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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十四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718 发表:2021-10-28 20:59:51 闪星:0

那天早饭后,辛永林和以往一样,步行去拧绳厂上班。他走到“姐妹楼”下面,发现不是原来的地方了。他一时转了向,怎么找不到胡同的入口。他围绕大楼走了一圈,以天上的太阳定位,发现又回到原处。直到脚下的不锈钢柱桩差点儿把他绊倒,才知道昨天夜里,厂家拆除了“马赛克”产品广告牌。没了遮羞布,大楼那两片半圆形“肥臀”,白亮亮地袒露在初升的阳光下。两臀中间那道夹缝,也被弧形“臀尖”掩饰在死角之内。尿客们再内急,也难发现这里藏有隐秘之处。他这才明白,以前都因为“马赛克”广告牌的欲盖弥彰,才招来了尿客。几个女人也和他一样,上班时都转了向。没了广告牌遮挡,尿客来的都是回头客。胡同里通风透光,尿臊味儿不断消失。新鲜空气一流通,几个人都感到头晕心跳,胸闷气短。他们摇摇晃晃地站在拧绳车上,不时跌到车下,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这和高原人来到了平原,产生了“醉氧”反应一样。他们没等适应健康环境,“姐妹楼”下又违章建了一排小酒馆。小酒馆内都不设卫生间,食客们喝完啤酒,连胡同里都不用进,出了门直接对着胡同口方便,尿液回流到大街上。还有人图方便,将炉灰倒在胡同口,形成一道半尺高的堤坝,歪打正着地档住了尿流。那当时,全国大到洞庭湖、青海湖、微山湖、月牙湖、白洋淀,小到趵突泉、月牙泉等大大小小的湖泊泉眼,都在不断干涸缩小。而胡同里,却在形成不断扩大的堰塞湖。随着尿来灰掩,不断升高的尿平线,已经没过了垫脚的砖头。大家不敢清除炉灰,就趁夜里加班机会,到附近工地偷来空心砖,在胡同里垫起一座座桥墩,用木板搭成一条长长的栈桥。每天早晚上下班,他们人在桥上走,桥下尿潴留。好在他们头晕心跳,胸闷气短的症状全没了,都不治而愈。

辛永林感到自己像个飞去来器,周旋了一圈又飞回终点。他仍站在拧绳车上拧绳,就像经历了一场美梦,醒来后不但什么都没改变,还产生了无边的失落。他越想越不甘心,难道此生此世,注定要和拧绳车捆绑在一起,就和那只饿死的蜗牛一样,在胡同里终了一生?他不是拧绳子?而是作茧自缚。他的文章“一石四鸟”,让“牡丹”幼儿园升为国家级样板单位。苏雅莲也攀上了权力高峰,接替她的老朋友当上了市妇联主任。而他自己,却被一泡鸟粪砸回命运的谷底。人生的机遇往往只有一次,失去了将永远不降临。偌大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林林总总的事情,没有一件与他有关。他越想越悲哀,真是白来世上一场。想起结婚之前,他仿佛一直在长长的独木桥上奔跑。结婚证是特别通行证,让他涉过了大河渡口,进入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空间。唯一让他感到轻松的,可以不照镜子,不注重衣着打扮,年龄也不再是压力。但是,他的希望也更加渺茫。如果时光真能倒流,那该有多好。眼下已经恢复高考,如果把他定格在十九岁,他宁肯少活二十年。他将和现在的孩子们一起,忙着复习考大学,有目的地设计人生……直到手指被拧进绳子股,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九岁了!对于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三十九岁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华,是人生的第三十九座里程碑。而他身后,却矗立着三十九座绞刑架,上面悬吊着三十九具同一身形、不同年龄的僵尸。他的理想和抱负虽然活着,却是个长不大的婴儿,还裹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工间休息时,他照例阅读当天报纸。如果把读报当做吃烧鸡,他今天的第一口咬在鸡屁股上。《历史上的今天》栏目,也向他发出警示:我国某阶段人口平均寿命,也是三十九岁!他深深慨叹:历史还没走远,自己已人生过半……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报刊上的头版头条,如同在茂密的森林中穿行。他不肯丢掉一个汉字,也许被他忽略的某个标点符号,就是他改变命运的契机。

