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十章
六个月之后,辛未从母体中带来的抵御病毒、细菌的隔离墙,开始土崩瓦解。她自身的的免疫系统,还得三到五年才能构筑完成。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感冒发烧,爸爸妈妈就要抱她去医院打点滴。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们一把,他们也不相信任何人。两个人被女儿折腾得心力交瘁,盼望女儿长大的迫切心情,就像小孩子盼过年。他们没去想女儿长一岁,他们就要老一年,女儿长大,他们也到了老年。
时间一长,两个人又不冷静。孩子在谁手里感冒发烧,谁就要负责任,就要受到对方的埋怨和指责。一个人在气头上还吵不起来,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一场争吵就不可避免。每当他们感到生活的无奈,就回忆起当年上山下乡的岁月。知青生活虽然艰苦,但是像老牛拉车,每一步都波澜不惊,一步步往前捱就有希望。要想偷懒,还可以松松套少走半步歇下脚。现在换上人拉车,每一步都得爬坡。不但一步不能歇更偷不得半懒,稍有不慎,不是滑坡就是倒车、甚至翻车。尤其农家小院里那一幅幅动人的画面,不时在两个人的记忆中闪回。墙头、屋檐顶、草垛尖、街门口,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在巡逻、警卫。大公鸡后面,是温柔的鸡妈妈。鸡妈妈身后,跟随一群健康快乐的鸡宝宝。鸡雏们才是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孩子,公鸡和母鸡们,才是世间最尽职尽责的爸爸妈妈。
常丽想,假如丈夫是只公鸡,根本没长公鸡翎!辛永林想,假如妻子是只母鸡,早被熬了鸡汤!没等常丽褒奖公鸡,辛永林张口闭口地赞颂母鸡,仿佛母鸡是他的暗恋,为没娶母鸡为妻而抱憾终身。母鸡成了常丽的情敌,一听母鸡两个字心里就酸酸的。辛永林是借赞赏母鸡之口,行抱怨她没尽到母亲责任之实。因为公鸡和母鸡的话题,两人吵了好多次。每到事后,辛永林都后悔,感到自己太荒唐。人和家禽不是一种动物,没有任何可比性。他反复告戒自己,以后决不在妻子面前再提母鸡二字。他不提,一位外国大文豪提了多年,一直在提。孩子又发烧了,两人又抱去医院。输液室的墙壁上,贴着大文豪的条幅:
爱孩子,这是老母鸡都会的事。但要善于教育他们,却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常丽太抬举丈夫和自己,把享誉世界的大文豪,也列为丈夫揶揄自己的同盟。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条幅,忿忿地小声说:“少污蔑母鸡,你们公鸡也不怎么样!”辛永林正患中耳炎,偏偏能听清妻子带刺的话:“人家没说公鸡,只说你们这些母鸡。”他的话打击面太广,满屋子年轻妈妈不高兴。一位妈妈说:“这人真讨厌!”妈妈们转过脸,不满地看着辛永林。靠近常丽的一位妈妈,厌恶地挪到别的床上。常丽很没面子,更恨辛永林,两个人大吵起来,吓的孩子们“哇哇”大哭。护士们劝不住,辛永林又不肯出去,招来了胖成魔方一样的眼镜女护士长。
“魔方”一来,两个人马上闭住嘴。魔方威严地注视辛永林片刻,手往门外一指:“你出去!”辛永林刚想辩解:“护士长……”“魔方”用推翻三大山一样的姿势和力气,双手将他推出输液室。怕他再回来,又把他推到下层梯。
给孩子输完液,两个人默默地抱孩子回家。那一年是鸡年,一只高大的公鸡雕塑,威风凛凛地矗立在公共汽车站旁边。辛永林瞟了妻子一眼,见她故意不看那公鸡,就自豪地咳嗽一下。两个人上了公共汽车,都憋着一肚子气,等回家之后再进行理论。大文豪阴魂不散,又被他们带上公共汽车。车窗上面,贴着“鸡急争豆斗,暑鼠热扇扇”的糊涂字谜,如同鸡酱屎抹了两人满头满脸。常丽的脚踩在丈夫脚背上,碾来碾去。丈夫将抱孩子的一只手悄悄抽出来,暗中下手,狠狠掐了妻子大腿一把。战争立刻升级,两个人又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动手。前面一位大姐拉架不成,就替他们抱着孩子。全车乘客都站起来探过头,观赏一场精彩的夫妻散打。司机提出警告,再闹就把车开到派出所,他们这才老实了。
