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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十三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736 发表:2021-10-28 20:58:55 闪星:0

省妇联每年举行一次“十佳儿童”评选,“牡丹”幼儿园年年都榜上无名,让苏雅莲很没面子。今年,市教委、妇联、团委、文联、“关心爱护下一代办公室”联合成立“十佳竞赛”领导小组,市妇联主任亲任组长,苏雅莲任副组长。在她的积极推荐下,经领导小组研究决定,由辛未去省里参加竞赛。她还签下军令状:“如果辛未评不上省十佳儿童,我无条件辞职”。她请来话剧团、歌舞团、曲艺团等知名演员、少年宫老师,辅导辛未唱歌、跳舞,提高语言表达能力和随机应变能力。辛未的脱颖而出,辛永林功不可没,被苏雅莲聘为顾问。辛永林翻阅省历届“十佳儿童”竞赛资料,参考有关电视晚会内容,不知天高地厚地预测,今年的竞赛内容肯定有新变化。以前注重才艺表演,今年将侧重知识面甚至理性问题,诸如:独生子女、小皇帝、自理自立等。他的预测和领导小组的预测相反,不但没被采纳,还被不客气地告知:以后不得随便发表看法。辛永林自知位卑言轻,再不敢多说话。他只等晚上回家之后,再向女儿传授认为可行的知识。

果然不出辛永林所预测,在省里竞赛现场,参赛儿童的才艺不差上下。“竞赛小组”临时决定,增加现场问答题:一、什么是小皇帝?二、你是小皇帝吗?

苏雅莲后悔不迭,当初没听孩子爸爸的话。落水者快淹死时,才想起被扔掉的救生圈,想拣回来已经来不及了。一想到签下的军令状,她更悲哀到极点。年年参赛年年落选年年挨骂,谁知道她的苦衷?此时,她感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光剩下眼泪。临近竞赛这半个月,她天天用暖瓶当奖杯,对着镜子练习上台领奖。现在,她恨不能抓起面前的暖水瓶,在评委们头上砸个稀巴烂!

小选手们站在台上,轮番接受女主持人的提问。有的小朋友说,小皇帝是警察,有的说是大灰狼,有的说是大坏蛋,还有的说是爸爸。孩子们稚嫩的回答,让苏雅莲顿时看见希望。如果辛未能把小皇帝比做不听话的孩子,表示坚决不做小皇帝,前三名就稳拿了。谁知一位小朋友回答说:“小皇帝是不听话的孩子,我坚决不做小皇帝!”小神童还朗朗表示:“我们只有不做小皇帝,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将来才能建设伟大的祖国!”苏雅莲从那孩子从容不迫的回答中,一下识破幕后的交易和阴谋!她由沮丧变为愤怒,刚要跳起来大声抗议,身边的辛永林微笑着递过一个眼神。她没别的办法,只寄希望于这个眼神了。

轮到辛未回答问题,苏雅莲和“领导小组”成员们,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只见辛未身穿华贵的牡丹盛装,在音乐声中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台。她仪态万方地用四国语言,向评委和观众们问好。她的闪亮登场,给评委和观众们留下了超凡脱俗的印象。在才艺表演上,她表演一段舞蹈《牡丹花开》,接着演唱地方戏和流行歌曲。她的表演虽然精彩,以上的孩子们已进行过类似表演,只博得观众们风吹枯叶般稀稀拉拉的掌声。女主持人是个不苟言笑的冷美人,只要不是站在赤道线上主持,蜡像般的表情始终不变。她对辛未提出的问题,即使让她苏雅莲回答,也勉为其难:“辛未小朋友,刚才许多小朋友都说,他们都是不听话的小皇帝,都要做一个生活上能自理的好孩子,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主持人还有人味吗?为什么和一个孩子过不去?苏雅莲肚子都要气崩了,恨不得冲上台去,夺下女主持人的话筒摔个稀巴烂!然后,再把丧尽天良的评委们打得抱头鼠窜。观众席上一片嘘声,都认为主持人对这个小女孩不公正。更可恨的是,评委们个个装聋作哑,掩耳盗铃般地不看台上。他们交头接耳,装模作样地确定入围人选。女主持人看表,准备宣布辛未自动放弃。换上别的孩子,不是哭台,就是束手无策。辛未手持话筒,贻笑大方地反问女主持人:“尊敬的主持人阿姨,我感到您的提问很可笑。据我这个小女孩所知,只有封建社会才有皇帝。请阿姨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封建社会吗?”