一缕阳光,终于在枝叶重叠的缝隙中透下来,倏然照亮他的心灵。他头一次知道,人有生理、心理、社会三种年龄。眼下最靠不住的,是他的生理年龄。生理年龄是与生俱来的内奸,一下生就为他预定好停尸房和裹尸布。他的心理年龄,也是位年逾花甲的老女星,越老越撒娇、越忸怩扮嫩。惟有社会年龄,才为他架起一条通往悬崖的栈道:要么一步登天,要么跌落万丈。他以为只要阅读大量报刊头版头条,就能下笔千言,写出振聋发聩的文章,重新凿开命运的出口。岂不知阅读的同时也携带大量泥沙垃圾,淤积在他的思维管道之内。尽管他搜肠刮肚进行构思,总也找不到峰回路转的灵感。有时候他脑子刚一开窍,又被假话大话空话所围堵。有时候他僵化的思想刚要沸腾,又被严酷的现实所冷却,化开的铅水又凝成铅锭。他想起儿时读过一则古代笑话《我哪儿去了》:一位犯了罪的和尚,和押解他的军校投宿在一家客栈里。和尚把军校灌醉,剃光他的头发逃之夭夭。军校酒醒后不见了和尚,急的一摸脑袋,惊讶地说:“和尚在这里,我哪儿去了?”假如自己是那位军校,丢失的灵感就是自我。但是,他与现实有关的一切个性意识,仍在胡同里悬浮。他对现实的理解和观点,更是笼中小鸟。

他拣起脚下一份垃圾小报,不知哪个女人用来包饭盒。小报上,通版刊登一篇介绍古代太监的秘闻。密闻中披露:古代太监都把被阉割的器官风干保存,死后入殓时放回原位,到了阴间,证明自己曾经是个真正的男人。假如自己是太监,被阉割风干后的器官,大概是灵感。自己什么时候被“阉割”?风干的“器官”放在了何处?下班回家后,他翻出那张珍藏的已经发黄的报纸,终于找到了那“器官”,就是那篇《做一位人民的拧绳师》的作文。小报秘闻说,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想做太监的人即使刚净完身就反悔,也无法再植。当他读完儿时的文章,竟用童年那根形而上的绳子,成功续接了现实中的灵感。当新的一天来临,他又一次站在拧绳车上拧动摇把,僵化的脑袋“卡拉拉”裂开了一道缝隙,灵感如同禁锢在岩层中的亿万年蝾螈,一个高跳了出来!他在拧绳车上站立十一年,手里拽着的根本不是绳子,而是逝去的青春尾巴!那也不是青春的尾巴,而是狡猾的狐狸尾巴。他的青春是被狐狸叼走的小鸡,他只有死死地拽住狐狸尾巴,才能连同小鸡一起拖出洞口,青春才失而复得。他先把文章题目拽出洞口:《紧紧地抓住吧,那青春的尾巴》。题目后面,蜿蜒着各种各样的尾巴,让他眼花缭乱。

他怕灵感一闪即逝,松开摇把,从拧绳车上跳下来。几个女人以为他拉肚子,又有了捉弄他的机会,也随即跳下拧绳车,分兵把守各个路口。她们一个人蹲守厕所,一个人占据棚厦“换衣服”,另两个人守住铁门,让他拉在裤裆里。