他们折腾得越厉害,辛未睡得越香甜。两个人白白上山下乡十年了,对生活和事物完全没了感悟,不分时间场合地点丢人现眼,也丢尽了所有知青的脸。上小学三年级时,辛永林就学过“破罐子破摔”这句成语,当时并没认真深究词意。现在,他用实际行动进行解词:罐子破了,再摔也是破罐子,就没必要爱护。回家后,两个人暂时安静下来,但是决不会延长到清晨以后。对面楼住个独身女人,养野男人一样偷养一只大公鸡。尽管主人进行隔音处理,每天黎明,那公鸡像晨勃一样闷声闷气报晓。鸡鸣尾音没落,这边楼内的两口子就吵了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辛未对抗生素针剂产生了依赖性。她手背静脉已被针头扎得硬化,小屁股遍布针眼,没被扎成“蛤蟆腿”实属万幸。围绕她的细菌和病毒,变成煤田里燃烧了成百上千年的坑火,打多少抗生素也压不死浇不灭。每当冷静下来,辛永林和常丽都很后悔。世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吵归吵闹归闹,都是为了孩子。只有提高女儿的健康状况,才能铲除两个人的心病。再继续下去,孩子的成长发育都成了问题。为了让女儿就医方便,常丽要把房子换到医院附近。辛永林不再相信医院,坚决不同意。他经常跑新华书店和图书馆,借阅各种医学专著。他给儿童作家写信,拜访著名老中医,四处为女儿寻找健康良方。但是,这些人都没为他指点迷津。他把一部部专著炮制成丸散饮片,把专家学者医生作家们都请来当保姆,也无法改变女儿孱弱多病的体质。他认为,只有摆脱医疗手段,才能为女儿辟出一条健康小路;只有增强女儿的体质,才能提高免疫力。
那天,辛永林神秘地对妻子说:“我找到女儿生病的病根了,就是蔬菜水果吃得太少。”常丽不屑一顾:“我每天都给她吃维生素,喝矿泉水。”辛永林一下提高声音:“维生素代替不了纤维素!矿泉水代替不了生化水!”常丽大声驳斥:“你这一套要是管用,人人都能活上二百岁!医院就得变成敬老院!”辛永林只好耐心解释:“巴穷村的地力为什么持续退化?就是巴穷根以知青之父的名义,向上级要多了化肥,使土地产生了依赖性。医院给孩子注射的那些抗生素,就像种地不用农家肥而专用化肥,年年用年年消耗地力,还得增加用量才管用,到头来,好地也变成了薄地。辛未越是注射抗生素,免疫力就越下降!”
只要涉及孩子健康话题,不管对错,话不过三句,两个人就得火拼。常丽仿佛动用大口径武器,声音震耳根子:“医生和专家不如你?你三句话不离巴穷村,当初为什么不娶巴小花?为什么像从子宫里往外钻一样,削尖脑袋回城?”
对于辛永林来说,他只是身子回到城市,脑袋一直被城乡之间的门缝夹着。辛永林感到又被双黄蛋噎住,只有拿其他话题发泄,才能把话顺下去。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攻击挖苦,就像各持一把割枪,不将婚姻列车切割解体誓不罢休。一直以“文化人”自居的辛永林,猛然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千万不能再吵了!他扔掉“割枪”换上“焊枪”,语音变得柔和而富有磁性,极具亲和力。他那一组组排比句,就是一扎扎“焊丝焊条”。他一边笑一边说话,就像电弧在夜空频闪,将夫妻间横七竖八的裂缝焊接得严严实实:“嘿嘿嘿嘿别吵了别吵了,哈哈哈哈消消气消消气。咳咳我这个人哪……咳咳咳咳咳我呀,不是说医院没有用。医院要是没用,商店有用啊?让我去表演一掂准哪?哈哈哈哈医生没有用,拧绳师有用啊?哈哈哈哈人人都变成了唐僧,你去当猪八戒呀?呵呵呵呵我又说你不愿听的话了,掌嘴掌嘴,嘿!嘿!我是说呀,医院里那些抗生素针剂,不过是敲铜盆吓唬群狼和燃放的二踢脚,咱们常吃的黄瓜啦,大白菜啦,西红柿啦,带皮土豆啦,还有白开水啦,馒头米饭啦,才是消灭群狼的夹子、连发猎枪、陷阱和弓箭!哎呀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没等说完,就笑得躺在地板上背了气。爸爸的鬼样子,逗的辛未“嘎嘎”直笑。常丽也不好意思吵了,也笑着说:“你早点这样,让我和你吵我都不吵。看咱们,竟在人面上丢人。”
两人意见统一,对女儿实施“蔬菜水果工程”。无论常丽怎样哄骗,辛永林如何作揖磕头,女儿不为所动。当所有手段无效,辛永林只好动用武力威慑。他用镐头把、水果刀、钳子、扳手等拼凑一套刑具,给一位叫“辛未”的布娃娃上刑。女儿不但不害怕,还和爸爸一起为“辛未”加刑。辛永林仍不气馁,去街道秧歌队借回一套老虎皮道具,把自己装扮成一只斑斓猛虎,张牙舞爪上窜下跳,怪声怪气威胁:“叫辛未那个小孩你听着,再不吃蔬菜和水果,我就要吃你啦!啊——呜——”女儿马上揭开画皮:“是爸爸装的假老虎!我不害怕!”