冷面主持人语塞,结结巴巴:“啊、不是,当然不是封建社会了……”

辛未的高智商和灵性都与生俱来,天生会说大人话。爸爸教给她的知识,她虽然理解得很粗浅,却与主持人提出的问题完全相同。再加上老师们教给她随机应变的技艺,她马上有了应对办法。爸爸反复对她讲:“一定抢在主持人前面说话”。没等女主持人自我解嘲草草结束竞赛,辛未紧逼一句:“这么说,主持人阿姨刚才对所有小朋友们的提问,都是错误的吗?您说家家都有小皇帝,家家都是封建社会了?您这顶小皇帝的帽子好重啊,我们独生子女可承受不起呀!”

顿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苏雅莲情不自禁地从坐位上跳起来,就像指挥拔河那样向台上挥舞双臂,为掌声推波助澜。谁知没等掌声落下,恼羞成怒的女主持人,要宣布竞赛结束。辛未躲过女主持人收回话筒的手,小嘴像爸爸表演切菜一样演讲:“请主持人阿姨再给我一点时间。你们大人都叫我们小皇帝,说独生子女像皇帝一样霸道、独断专行,对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发号施令,让所有大人为我们一个人服务,我好难为情啊!”用手掩面,台下又爆发掌声和笑声,“我现在要教育你们大人了!就算我们真是小皇帝,也是你们溺爱的结果。我们自己能做的事情,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去做?我们提出那么多要求,你们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打我们的屁股?阿姨,请允许我补充刚才那位小朋友的回答,我们除了报效祖国,还得养活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一大片的老头老太太,我们的负担该有多重啊!请你们大人高抬贵手,把我们小皇帝拉下马吧!谢谢!”

评委和观众都愣住,全场一片寂静。他们不知道,在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后面,还有一个睿智、知识渊博的爸爸。他身在胡同里只是洞若观火,现实生活中的任何变化,无不在撞击他的灵魂。他站在拧绳车上拧绳,胸中也在翻滚着时代风云。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在思考国家、民族、子孙后代的命运。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草根、小人物,却一直站立着巨人般的思想高度,思考着千千万万人的大事情。他能为四岁的女儿押对竞赛题,就不足为怪了 。

辛未几次鞠躬,都无法终止全场观众的掌声。苏雅莲赶忙走上舞台,和辛未一起谢幕。掌声过后,全场鸦雀无声,都在等待评委宣布结果。评委之间产生了重大分歧,时尔和风细雨,时尔争论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脑袋就像宫缩,不断地聚合扩充,仿佛这一届“十佳儿童”评选,正面临难产。苏雅莲绷紧每一根神经,迫切的心情如同待发之箭。假如辛未被他们昧着良心选掉,她就一个箭步冲到台上,搬起暖瓶向评委们的头上砸去!观众们都站立起来,掌声一阵比一阵热烈,有的还堵住了过道。如果评委们不主持公正,就别想走出剧场。经过艰难的评比,辛未不但入选省“十佳儿童”,并且当之无愧地荣获冠军称号!

苏雅莲携辛未上台领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去搬评委们面前的暖水瓶。她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千言万语化作高歌一曲:《让我们荡起双桨》。

接下来,由辛永林代表获奖儿童家长感言。有了《一石四鸟》演讲的预演,他更有底气。他头一次经历这种场合,面对炫目的灯光,仿佛走进梦幻。周围的一切全被灯光融化,他自己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灵魂自白。