辛永林一屁股坐在墙根下绳捆上,掏出油笔,在报纸上一通狂写。报纸空白处是羊肠小道,他的字是羊粪蛋,洋洋洒洒地铺满路面。几个女人好奇地围上来,那一球球乱麻一样的文字,她们一个都不认识。钟玛看见希望,使了个眼色,让另三个女人看住辛永林。她给大铁门上好锁,攀到上面跳了出去。不一会儿,她买回了几本稿纸、一枝钢笔和一瓶墨水。她把辛永林拉起来,强行关进棚厦。她对着门缝警告他,今天要是写不出好文章,就别想出来。

棚厦里,不断升高的尿液淹没地面。辛永林浑身燥热,索性从搪板上拿下双脚,浸入冰凉的尿液中。他文思泉涌,手中笔尖似食蚁兽尖尖的嘴巴,不停地在稿纸上啄动。他一口气写完半本稿纸,把要说的话尽情倾泻。写完后他只看一眼,就大失所望:

过去母亲提醒我,说我的头发又长了,该理了。现在妻子提醒我,说我的白头发又多了,该拔了。我开玩笑说,先不着急拔,等头发全白了就不用拔了……

这不是抓青春的尾巴,而是一只短尾巴老兔子,又用斧头剁自己的尾巴。他把写完的稿纸撕碎,一扬手,纸屑花花搭搭地散落下来。青春尾巴是天上的马尾云,夜空中的扫帚星,虚无缥缈变幻莫测。即使顿顿饱餐唐僧肉,天天服用长生不老药,也别想抓到尾巴上一根毫毛。他为自己的矫情而汗颜,要是不写出点东西,钟玛绝不会放他出来。他后悔了,不该把写好的稿纸撕碎。漂浮在尿液上的一层纸屑,汇聚在他脚踝周围,像缠绕着的尾巴图案。他对那图案思索片刻,重新拿起钢笔。这回,他手中的笔尖变成凿岩机钻头,在稿纸上狂戳猛凿一通。他本来写一笔好字,被十多年单调的拧绳动作搞乱了笔法,一行行汉字像风中的一垅垅禾苗一边倒,又像一团团纠结解不开的绳头。他先抓住一碰就断的蜥蜴尾巴,想要的东西逃之夭夭。他又抓住一条粘滑的鳝鱼尾巴,眼睁睁看着从掌心滑脱。他终于抓住一条尾巴,一看是一条没有多少脓水的耗子尾巴……他不管什么尾巴,只顾把剩下的稿纸写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写完刚要画上句号,一下没捏住,手里的钢笔像高台跳水一样,一头扎进尿液,还“噗”地一下压住了水花。他写的文章虽然连篇累牍,自己也不清楚要表达的思想和观点,一眼都不想看。为了能在几个女人那里过关,他模仿动画片中的唐老鸭,抑扬顿挫怪声怪气地大声朗读。在家里,每当女儿不高兴,他就模仿那鸭子逗女儿发笑。常丽在厨房里听了,以为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此时,他感到自己正变成那只“鸭怪”,被门缝夹成薄薄“鸭片再拉成长长的”鸭线“钻出去,在胡同上空用文字挂满一串串易拉罐,叮当作响空洞无物。哪怕报社像闹百年粮荒一样闹稿荒,也不会用他一个文章。“鸭怪”朗读完,如同橡皮筋一样缩回棚厦。

辛永林朗读结束,钟玛和三个女人嘀咕一阵,在外面大声说:“还有点乱,再顺一顺!”他只好把手伸进尿液,捞出钢笔甩干净,蘸了墨水修改。钢笔似有千斤重,他无法改动一个字。他胡乱涂抹一通,就沮丧地封了笔。以后他绝不做非分之想,安分守己地拧绳子算了。他推门出去,门被铁丝子从外面拧死。钟玛威胁他:“你要是不把稿子改好,就关你三天三夜!”另三个女人哀求:“我们就指望你了!快点改吧!”她们仍对他仍寄予厚望,他既感动又惭愧。她们不知道他写的抓尾巴文章,对改变她们的命运有什么帮助。他无奈地坐下来,硬着头皮修改。他就像一个不法商贩,蛰伏在臊气熏天的黑作坊里,用双氧水、福尔马林、火碱和敌敌畏加工碎皮烂肉,将那些臭烘烘臊哄哄的文字,用空洞华丽的辞藻,包装成彩色的凤凰尾巴、遒劲的苍龙尾巴、威猛的老虎尾巴、伟岸的抹香鲸尾巴、贵重的紫貂和银狐尾巴,一股脑塞进太空运载火箭。一旦火箭点火升空,就会拖着五彩斑斓的绚丽尾巴,飞向遥远的太空。

