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碗 第九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683 发表:2021-10-28 20:56:00 闪星:0

常丽用生石灰烧脸,黑皮肤烧脱一层又生出一层。她发誓皮肤一天不变白,就一天不结婚,一辈子不变白就终生不嫁。她这张黑脸,成了以后韩剧中守旧的老奶奶,一集接一集地阻挠晚辈们的婚事。直到胡同里的四个女人生完了孩子,常丽的脸才“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终于和辛永林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辛永林读过杨朔的散文《泰山极顶》,认为男人就是“泰山挑夫”,新婚就是泰山上的“玉皇顶”。如今他终于攀上了生命颠峰,庄重地接过大红聘书,怀揣大印披挂上阵,到人生最重要的岗位走马上任。他仍心怀鬼胎,感觉自己是成功地策划了一场卑鄙的阴谋。他对婚姻的负罪感,对妻子忏悔的心情,好比以后那种暗箱操作下的各种招标会,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厚颜无耻地表演公平。

新婚男人,如同刚领到“驾照”的新司机,头一次敢把车开到大街上,提心吊胆地融入滚滚的车流中。辛永林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司机,在崎岖险要的山路上驾轻就熟,把难以掌控的一切做得恰到好处。他充当性医学专家和性社会学专家,依仗艺高人胆大,结果把车开进误区。他把每种体位、动作、感觉、反应等细节,都用专业术语进行解读,标定上升下降曲线。常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新娘,而是一具活体标本。她不是和新婚丈夫在婚床上缠绵,而赤裸裸地仰卧在医科大学“阶梯教室”讲台上,男教授一边实际操作,一边为现场观摩的实习生们授课。有一次刚刚履行完义务,辛永林讲起历史进程中的“上下五千年”。他讲的是纯粹的历史,和房事半点不沾边,对妻子没有丝毫轻薄之意。一个个疑点就像草丛中伸出来的蛇头,不住地吐着舌信子。丈夫也是初婚,为什么对男女之事如此精熟?在胡同里,他一定和四个风骚女人无数次地“上下”过……再行房,常丽如同坐在飞驰的汽车上,那“一定是”就是公路两旁飞速掠过的一棵棵柿子树,“无数次”就是红灯笼般挂满枝头的柿子。“老司机”不时停稳车,摇下车窗探出头,逐一点评树上各各不同的“柿子”,大肆卖弄专业知识。常丽根本不知道,丈夫只是个假充内行的伪教授,他那些精彩论文,无不是出自对胡同里四个女教授成果的剽窃。那一次,常丽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拔下“车钥匙”熄了火,决绝地说:“从现在开始,不许你碰我。”辛永林又产生误判,以为自己将义务履行得不够,更加专业而疯狂。结果,更加深了妻子的不满和怀疑。

更严重的是,辛永林的完美表现,不断激活常丽记忆深处的蚂蝗,又在拼命地钻肉吸血。没错!“咸菜缸”里的那个醉酒之夜,那个知青中的流氓,就是如此这般地夺去了姐妹们的童贞!有一次结束后,常丽满腹狐疑地对丈夫说:“当年在咸菜缸里,谁趁我们女同学醉得不省人事,钻进女宿舍糟蹋了我们?在胡同里,你是不是经常和那些女人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辛永林如同被碗茬子狠刮一通,一跤跌进碱水池子,自信心变成了狂风中的小草。他像斗牛士死死地抓住牛背上的绳套,大声辩解:“咱俩一起上山下乡,你不清楚我是什么人还是故意装糊涂?我在咸菜缸里做过什么事,你可以调查!明天,咱们一块儿去胡同里问问,我们在一起到底干了些什么!”常丽可丢不起人,顿时气馁,小声说:“你对夫妻之事这么内行,我有点怀疑。”斗牛士更牢地抓紧绳套,趁机抚摩妻子。看妻子没拒绝,他就用欺骗和狡辩配成一付迷魂药,给妻子灌下去:“我看的书多,积累的知识也多。我六岁看《西游记》,我就和白骨精上过床了?我七岁看《水浒》,我就是西门庆了?我要是西门庆,你不就成了潘金莲了?”