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曲多么优美动人的旋律!我们是寻找彼岸的一代人,折过无数彩色的纸船。当一艘艘纸船放满湖面,或被一场场狂风巨浪掀翻,或随波逐流盲目漂荡……而我的女儿,是乘着金色的小船而来,再换乘豪华游艇而去!他们只在传说中构想风浪的险恶,凭想象描绘未来。他们是喂养的雪豹和凤凰,因为不幸和幸运,才做了一根独苗。独苗一旦夭折,就没了替代品。哪个家庭不把他们当作小皇帝,那才令人费解。现在,也让我叫她们一声小皇帝!小皇帝们,如果说封建社会儿皇帝的骄奢淫逸,是来自于强权者对大多数弱者的掠夺和压迫;你们眼下的快乐和幸福,是那些永远不会来到人间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的无私馈赠!你们有穿不完的好衣服,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赤身裸体!你们吃厌了各种美味佳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饿得皮包骨头!你们那些成堆的玩具,是从他们手里夺下来的!你们的幸福就是他们的悲哀,你们的欢笑就是他们的号啕……他们也和你们一样,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多才多艺!你们永远不能与他们在人世间谋面,但是,他们永远应该在你们、我们的心灵中生存……孩子们,你们所有的幸运都是暂时的,千万不要高兴太早。只要是皇帝,总有一天会被拉下马;你们这些冒牌小皇帝,更不例外。因为,你们兄弟姐妹所要履行的责任和义务,全部由你们承担……我的女儿不是神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但是,一个婴儿和儿童的思维,一样会走得很远……谢谢各位!

辛永林的讲话,深深吸引了观众,全场又一次爆发热烈掌声。当大家得知此人只是一位普通知青、在街道小厂做临时工时,发出一阵万倾松涛般的感叹。

苏雅莲一行载誉归来,市有关部门举行了隆重庆功大会。她向市妇联主任介绍了辛永林的情况,主任同意与有关部门统一思想,搞外调为他恢复档案和户口之后,再调进妇联,改变妇联没有男性干部的状况。好消息传来,辛永林保持相当的冷静与清醒。档案和户口是两座鸿沟,仍将他阻隔在正常世界千里之外。只要档案与户口一天没恢复,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时来运转。但是,他必须为迎接新生活适应新环境,做好充分准备。他一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现在起得更早。他刻苦锻炼身体,用一组组俯卧撑撑起必胜的信心。他一边走路一边扩胸,要昂首挺胸地追上时代脚步。他即使原地不动,也在调整身心,腰、颈、肩、腕、膝关节、眼球一起转动,思维也在全方位运转。他规范好步幅,走路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慢了会落后,快了要冒风险。他讲究仪表,举止稳重,说话抑扬顿挫不紧不慢。他夹杂在普通话里的顽固性方言,就像生在禾苗根部的杂草,总是顽强地存在。他不厌其烦地查字典一遍遍练习发音,把需要纠正的词汇写在墙上。家里的墙上、床头,到处贴满激励自己修身奋斗的古代名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乃大丈夫也。生于安乐,死于忧患。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山高万仞,无欲则刚。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是非……

许多人诵读名句、挂名人书法字画,是假充门面给人看。辛永林把解读古训,当成针灸和拔火罐子,不断驱除阻碍自己实现鸿鹄大志的惰性。他用有限的工资订阅多份报刊杂志,每天专心致志地阅读。尤其对头版头条的新闻和社论,他反复解读,在重点篇章和句子下面,用红蓝铅笔画上红绿杠杠。他看过的报纸,仿佛都包装过调拌月饼馅的青丝和红丝。甚至,他还在报纸上删删改改进行批注,添加自己的见解和观点。过去家里一日三餐,都由他亲自操刀掌勺。现在的家务活,全落在妻子一个人身上。常丽的温柔和贤惠,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验证“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女人”的经典。每当她把饭做好,喊了许多声“吃饭了”,丈夫都不答应,现身说法解释“废寝忘食”这句成语。直到她夺下报纸,日理万机的丈夫才如梦初醒,小跑着来到厨房,忙里偷闲般地扒完饭,又小跑着回去研究理论。又住了些日子,她看丈夫仍没接到哪一级机关的调令,即使做好了饭也懒得喊他。只用饭勺子在桌子上“邦邦”地敲两下,丈夫马上就跑过来吃饭。当年她在生产队喂猪时,用烧火棍在猪圈墙上“邦邦”地敲两下,群猪就蜂拥而起,一边兴奋地嚎叫着扒上圈墙,一边奋不顾身地抢食。她没想到在丈夫身上,这一招同样管用。