辛永林黔驴技穷,一时紧想不起自己小时候是怎么过来的,吃什么长大。他又想出个可怕东西,就是领导。他倒背双手迈着鹅步,用上级严厉批评下级的口气,训斥两岁女儿:“辛未同志,你要充分认识到不吃蔬菜水果的严重性。这不是一般的生活问题,而是严肃的政治问题,你绝不可以无视组织纪律随心所欲。在国际上,一杯牛奶曾经强壮了一个民族,由于缺少蔬菜水果产生的维生素缺乏症、进而导致亡党亡国亡军的惨痛教训,历历可数触目惊心。你对个人的健康负责,也是对国家和民族的未来负责。我们人的身体,不仅由骨骼、肌肉、皮肤、各种器官组成,也由各种数字组成。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就是一长串零前面的那个一嘛!没有这个一,后面加多少零也是零。辛未同志务必要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了。你要进一步拓展大吃蔬菜和水果的平台,加大食用蔬菜和水果的力度。惟有健康的身体才是万能的,没有健康的身体是万万不行的!”
尽管“领导”的重要讲话有说服力和震慑力,女儿仍是个难缠的“刁民”,又提出苛刻条件:“让妈妈当大萝卜,我得往她身上浇水才行。”没等辛永林作动员,常丽满口答应:“快让爸爸舀水,拿勺子,赶紧浇妈妈的大萝卜!”
辛永林害怕失去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赶紧用热水兑了半盆温水端过来。辛未一勺勺地往妈妈的头上、脖子里、前胸和后背浇水,辛永林趁机喂了女儿一碗菜糊粥。辛未把“大萝卜”浇涝了得排涝,常丽患了感冒。下顿饭,由爸爸扮演大萝卜,换上洗衣盆让女儿浇灌。女儿很快就厌倦了这套把戏,连肉松、维生素这类东西也不吃了。辛永林做出问题十分严峻的表情,刚说了句:“辛未同志……”辛未同志招招手,让爸爸过去。他以为女儿上钩了,忙凑过去。女儿掉转小屁股,对着他的脸放了个屁。他恼羞成怒,亮出大巴掌,朝女儿的脸就狠狠地“扇”过去。他这一巴掌不但打得狠,而且脆响,把自己的耳朵根子都震得嗡嗡响。他不过是吓唬女儿一下,用两只手巧妙配合,右手掌打在左手掌上,两只手掌都麻酥酥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记假巴掌,竟打出了天大乱子。女儿产生了条件反射,感到爸爸的大巴掌真的打在脸上。她哭岔了嗓子,一边小脸又红又肿,就和民间“二八月看巧云”一样,越看越能勾勒出清晰的大巴掌轮廓。
常丽跑出厨房,一见女儿被打成这样,挥舞铲子扑上来,疯了般地和丈夫拼命。辛永林一看不好,赶忙夺门而逃。适逢女儿又到了感冒发烧临界点,马上高烧三十九度。辛永林冒着死的危险回到家里,赶紧抱女儿去医院。在医院诊室,常丽一边哭,一边向医生主述女儿的病因。面对医生的数落,辛永林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此时就是把福尔摩斯请来断案,当场就得给他带上手铐。一阵风工夫,儿科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患儿家长,都知道那位经常感冒发烧的可怜女童,被豺狼般的狠心爸爸,一大巴掌打成重伤!那男人对老婆孩子都不好,经常和孩子妈妈吵架。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辛永林不再沉默。他站在诊室外面,不耐其烦地向众人辩解。这些年在足球界,吹黑哨假哨的裁判大有人在,他们越辩解越让人坚信是假吹。辛永林打了女儿的假耳光,越辩解越让人相信是真打。他成了十恶不赦的虐待狂,被人们唾弃和责骂。面对四面八方的围攻,他只有不解释,不说话。他越是高高地昂起头颅,人们越是憎恨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一时间群情激奋,声讨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他发现处境越来越危险,盼望“魔方”女护士长赶紧过来把他掀走。不但“魔方”不露面,护士们也不为他解围。她们一定暗中使坏,看他的笑话。他仍无比牵挂怜爱女儿,一时见不到就放心不下。他分开人群下楼,从另一端楼梯悄悄上楼。他低着头悄悄来到输液室门外,见许多人看望辛未,护士撵都撵不走。有人带了礼物,有人要给钱,还有女人在擦泪。