辛永林誊写完,钟玛让他把稿子从门缝里塞出来。四个女人认真审核后,认为写得不错。钟玛和高亮拿了稿子翻越铁门,亲自送到报社。她们午后从报社回来,开门放出辛永林,让他吃饭。辛永林的心情沮丧到极点,第二天上班,头一次没买报纸。他一进胡同里,见几个女人拿着报纸,正在兴高采烈地大声朗读。他的文章不但发表,还排在报纸的头版头条位置上。有关部门万卫东主任非常重视,动用他的“六角黄金组合”写作班子,专门为文章写了编者按。

在《编者按》中,笔杆子们充满激情地写道:

岁月无情,年龄不饶人。光阴似箭,谁能抓得住火箭尾巴?青春没有尾巴,青春一去不复返。青春岂止有尾巴?革命人永保战斗青春!我们要用顽强的毅力,去完成尚未实现的理想。我们要抖落岁月蒙在心灵上的尘埃,让湮没在废墟中的朝气站立起来。我们要把伤心变成平常心,把不甘心变成必胜的信心!看到这篇文章,使我们不由想起红军长征路上一个感人故事。一位掉队的小战士就在要倒下去的时刻,硬是拽着马尾巴翻过了大雪山,成为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时代不同了,但是,我们的长征一直没结束。不抓住青春的尾巴就要掉队,掉队就没有出路!让我们把怨气转化成前进的动力,快快加入到《三十个应该不应该》的大讨论中来,像抓住马尾巴那样抓住机遇,为改变命运去追逐成功的自信吧!

这篇权威《编者按》,给“尾巴”加上了权威的防伪标识。报社记者几次到胡同里采访,无不被辛永林的精神所感动。他们称他忍辱负重、任劳任怨的精神,是新时代的“拧绳精神”。在万主任倡导下,“三十个应该不应该”的大讨论,在全市开展得如火如荼。一时间,巴穷村、大海碗、死人滩、咸菜缸、碱蓬子、改良土壤、袖珍麦子、老鼠、档案、户口、胡同、棚厦、拧绳车、绳子股、摇把、绳捆、铁门、木桩、尿客等,成了报纸上经常出现的词汇。当大讨论进行到了白热化程度,胡同里变成了密制“青春尾巴”的作坊。

那天,“姐妹楼”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许多人穿着靴子戴着口罩,吓得四周的小酒馆纷纷关门停业,以为市里卫生防疫部门突击检查。他们是来自全市各界的优秀青年代表,到胡同里参观辛永林拧绳。胡同里黄绿色的尿液、能呛死人的氨水味儿,让人望而却步。市领导机关万主任来了,人群自动闪开一条路。有人递上口罩,被他推开。有人让他换上靴子,他也不换。他踩着栈桥,第一个走进胡同里。大家把口罩摘下来,脱下靴子换上鞋子,踏着栈桥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进胡同里。拧绳厂内,录音机正在播放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辛永林和四个女人站在拧绳车上,已经拧完两捆五股绳。胡同里头一次进来这么多人,气氛凝重而压抑。四个女人紧张得不敢抬头,双腿哆嗦,不时将摇把拧反劲,仿佛第一次拧绳。辛永林经历过大场面,把眼前局面驾驭得恰倒好处。他朝气蓬勃面带笑容,神情自若充满自信。他一边熟练地拧绳,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年的收获和体会。参观者无不被他识大体顾大局、忍辱负重的精神所感动。