苏雅莲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辛永林心急如火。他每天去“牡丹”幼儿园接送女儿,都想找苏雅莲打听一下,又怕一相情愿把好事弄砸。他不断安慰自己,成功既需要奋斗,也得耐心等待。内心里,他恨不能一下子被任命为局长。

那天早晨,他送完女儿刚出幼儿园大门,有人打招呼:“辛局长,送孩子啊?”他下意识地答应:“是的是的,送孩子。”他听见后面有人笑,一回头,是那人在跟社会资源保障局的申局长打招呼。他再到幼儿园接送女儿,熟人就开他玩笑,称他为“辛局长”。他乍开始听见“辛局长”三个字,脑门仿佛被擀面杖敲出三个血包。以后听常了,他不答应也不否认,感到十分惬意。尤其被过路人听见,向他投来敬畏而崇拜的目光,一下子让他离地而起,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黑匣子”得知辛永林当上了局长,来医院让常丽吹吹枕边风,让“局长”为他说句话,把被交通大队没收的三轮车要回来。常丽哭笑不得,说根本没这回事儿,辛永林连档案和户口问题都没解决。“黑匣子”以为常丽怕他给局长丈夫添麻烦,暴跳如雷地威胁,要到辛局长办公室去服“果导片”用“开塞露”。让他这么一弄,常丽也弄不清真假。她仔细观察,见丈夫果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丈夫故意瞒着她,使用拖延战术、准备抛弃糟糠之妻?她的心也悬了起来。

通过秘密跟踪,常丽放心了。丈夫早晚上下班,一步没离开胡同里。丈夫现在不是局长,不等于以后不是局长。常丽放心却不敢掉以轻心,做好饭不喊丈夫“吃饭了”,也不用饭勺敲桌子。她看丈夫在研究完政治导向,悄悄走过去,柔声说:“您吃饭吧。”妻子这个“您”,让辛永林心头灼热,仿佛在针灸过的穴位上,又拔上了火罐子。除了当局长,他已无处可逃、无处藏身、无路可走。即使档案问题变成“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他也坚决要翻案!即使户口问题变成老虎口,他也要钻!他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也对不起妻子这个“您”。

辛永林要当“局长”的假消息,好比批量购进的劣质自来水水管,到处渗漏。胡同里四个女人也听到了风声,不敢当着辛永林的面说荤话,更不敢对他动手动脚。以前的淫荡行为和对他所施行的暴力,她们只字不提,就好比影视制作公司接到审查通知,必须剪掉毛片中的色情和暴力镜头。那天,四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直至扭打到一起。辛永林赶忙过去拉架,她们马上不吱声了。当年给他刷油,几个女人都想推卸责任。过去拧绳厂里的大事小情,由钟玛一个人说了算。现在事无巨细,她们都恭恭敬敬地请示辛永林。他不再受宠若惊,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他用“好”“很好”“非常之好”“非常之恰当”的结论性语言,表示同意和赞赏。看他越来越像局长,四个女人如坐针毡,处处小心翼翼。看样子不出半个月,辛永林就要去某局走马上任。她们不知道如何讨好,才能弥补对他犯下的罪过。她们在墙边摞了四捆绳子,铺上木板搭成办公桌,再摞两捆绳子当办公椅。她们又在两侧各挡了片石棉瓦,搭成了临时“局长办公室”。她们又拿煮鸡蛋和香喷喷的猪肉,像过去倒潲水和拌苍蝇一样,想方设法放进“辛局长”饭盒。但是,“辛局长”一口不动,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开始拒腐防变。