常丽最欣赏和最反感的,都是丈夫的诡辩。他丰富的语言文库,是制造谎言的资源,也和地大物博一样,用之不完取之不尽。她的判断又一边倒,坚信丈夫是欺骗她,说:“我一个人去胡同里,你别跟着。我好好问问那几个女人,你们在一起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看妻子着呢要去胡同,辛永林一下懵了。胡同里的四个女人,巴不得他倒霉出丑。假如常丽真去调查,她们不会说他一句好话。斗牛士失手跌下牛背,被挑豁裤子露出屁股丢了大丑。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去胡同里,就是让我做王赔根!你弄得满城风雨,我去坐牢你就高兴了?”躺在地上的斗牛士,反手给了牛一梭镖,常丽马上不吱声了。他们下乡的巴穷公社,有个大队民兵连长叫王赔根。在一次“斗私批修”会上,他狠斗私字一闪念闪过了头,说自己在梦中强奸了妇女主任,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他在狱中用钉子豁开阴囊揪掉睾丸,彻底赔了根。妇女主任听说自己已经被强奸怀孕,竟跳崖自尽了。

常丽一阵后怕,幸亏没将丈夫推进火坑,愧疚地说:“我不是想害你,你太明白了。”辛永林长吁一口气,说:“你养过老母猪我放过大毛腿驴,这种事还不明白,就白上山下乡一回。咱们在思想上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生理上接受那些家畜家禽的性教育。你想想,是不是一回事?”常丽一琢磨,夫妻间也是老母猪配种那点事。但是老母猪和大毛腿驴,根本没传授给那些花样和技巧。

辛永林会撒谎不会圆谎。他撒谎,就是在沸水中煮苞米面饺子,没等煮熟就露了馅,成了一锅片儿汤。没过三天,他就像老气管炎憋不住咳嗽,把在拧绳厂里的种种经历,向妻子和盘托出。他第一个惊喜的是,妻子不但没发难,还幸灾乐祸地说:“活该,谁叫你们男人都是野兽。逼急眼了,女人也是野兽。”他第二个惊喜的是,妻子把对他的怀疑与怨恨,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第三个惊喜的是,妻子醋意大发,证明自己不比那个钟玛差,头一次在床上主动而疯狂。

结婚后的辛永林,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结婚前,他只是个不够级别的小干部,只听说过《内参》从来没看过。后来他偷看过一次,遭到了严厉处罚。结婚后他终于够级别了,可以随时随地光明正大地翻阅。那些奇妙的感受和感悟,让他一次次产生了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他刚想出一句“蜜月里的每一天都是甜的”,马上就在包芋头的旧报纸上,看见“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类似的名句。他又想出一句“让你的头脑告诉你的眼睛,太阳一直没落”,他刚一转身,又在盖鸡蛋篓子的旧杂志上,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名言:“西沉的永远是一个太阳,用肉眼来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实际上它永远不落。”这两句名言是两盆淬火的冷水,将他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他这才知道,他在新婚中的各种体验,古往今来的已婚男人都体验过;未来的男人们,也样要进行这些体验。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各种陋习和不足,辛永林也不例外。别看他博览群书才高八斗,说的却是一口土得掉渣的方言。不管他语言如何精彩,一经那口方言说出来,就好比餐桌上一道名贵的清蒸鱼翅盘子里,融进一粒海鸟粪。有一天常丽下班回来,屋子里突然传出充满磁性的纯正普通话:“婚姻就是一座熔炉,男人就是一块矿石;要么百炼成钢,要么变成残渣废料……”她以为钟控收音机自动播音,一看是丈夫在对着笔记本朗读。这句本无新意的话,不但像潦草的手稿变成铅字,还是金属探测仪。常丽像发现金矿一样发现了丈夫的潜在价值,不无惋惜地说:“可惜你的才华了,你应该当电台播音员。”辛永林受到妻子鼓励,充分调整好声门,模仿一位著名的播音员,提高音量激情朗诵: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四句诗朗诵是照相机的四档景深,将遥远的青纱帐一下拉到眼前。丈夫飘渺的人生远景,和以后那位农民据说发现已经绝迹的华南虎,瞬间变成一副五彩斑斓的特写,在植物缝隙间露出轮廓。摄影师果断摁下快门,将丈夫的前程定格:“你肯定能走出胡同,你肯定能恢复档案和户口,你肯定不能总拧绳子。”