万主任充满激情地大声说:“这就是辛永林,这就是辛永林的拧绳精神!他上山下乡回城后,在档案和户口被错误吊销的逆境中,在恶劣的条件下和闭塞的环境里,又默默地拧绳十一年!我们怎能说他不求上进?我们怎能说他碌碌无为?我们怎能说他虚度年华?他早已被高尚的情操所注册,谁说他没有户口?他平凡而扎实的业绩,早已被记载在广阔天地的岁月中、幽深的胡同里;他拧出的绳子,就是他档案的索引和目录,谁说他没有档案?他十一年来抓住的,不是青春的尾巴是什么?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说:这刺鼻的尿臊味就是清洁剂,把我头脑中不正确的思想荡涤得一干二净!我手里抓住的不是绳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青春尾巴!青春的尾巴是什么?就是坚定的信念,就是锲而不舍的牵引精神……”

辛永林一激动一用力,一下拧断摇把,失去平衡一脚踏空,仰面朝天跌下拧绳车。胡同里先是响一片惊叫声,随即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笑声。四个女人不知所措,也被吓得松开了手。五只失控的摇把逃跑般地倒着飞转,将绳子股散成棕麻。辛永林暗暗叫苦,由于自己的忘乎所以,又演砸了一场好戏。他本想爬起来,说些自我解嘲的话收场。不幸的是,他的尾椎跌在一块凸起的砖棱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几个女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起来。他忍着尾椎的剧痛,坚持把演讲进行到底。回报他的,既有掌声也有笑声。

一场“百闻不如一见”的抓尾巴现场会,变成一场闹剧,让万主任很尴尬。绝不能因为意外,就中止大讨论的进行。他鼓励辛永林不能气馁,在养伤的几天里,写出一篇“遵循客观规律,不能急于求成”的文章,将大讨论引向深入。

摇把可断绳股可散,改变命运的决心断不可散。辛永林没抓住青春尾巴,但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遇。他到医院检查,只是尾椎受了磕碰,并无大碍,敷上药就可回家疗养。睡了一夜觉,他的尾椎肿高一截,仿佛真要生出尾巴。为防止节外生枝,他抓紧时间写文章,力争挽回失误。他屁股不敢直接坐在椅子上,只在椅子上挂个角儿。他习惯胡同里的尿流声和浓烈的尿臊味儿。家里安静的环境,越像暗藏一颗定时炸弹,耳边响起秒针那神秘的“滴答滴答”声,不知某时某刻会突然爆炸。为了冲淡他带回来的尿臊味儿,常丽在每个房间里都摆放了香盒,里面飘出的幽香,就和没稀释的农药,熏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撅着屁股一瘸一拐,收起香盒全藏进柜子。他在桌子上铺好稿纸,提笔写下题目《抓住了尾巴,就绝不能放松》。他在开头写道:“苦尽甘来要大有作为,救燃眉之急无须远水解近渴……”他感到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比空气都松散轻飘,与万主任的要求离题万里。他撅着屁股拄着拖布,在屋里走来走去,冥思苦想写不出一个字。