工间休息,才是“辛局长”的办公时间。他坐在绳捆上,全神贯注地看报纸,不时往上面画着神秘的圈圈杠杠。他那种举重若轻的神态,似在给某件事情下结论,为某个当事人定性。每当这时,几个女人赶紧回到棚厦里,悄悄从门缝里伸出脑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往外看。“辛局长”的每个动作和表情,肯定和她们的命运休戚相关。她们越是心虚恐惧,“辛局长”越要做出一系列吓死人的举动。他眼睛突然离开报纸,专注地观察地面上的某一点。女人们以为,“辛局长”肯定在确定蜗牛掉下来的位置、刷油的位置。突然,“辛局长”撇了报纸,身子使劲往下一墩,借着绳捆的弹力站起来。他将滑落的外衣重新披在肩上,双手叉腰,用双肘将衣服支棱出威严的“飞机膀”。四个女人让这种形象吓怕了,浑身不住发抖。“辛局长”保持这种姿态不变,旁若无人地踱步。每当他踱到胡同尽头,都是一个标准的向后转,然后一仰头,炯炯的目光似能穿透砖墙。

“辛局长”苦苦思索的、犹豫不定的、异常愤怒的,都是如何处理“刷油事件”!她们惴惴不安地度过每一天,心里越来越没底,等待厄运的降临。

日子一天天过去,辛永林毫无觉察,自己的言行在悄然中发生的变化。有一天,女儿无意中说了一套“好的好的”“是的是的”“可以的可以的”“阅后甚慰”“照此办理”等令人作呕的官腔。他以为女儿受到小朋友们特权思想的影响,把女儿好一顿批评。女儿申辩,是跟爸爸学的。他批评女儿学会撒谎,还倒打一耙。常丽也向着女儿说话,惹得他大发雷霆。丈夫现在“官升脾气长”,常丽也让他三分。为了还女儿清白,她偷偷将丈夫说话进行了录音,再给他播放。辛永林听了自己的一口官腔官调,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才知道女人们为什么对他敬而远之,为自己的恬不知耻无地自容。他不打官腔,就和一闻不到尿臊味儿就胸闷一样。他实在憋不住,就找个没人地方,脱下外衣披在肩上,双手掐腰撑出“飞机膀”,大说一通“好的好的是的是的……”释放一下透口气。

闻不到尿臊味儿也死不了人,不打官腔也能活下去。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渴望早日实现理想抱负的愿望,如同患上顽固的皮肤过敏症,一遇到相关话题,皮肤就开始瘙痒。四个女人对他的敬畏和巴结,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抗过敏药物,服用当时还管用,药劲一过,皮肤更加瘙痒难奈。时间过得越快,他越难以收场。每当从棚厦外面传来脚步声,他的心就狂跳,以为是宣读调令的人来了,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恭敬敬地站在铁门旁边迎候。四个女人见不得人,赶紧钻进棚厦里面躲避。那段时间是尿客们的节日,一个都没受到吓阻。他们对准墙角孔洞,把自己当成智能水枪,玩起儿时的喷射游戏。被雾化后的尿液进入棚厦内,湿漉漉地在油毡纸天棚、墙壁上凝成水滴,一道道地往下淌,干涸后结成一层灰白色碱状物,不用喷涂料。拧绳厂安静的生产环境被搅乱,工作效率直线下降。

四个女人不能“吓尿”,失去了全额奖金,还不敢表示不满。辛永林一直没到哪一级领导机关任职,整天让她们心惊肉跳,都憋了满满一肚子火。

辛永林下班后,在家里也不得安宁。楼道内一上来人,他鼻子酸酸的就想哭,就以为上级派人来为他恢复档案和户口。转眼间过去三个月,没有任何人联系他。他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处境越来越尴尬。他像一位患了“露阴癖”的演员,还要在舞台上扮演“露阴癖”角色,台上台下都要受到羞辱和嘲弄。不管他在外面怎样受到冷嘲热讽,一进到胡同里,就躲进避风港。他哪里知道,四个女人早恨死他了!她们早看透了,即使天下局长都变成恐龙灭绝了,也轮不到他的名下。她们等待机会,找个什么理由狠狠地教训他。那段时间,电视台正在转播世界杯足球比赛,四个女国脚也跃跃欲试开始热身。那天,胡同里又传来脚步声,辛永林又跑过去恭恭敬敬地迎候,龇牙咧嘴地对着几个女人使眼色,让她们赶紧躲进棚厦。钟玛实在忍无可忍,冲出大门赶跑了尿客。回来后她一脚“定位球”,将辛永林从铁门旁边踢到木桩下。四位“女足”憋了几年的脚法格外凶狠,踢得他一边哀嚎一边奔逃。他故伎重演,又要攀登铁门逃出胡同。钟玛一把拉开铁门,一脚把他踹到铁门外,在里面反锁。他无处可去,又死皮赖脸地从铁门上面爬进来。四个女人后悔死了,又叫这倒霉的男人耍弄一回。最可恨的,就是他做出那些可怕的表情和举动。每当她们想起他做出的那种鬼样子,就心有余悸。