一有人走近辛未,她就侧过脸,用刚学到的话乖巧地告诉人家:“看,这就是狠心爸爸打我脸刮子打的,”突然发现门外的爸爸,“快看,那就是我的狠心爸爸!”辛永林刚要逃走,人们一下子把他堵住,痛斥他漫骂他,用唾沫唾他。一位憨厚的农民兄弟情绪失控,抡开能扇倒一面猪圈墙的大巴掌,一耳刮子扇得他眼前金蛇狂舞。要不是用双手撑住走廊上窗框,他非一头栽下十楼不可!他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他见引起众怒,不敢硬充好汉。没等“魔方”护士长为他解围,他低着头捂住脸,不顾一切地逃出病房。他害怕后面有人追击,赶紧溜到太平间后面躲藏起来。回家后,他更是进了朝南开的衙门口,双方亲属早已聚齐,轮番搞三堂会审,逼他几次向妻子和女儿赔礼道歉。市里一家晚报在《人间百态》栏目中,连续报道了狠心爸爸的“恶行”。一夜之间,他成了一只臭名昭著的过街老鼠。市妇联有关部门还派人来辛家慰问,送来了慰问金等。
那些日子,辛永林不敢露面,一出门就被人指点,谩骂,甚至扔砖头。他天没亮就去胡同里躲藏,下班后等到天黑再回家。四个女人也不搭理他,还诅咒他,说虎毒不食子,对自己孩子下狠手的人,注定不得好报。世上只有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连大人都弄不清事实真相,更何况一个两岁孩子。辛永林顶住各种压力,更加疼爱女儿。为了女儿的健康成长,他硬着头皮向几个女人请教。几个女人看他还有点人心,心软了,为他提供不少好主意和好点子。她们的好主意都是鬼主意,好点子都是馊点子,都离不开“哄骗”两个字。只要女儿肯好好吃饭吃菜吃水果,别说哄骗,就是让他少活几年,他也心甘情愿。
常丽再给女儿喂饭,辛永林就背过身,装做偷吃黄瓜和西红柿,对着妻子耳语:“就咱俩吃啊,别让她看见,哎呀真好吃……”女儿再精灵也是个孩子,果然上当:“给我给我,我要我要!”她仿佛头一次见到蔬菜水果这些好东西,吃完还要。常丽把成就全划归自己名下:“按我的主意办早好了。”辛永林用讥讽赞美:“你要是嫁给爱因斯坦,人类早冲出太阳系了。”常丽最爱听的,就是别人惋惜她嫁错老公。这话出自丈夫之口,就像听见小偷忏悔。她鼻子发囊,眼泪都要流下来,说:“和你这些年,你这才说了句良心话。”女儿不高兴了,把西红柿摔到地上:“不吃了,生气。”辛永林小心翼翼地问:“孩儿你怎么了?生谁的气了?”女儿叹了口气:“唉,还能有谁?你呗,我都让你愁死了。”辛永林吓了一跳,忙陪小心问:“爸爸怎么惹你生气了?你愁爸爸什么?”女儿大声说:“除了打人,还骗人!”常丽见有机可乘,抱过女儿讨好地说:“妈妈比爸爸好,是不是?”女儿全面否定:“没有一个好东西!”结果弄巧成拙,女儿什么都不吃了。“女儿不吃蔬菜水果”,成了两个人无法攻克的难题。
辛永林想起那只青花五彩大海碗,陡然兴奋起来,仿佛找到了解决难题的钥匙。他不顾常丽坚决反对,做了玉米面疙瘩汤,盛在大海碗里喂女儿。他不但没吃好女儿,又差点儿把女儿噎着!他讪着脸又去医院请教医生,医生说没有立竿见影的办法,只能等孩子过了五周岁增加免疫力,体质就会逐渐好起来。
以后一有闲空,辛永林就密切关注钟表上的秒针,恨不能把五年当成五天过。
【编者按】辛永林和常丽生下了女儿,本该合家高兴。但由于小孩免疫力太差,常年闹病。两口子为此叽叽咯咯,甚至互骂互殴。人们把一切归罪于辛永林。辛永林有口难辩。只能暗气暗憋。真是可怜之至。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