当他终于有了灵感时,也忘记尾椎上的磕伤。他扔下拖布抓起笔,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他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直立的锥子上!他一声惨叫翻倒在地板上,刚形成的构思消失在地板缝里。好比地震引发泥石流,他瞬间产生内急。他连滚带爬跑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尾椎有了悬停空间,疼痛缓解,“泥石流”警戒标志由橙色转为蓝色。他回屋里取来稿纸和笔,坐在马桶上面写作。“呼隆”一声,马桶内翻上一个大气泡,仿佛里面有头反刍的牛。随即,一股热流直灼尾椎,产生了神奇疗效,他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知道气泡形成的原因,每逢炎热的夏季,楼下化粪池里产生大量沼气,发生一次次内爆后,波及到楼上住户的抽水马桶。他把马桶当成理疗器,一边做理疗一边写文章,在“尾椎”上钉缀尾巴。他身边有本介绍动物的书,刚好撕到“貂”的那一页,上面残存着一段文字:“晋代朝廷任官太乱貂尾不足,以狗尾代之……每朝会,貂禅盈坐,时人为之谚曰:‘貂不足,狗尾续’……”他从空中落回地面,将扫帚星和马尾云等接上了地气。他不属于自己、家庭和胡同里,而属于社会和时代,一直在同呼吸共命运,也同哭泣共欢乐。他个人的坎坷和尴尬,也是社会、时代的坎坷和尴尬。他被注销档案和户口,社会也丢失了责任被注销了道义。这一切不能由他个人承担,而由社会和时代负责。抓住了青春的尾巴就是抓住机遇,只有不断更新思想观念,赶上时代发展的末班车,才能汇入到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

思想升华,使他走出了狭隘的一切以改变个人命运为主体的框架。他的写作激情达到顶点,像沸水顶开壶盖一样,差点顶开脑瓜盖。一篇立意深刻、文笔精炼的文章,在卫生间内一气呵成。

“抓尾巴”大讨论取得圆满成功,万卫东主任非常满意。辛永林终于迎来人生的第二春,拖着长长的青春尾巴,诚惶诚恐地走出胡同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城市的领导机关,接受万主任考核。在主任办公室,万主任热情地接待他。他以为,被万主任这样级别的领导接见,除了居高临下式的亲切关怀、空洞无物的说教,再就是语重心长的教诲。他最害怕万主任打官腔:你所拽住的青春尾巴,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你要再接再厉,在胡同里安心拧一辈子绳子……让他没想到的是,万主任平易近人,朴实亲切,没有半点官架子。他给予他高度评价,充分肯定了他为大讨论做出的杰出贡献。万主任说:“我们只知道经济上的浪费是极大犯罪,让你继续拧绳子,就是人才上的浪费,是更大的犯罪。按你目前的思想道德水准、理论水平与社会实践相结合的程度、撰写文稿驾驭文字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机关工作,做一位合格的机关干部。”辛永林万分激动,刚要感谢领导的知遇之恩,万主任朝他压了压手势,说:“我先出一副对联的上联,你来对下联。”辛永林谦卑地说:“主任,我没念过多少书,只是读了点杂书……”万主任宽厚地笑着说:“你别不自信,我被混合性痔疮折磨了许多年,真是苦不堪言。头些天,医生为我做了痔疮切除手术,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逢人必谈手术,谈手术必谈痔疮。割痔疮可不是割尾巴,你可别介意呀!哈哈哈哈!当然,这副对联和这次手术有关。我向你交个底吧,我出的这副上联,整个机关都没人对出合适的下联。我自己也绞尽了脑汁,也没想出合适的下联。”

辛永林在三天之内……在三十天之内对出下联——哪怕是不成功的下联,也调他进机关。万主任简要地讲完手术过程,一字一顿地念出对联上联:

痔内痔外痔混合直截了当

辛永林一听心里有了底,这点文字游戏如同儿戏。他十一年雨雪风霜胡同里,目睹千奇百怪之尿客,瞬间凝结成十一块响当当的尿碱,马上对出下联:

尿急尿频尿不净鸟尽弓藏

万主任听后,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几年前就列腺肥大,一直没往这方面联想。整个机关的人都知道他前列腺肥大,都没往这方面联想。他把辛永林对出的下联写在纸上,和上联进行对仗,感到此人确有过人之处。此人语言的机智和扎实的文字功底,让他叹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由作了两下揖,说:“你还没说出横批呢。”辛永林说:“除了‘同流合污’,就别无选择了。”两个人会心地哈哈大笑。通过谈话,他们逐步加深了彼此的了解。