辛未获得了“省十佳儿童”冠军,苏雅莲园长由副处级调整为正处级,创下历代“牡丹”幼儿园园长的级别之最。幼儿园所有员工都长了一级工资,参与竞赛的人员,都获得了提职和调级等奖励。随着“一石四鸟”效应冷却,辛未头上的“省十佳儿童”冠军光环逐渐暗淡。苏雅莲仿佛患了失忆症,绝口不提对辛永林做出的承诺。辛永林空欢喜一场,产生了强烈的愤慨。他们一家人架起人梯,让人们踩着肩膀爬上梨树。人们只顾自己大吃梨子,连个梨核也不肯赐与他们。

那天下班后去接女儿,辛永林决心找苏雅莲面谈。他没有太高要求,起码要让上级承认他的知青资格。暂时恢复不了档案和户口,也要摘掉他的盲流帽子。他刚要进去敲园长办公室的门,苏雅莲恰巧开门出来。他主动打招呼:“苏园长,您好!”苏雅莲不但不理他,还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以为她认错人,提高声音说:“苏园长,您不认识我了?我是辛未的爸爸辛永林!”苏雅莲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是辛永林,但是你给我出去!”他愣了一下,仍谦卑地说:“苏园长,我知道您很忙,我早就想找您谈谈……”苏娅莲没说话,转身用双手拼命地往外推他,一直把他推出大门。苏雅莲的推人动作,酷似医院里那个“魔方”护士长。他感到纳闷,怎么到处都能遇见这种凶悍不讲理的老女人。他终于愤怒了,回头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凭着身高体壮,一使劲挤进大门。苏雅莲一转身一撬脚,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一下他的肋骨。他“哎哟”一声,疼得喘不过气来。没想到苏雅莲胳膊肘这样坚硬,自己肋骨这样脆弱。苏雅莲再次把他推出大门,隔着玻璃愤怒地说:“你得了红眼病,还想把整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传染上吗?赶快把辛未接走!从现在开始,她已经退托了!”

辛永林对着门口汽车反光镜一照,眼睛果然红红的。那段时间,全市爆发流行性红眼病。人们见到红了眼睛的人,就像见到杀人犯。他天天熬夜看报纸,记笔记,写文章,眼睛充血,和红眼病没有半点关系。他还想进去解释,两位保安上来,毫不客气把他推到马路对面。随后,辛未就被苏雅莲绝情地赶出幼儿园。

在短短的黑色五分钟里,父女俩经历了命运的大起大落。辛永林抱着一堆被褥领着女儿,茫然地站在马路对面。眼前的一切,就像盛夏里突然降下一场冰雹,来的快去的也快。乌云散去,阳光灿烂地照耀大地。牡丹还是牡丹,只剩下满地小草的残梗败叶。对面音像店里,播放意大利著名歌曲《重归苏莲托》。

但是,你向我说再见,从此远离我的身旁,离开你可爱的家乡,永远留在远方。请别抛弃我,不要再使我悲伤。重归苏莲托,回到我身旁……

这首优美的外国抒情歌曲,让他无限酸楚。要不是女儿在跟前,他非流泪不可。再回去哀求苏雅莲,让女儿重回幼儿园?此时别说感化不了苏雅莲,他连大门都进不去,“重归苏莲托”更是梦幻。再写“一石四鸟”续篇,投往杂志社碰运气?即使他万石齐发,把树上的鸟儿打得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也没用。