一下子得到妻子的三个肯定,辛永林大受鼓舞。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在妻子眼中,他除了拧绳能有别的发展。到电台去当播音员,他根本没想过。他的奋斗目标一直没改变,还是去商店里当一名售货员。他小心翼翼继续试探:“唉,不拧绳子,我能干什么?”妻子说:“你早就应该去商店里当售货员。”辛永林一阵感动,问:“我怎样才能当上售货员?哪家商店能要我?”妻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刻苦练习一掂准,等练成了,就有商店来要你了。”档案和户口是常备的两桶冷水,妻子头一次没提起来泼他,更让他感动,说:“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练习一掂准。”妻子继续鼓励:“你干什么都有恒心,我相信你能成功。”辛永林开始为下一代勾勒人生美景:“咱们没读过大学,一定让孩子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起码读半辈子书。”常丽觉得肚子不仅是孕育孩子的温床,也是储存课本和练习本的仓库。她靠紧丈夫,说:“咱们被折腾了半辈子,孩子又要念半辈子书,想想都挺吓人的。”辛永林说:“咱们这代人,不过是被反复移栽的植物,到头来,既算不上草本也算不上木本。记得每年春播时,巴穷根老队长都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咱们的下一代,千万不能误了节气,该读书时必须读书,该工作时必须工作,该结婚时必须结婚,该要孩子时必须要孩子。”

怕妻子没听懂,辛永林又说了一大套谚语,什么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立夏到小满,种什么都不晚……仿佛要在床上开荒种地。妻子不但明白了,而且被触动:“是啊,咱们再也耽误不起了。”辛永林进一步强调:“要孩子和种庄稼不一样,庄稼今年歉收了,明年可以重新播种,人这辈子要是被耽误了,一生就没了造就。”

常丽的心里更没了底,说:“我一直还没怀孕,是不是有毛病?我连孩子都生不出来,还谈什么前程?”一想起“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这句谚语,她再也躺不住了,起床开灯一看挂历,明天就是芒种!她像一位守着一麻袋发芽种子的农妇,忧心忡忡声音颤抖:“咱俩都这么大年龄了,结婚又晚,生不出孩子怎么办?”辛永林安慰她:“你已经有了。”常丽吓了一跳,以为丈夫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忙问:“你和谁有的?是那个叫钟玛的女人?”辛永林笑着说:“我是说你有了。”翻看挂历,煞有介事计算,“十个月之后的今天零点前,咱们的孩子就能出生。当年在咸菜缸里种麦子,我不敢保证出苗。生儿育女这种事,连动物都会。”说完,他在指定的挂历日期下面,画了个小萌芽。常丽看了一眼,惊叫一声捂住眼睛。辛永林以为挂历上有蟑螂,用力拍打一下,说:“你看花眼了,什么都没有。”常丽仍不敢抬头,说:“雪白的挂历,多像死人滩上的盐碱地……被日期围在中间的风景天坑,就是咸菜缸。你画的那个小萌芽,就是那株袖珍麦子……”

辛永林对着挂历一琢磨,可不是嘛!那春、夏、秋、冬的四个季节,是他带领知青们插在“咸菜缸”四角的四根粗木桩。用红字标出来的二十四个节气,是二十四根中木桩。三百六十五天的数码,是插在木桩中间密密匝匝的树棍。他感慨地说:“当年咱俩创作那句豪言壮语时,还以为能提前回城,没想到陷进咸菜缸里拔不出腿……翻过这一页吧。”没等丈夫翻过那页挂历,常丽使劲把挂历扔出窗外。“呼啦”一声,挂历如同大鸟展开双翅,飞进夜空不见了踪影。当年那页旧账,却留在心里。她无端地大发脾气,两人动辄吵架。家里再也不挂挂历,以别的方法记录时间。这种无端的怨恨,如同封在炉膛内的暗火,憋到一定程度就窜上火苗。每当妻子旧账新算,辛永林就故伎重演,调好声门高声朗诵:

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

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

从此后,四句诗变成了四铲湿煤,不时压住炉膛里窜上来的火苗。他们已经过了生命旺盛期,心情又压抑,性生活越来越不和谐。等一方有了兴致,不是另一方没兴趣,就逢身子不方便。这好比庄稼人逢上坏年景,用雨时偏逢“掐脖旱”,不用雨时又下得昏天黑地。转眼间到了收获婴儿的季节,两个人爱的田园里一片荒芜,连株袖珍麦子也没钻出来。常丽开始后悔,是不是扔掉了那本挂历,连上面的小“萌芽”也一起扔掉了?