辛永林和万主任同岁,比万主任还大两个月。万主任也是回城知青,两个人就读的中学毗邻。他们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是同年同月同日上山下乡。万主任下乡不到一年,就被结合进县领导班子,搞了三个月新闻报道,就踏上了回城之路。回城后不久,他又踏上仕途,一步一个台阶升任到现在的正局级。

万主任和辛永林的兴趣、爱好以及理论水平等,都不差上下。辛永林的坎坷人生经历,很让万主任同情。万主任突然想起来,说:“你们学校有位同学,也写过一篇关于拧绳的作文,刊登在报纸上。我们班主任为全班同学朗读,说这位同学肯定是个作家苗子,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工作。”辛永林苦笑着说:“此人就是我呀!”万主任不由地捣他一拳,很是惋惜。他们越谈越投机,距离越拉越近。辛永林对万主任苦笑着说:“您回城的那天,正是我们进驻咸菜缸之日。我们有着相同的开始,却有着不同的结局;有着共同的经历,却有着不同的境遇。”万主任说:“命运对你太不公平,对我太青睐。我下乡不到三个月,就创作两句著名的豪言壮语,成为我们这茬知青中的幸运儿。”辛永林说:“所以,您才对对联这种文体感兴趣?”万主任感慨地说:“我是对那两句豪言壮语有感情,它流传甚广,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十四块铺路砖和里程碑。”辛永林好奇地问:“哪两句豪言壮语?”万主任说:“愿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

辛永林惊讶得目瞪口呆!万主任的十四块铺路砖头,砸得他蒙头转向!老队长巴穷根更没预料到,当年丢失的两句豪言壮语、被他称做“抹了笼头的毛腿驴”,不但活着,一直在磨房里替人拉磨!假如他知道是这种结果,不喷血才怪。辛永林一想自己的处境,就努力控制住情绪,把憋了近二十年的话咽了回去。

万主任和他谈得很尽兴,给他倒了杯茶。辛永林急于改变现状,他迫切需要人才。越是这样,他越要对他进行严格考核。辛永林不光能对出对联,对问题还得有独到见解。他不经意地说:“我们这代人都熟悉这两句话:夺取政权靠的是枪杆子,巩固政权靠的是笔杆子,任何时候都离不开这两秆子。我们如何用现在的理念,去诠释当初的这两句话?”辛永林也似不经意地说:“用枪杆子夺取了政权,好比搭了座圆木架子;巩固政权的笔杆子,就是加固圆木架子的铁锔子,否则会解体。”万主任琢磨片刻,深深地点了点头:“你把形象思维巧妙地融入了逻辑思维,和机关的白处长有异曲同工之处。你对问题的理解入木三分,而这位白处长,只会在问题的表面刮大白。”辛永林说:“主任,如果我没猜错,这位白处长的绰号一定叫刮大白”。万主任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辛永林琢磨,万主任拿他和白处长比较,不是不相伯仲,就是各有千秋。听万主任口气,那个白处长善于作表面文章。不如他的白处长都能成为处长,他也能当处长……一想自己连档案和户口问题都没解决,还妄想当什么处长!他脸和脖子发烧,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羞愧。自己想改变命运,是不是都快疯了。

万主任习练十几年太极拳,还记不准套路。在官场上,他全靠“四两拨千斤”取胜。他以发现、爱护人才出名,外界交口称赞。他认为,像辛永林这样的另类人才,只需稍加点拨,就是一枝响当当的笔杆子。但是他一没有档案,二没有户口,三没有文凭,四没有从政经历,还是盲流。把他调进机关,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更要了解清楚,辛永林的城府到底有多深,水平有多高。他回忆片刻,说:“记得刚回城时,我还在煤场攥过一个月煤球。接着,我就被调到报社搞新闻报道。不知你听没听说过‘魔弹说’这种传播理论,从这里面,能琢磨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你不知道也不要紧,学习是一个长期的积累过程嘛。”