一个家庭也和一个国家一样,当灾难突然降临之时,各方精诚团结,共克时艰。那天,常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豁达大度,安慰完丈夫又安慰女儿。她蒸了一大锅包子,添了大半锅水。她不再节约煤气,把阀门开到最大,蒸得热气腾腾也不闭火。她不是蒸包子,而是争口气!辛永林感动之余,逐渐冷静下来。他只有踏踏实实努力,靠自己一寸寸往前挪,才有改变命运的可能。他只有抛弃虚荣和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能为妻子和女儿创造幸福和荣誉。女儿不知所措,总问:“爸爸,这是为什么?”他无法欺骗也无法回答。晚饭后,两个人好不容易哄睡女儿,没有半点睡意。当务之急,是如何安排女儿。两个人对问题的认识越来越有深度,要解决的问题也越来越有难度。养孩子不是养花,“牡丹”幼儿园再好,地位再高,也不能把孩子养成“牡丹爷爷”和“牡丹奶奶”。两个人找出“牡丹”幼儿园一大堆缺点,认为孩子退出来真是太及时了。又一想,连“牡丹”这样的幼儿园都把女儿赶出来,哪个幼儿园能接收她?再一想,就凭女儿荣获省“十佳儿童”冠军称号,哪个幼儿园不抢着要?天快亮了,两个人终于将全市的幼儿园排好队。商业局的“莲花”幼儿园,绝不比“牡丹”幼儿园差。直到对面楼老公鸡晨勃吊嗓子了,两个人终于拿定主意,今天就送女儿去“莲花”幼儿园。

那期间,东欧一些红色共产党国家一夜之间解体并褪色。辛永林也因为一夜没看报纸,眼球的红血丝消退得干干净净。吃过早饭,他和妻子带着女儿,充满信心地来到“莲花”幼儿园。在园长办公室,年轻美丽的女园长热情地接待他们。她看过辛未“省十佳儿童”冠军荣誉证书,照片、报纸等,当即拍板接收辛未入托。辛永林和常丽连声感谢,马上为女儿办理好入住长托的手续。

苏娅莲园长地位特殊,又善于公关,神通广大人所共知。有一个出类拔萃的辛永林,她就能安排到一个出类拔萃的位置上;有十个笨蛋辛永林,她照样能安排到十个笨蛋岗位上。她把农村中的三亲六故,全都办进城市,都有一份好工作。恢复辛永林档案和户口这点事,更是小菜一碟。市妇联主任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非常欣赏辛永林的才华。许多年来,妇联就想引进男性人才,条件好的不来,条件差的她们又不要。主任当即决定,马上恢复辛永林档案户口,让他担任宣传部长。那天,苏雅莲刚要出去找辛永林,谁知一她出来,发现辛永林不但患上“红眼病”,还故意使坏跑到幼儿园传播,没把她肚子给气崩了!

经过一夜反思,苏雅莲非常后悔,感到太对不起辛永林一家人。她准备第二天一上班,就让人给辛永林捎话:一是向他们夫妇赔礼道歉,敦促他们全家赶快去医院检查,没患红眼病更好,患上红眼病赶紧住院治疗;二是等红眼病流行期一过,马上让辛未回“牡丹”幼儿园;三是,她带辛永林去有关部门协商恢复档案和户口,然后去妇联面见主任,一边等档案户口一边帮助工作。

一夜之间,苏雅莲患上了红眼病!领导要是知道,她马上就得调离岗位。她的判断,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认为自己的红眼病,就是被该死的辛永林传染的!她对辛永林的好感荡然无存,恨死他了!为了掩盖病情,她谎称仍健在的老父亲过世,向领导请假办理后事。她特地打电话吩咐主任:千万别去她家吊唁,防止将外面的传染源带进幼儿园;千万让保安在马路对面设卡,坚决不许辛永林夫妇靠近半步!全体员工千万搞好个人卫生,谁患上红眼病,马上予以辞退。布置完工作,苏雅莲躲在家里,怀着对老父亲无比忏悔的心情,大哭一场。

辛未被赶出“牡丹”幼儿园,常丽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红眼病”传染期一过,她来到“牡丹”幼儿园,向苏雅莲讨说法。苏雅莲无法自圆其说,把辛未画过的一张画拿给她。常丽拿了那张画只看了一眼,就装进包里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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