯我,你就是有天大的才能、起到天大的作用,也会捅出天大的漏子,我也必须要辞退你!那一刻,他在心里进行了六种定位:一、辛永林不会成为自己的心腹;二、辛永林会成为自己最依赖的枪手;三、在职务上,辛永林很难有更快的升迁、甚至更大升迁;四、辛永林一定会和自己产生隔阂,甚至冲突;五、那句豪言壮语,是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六、辛永林可能被中途辞退,注定是个悲剧人物……
万主任仍负责任地对辛永林说:“看得出来,你是个不肯随波逐流的人,这很难得。目前,你仍需要不断适应机关环境,需要慢慢体会长期磨合。你初来乍到就出手不凡,成功地迈出了关键一步,整个机关有目共睹。我们机关门槛高,从外面调进来的干部,必须达到正科以上级别。我们考虑你年龄大,没有文凭,为了让你充分施展才能发挥作用,经过党委研究,破例将你定为正科级。你的工资享受副处级待遇,我们不会让有贡献的同志吃亏。秘书处是机关大处,举足轻重。我们也经过慎重考虑多方权衡,暂时由你负责处里工作,代理处长。”
辛永林吓了一跳:“主任,这可不行!我还不熟悉机关工作……”
万主打断他:“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提议。我用人有标准,也有原则。我的原则就一句话:能者上庸者下,十几年不变,一切以工作业绩和能力来决定。诚然,处里人员都比你资格老,而且思想复杂,你的工作压力会很大。你要和同志们处理好关系,起到表率作用。你用业绩说话,比我为你说话管用。”
辛永林更加后悔,不断检讨:“谢谢主任,您千万别介意我刚才说的话。”万主任极有城府地说:“你尽管放心,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考核干部,一是看思想,二是看人品,三是看水平,四是看能力,五是看成绩,六是看发展。不符合这六项标准,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用。符合这六项标准,和我有再大的芥蒂也必须使用,甚至重用。机关是一个特殊的人文环境,在言行举止上,该张扬时也要留有余地,该含蓄时也要收敛,就是不能随心所欲信口开河。我会为你创造学习机会,尽快抓个文凭,在职务上,尽快拉近与其他同志的距离。”
辛永林感激万分:“谢谢主任!我刚才说的那些过份的话,请您多原谅。”
万主任诚恳地说:“因为我欣赏你的直率,所以再次告戒你,机关为什么特殊?就特殊在它所包含的政治因素,它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光有才华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懂方法。”辛永林感慨地说:“主任,人生是一场输不起的战斗啊。”万主任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说:“最后的赢家是你呀!”两个人又像老朋友那样,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但是,十几年前那句豪言壮语,如同南极冰盖上的深深冰裂,只不过被白化天气所掩盖。今后,两个人不得不心照不宣地插上冰镐等标识,相互提醒,避免不慎掉进去。
【编者按】辛永林终于从胡同里来到了机关,由盲流摇身成了干部。在领导为材料一筹莫展的关键时刻,他主动请缨,写出了既有理论深度又有前瞻性的振人发聩好文章,令各级领导刮目相看。但,他不懂官经不谙官事,不会婉转,更不会顺情说好话。所以他前程未卜令人担忧。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