万主任曾用这个问题考核过许多新、老干部,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

说辛永林是当今的大师和泰斗,肯定不符合事实。但是他遇见什么就读什么,读过就存储在记忆仓库里,随用随取。有一年世界记者日,他在报缝中读过这则资料。他滔滔不绝地回答:“‘魔弹说’又称‘皮下注射论’,是西方早期的一种传播理论。这种理论把传播对象看成被动无知、惟命是从、没有头脑的受众群体。新闻媒介能够把观念、情绪、认识因素‘注射’给受众,受众就惟命是从。这个理论又称‘靶子论’,读者如同‘靶子’那样没有抵抗力。只要报纸发射‘纸弹’,受众就应声而倒……主任,这不是我的见解,我只是背诵概念。用现在的理念诠释,我写的这种‘抓尾巴’文章,就是‘魔弹说’的效应吧。”

万主任沉默片刻,停止考核。但是,他仍闭口不谈调他进机关的话题。

那当时的文艺舞台,突然退化成缺少底肥的耕地,开始由话剧小品充当腐熟的人粪尿。万主任拿出一个《狗年说狗》的小品剧本,说:“做为一个机关干部的首要一条,要像把握自己的命运走向那样,牢牢地把握舆论导向。离狗年春节还有半年时间,春晚小品的初稿就交上来了。这个小品写得很好,为什么被我毙掉了?因为主要领导属狗。由于狗所具有的特殊属性,即使是金狗银狗珍珠玛瑙狗宝石翡翠狗,也犯忌。只要犯忌的东西,就要退避三舍。光末然的《黄河大合唱》初稿,写的是‘风在吼,驴在叫,黄河在咆哮’。当时的马都去了前线,只有毛驴行走在山道上,为前线和后方立下不朽的‘汗驴’功劳。当时的文化领导看了初稿,认为‘驴的形象稍逊雅观’,建议将‘驴在叫’改为‘马在叫’。半个多世纪过去,《黄河大合唱》一直在唱,没有任何人想到驴。谁让它是驴而不是马呢?怎样把握舆论导向?得像狗那样用鼻子去嗅,找到问题的主纲,就要紧紧抓住不放!”辛永林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心里已经有了底。万主任能直接和他讲这些话,说明他已经通过了考核。甚至,很快就会让他介入工作。

果然,万主任郑重地对他说:“我调你进机关,已经没有任何顾虑。问题是我如何使用你,怎样发挥你的才能。从现在开始,你就要以一位机关干部的标准为自己定位,去思考问题和要求自己。”辛永林苦笑着说:“主任,我现在连个档案都没有,户口还是个临时的,还是个盲……”万主任打断他:“这不是问题,我马上让干部处搞外调,半个月之后,就把你丢失的档案资料全部补齐,放心吧。”辛永林仍关有顾虑:“主任,我还没有文凭。”万主任笑着说:“我就是看你没有文凭,才信服你的真才实学。你的大学,就是根本没上过大学;你响当当的文凭,就是没有文凭。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去拧绳厂上班了。”

辛永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不上班?那我上哪儿去?干什么去?”万主任扶住他肩膀,感慨地说:“机关队伍如此庞大,真正能胜任工作的人,只占少数啊。这些年,我接纳了多少不具备机干部资格的人;你经历坎坷德才兼备,我为什么要拒你于千里之外?”辛永林试探:“主任,您还是给我个准话。”万主任言之凿凿地说:“半个月之后,你直接来机关找我报到。”辛永林害怕夜长梦多,得寸进尺地说:“主任,我明天就来报到行不行?”万主任不但没拒绝,还极其赞赏地连拍他两下肩膀,笑着点了点头,说:“就凭你的执着,干工作绝对没有问题。你先来帮助工作,我让财务处为你办理临时工资关系。”

做了三十九年棉花胎的辛永林,终于被植入一具弹簧钢架,呼啦一声被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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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辛永林的才识和能力终于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肯定和赏识。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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