四个女人的丈夫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智商高,孩子也聪明,刚到六岁都上了小学。常丽仍没发现怀孕迹象,她的生育状态,就像不断加大的漏斗状地下水,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自从上山下乡以后,她一直月经不调。她一个人去医院看妇科,医生告诉她,可能患了输卵管堵塞。辛永林个人情况也不妙,他刚到青春期就出过大丑,接着就被“去势”般地禁过欲。他快到三十岁时好不容易沾了回腥,不但被残酷地刷了油,还自残一样地刮过油。他也偷偷地去医院看过男科,医生说可能精子稀少,或者死精,因此导致不育。他们各自心怀鬼胎,都害怕毛病出在自己身上而担责任,都不敢进一步检查,日子一天一天地往下捱。

为了走出胡同里改变命运,也为了实现当售货员的梦想,更为了改善婚姻状况,辛永林天天去菜市场买菜,苦练“一掂准”绝技。他不管买什么菜买多少菜,用手一掂就知道是否缺斤少两,再精于此道的小贩子,也别想蒙骗。他去了几家商店表演“一掂准”,都受到热烈欢迎和热情接待,但是,都因没有档案和户口被拒之门外。他走出胡同里的希望遥遥无期,想当售货员的愿望也越来越渺茫。当两个人都看不见希望时,开始相互抱怨。辛永林无可奈何地说:“当今有相当一部分女人阴冷,不管外因给予怎样的温度,都是一块孵不出小鸡的石头。”常丽正一肚子冤屈无处诉说,马上回应:“现在也有相当一批男人没用,别看他能把一捆菜掂出几斤几两,就是掂不出自己半斤八两。他早都泄了阳元,所以连个孩子都带不起!”辛永林刚要使战争升级,常丽就使出杀手锏,大骂当年“咸菜缸”里的某某正人君子,趁女知青们醉酒时,把她的某个关键部位给弄堵了。马上,辛永林就做贼心虚般地不敢吱声。常丽乘胜追击,先把“结婚证”放在桌子上,提出两个人一起去医院检查,把不孕不育的原因查个水落石出。辛永林被妻子背水一战的架势吓住,找出种种借口不去医院。

常丽叹了口气,提笔在丈夫准备随时纪录灵感的白纸上,写下“无望”和“绝望”四个字。此时能拯救辛永林的,只剩下了文字,即使断子绝孙的文字,也能成为救命稻草。他拿起那张纸,像解字先生一样解读:“四个字里面有两个望字,就有了一半希望;‘无’字和‘绝’字等于没有字,剩下的全是希望!要孩子也和做任何事情一样,只有持之以恒才能成功。”常丽一听有道理,就放弃了去医院检查的打算。万一毛病出在自己身上,还被动,就让他折腾去吧。成功了,功劳是两个人的。失败了,让他一个人担着。

辛永林对电、列车、营养学有一定了解,认真分析两个人几年来的婚姻状况,总结出“三个也许是”、“两个未关注”和“一个没把握”。在夫妻生活中,也许该用交流电时用了直流电,造成了方向未随时间而改变;也许该用直流电时用了交流电、尽管也有方向和强度,但未适应周期性变化;也许是铁路列车编组程序出了毛病,本应同时进站的两列火车失之交臂。一是未关注营养,男人对微量元素锌的摄取量不足,女人对维生素E的摄取量不足。再是未关注情绪,两个人的精神一直抑郁。因此,双方都没把握住最佳受孕时机。

常丽把话说绝,只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辛永林心里更没底,再说女方能不能怀孕,也不单独取决于男方。两个人没有孩子,也不是分道扬镳的理由。他也想好两条后路,如果妻子再不怀孕,一是两人相伴到老,再是抱养个孩子。

在夫妻交、直流两条线路上,辛永林是否安装了转换开关,怎样控制方向和周期,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明白。他是否去列车编组站更正了程序,铁路部门是否接纳了他的建议,两列火车是否同时进站,更是未解之迷。常丽只能做到两点,一是增加两个人的营养,多吃瘦肉、鸡蛋、贝壳类、花生等含锌量高的食物。再是调解好双方情绪,两个人还签定了“百日不吵架”条约。辛永林肩负重任,自任核爆炸总指挥。他手按起爆器开关,严格掌控起爆时机。随着蘑菇云多次升腾、光辐射横扫大地之后,妻子终于怀孕了。当天,辛永林建立一本迟到的“家庭日记”。在日记扉页上,他用浪漫的语言写道:

家庭的建立,就是男女两个人用各自生命构筑的两条铁轨,承载着婚姻列车,以温馨的夜晚作为始发站,经过一千八百个日日夜夜风雨兼程,终于迎来了彩霞升起的明天!

看过日记,常丽夸奖说:“你的比喻很精彩,接着写,将来留给孩子作纪念。”妻子的夸奖,如同一斧子砸开了啤酒桶,辛永林的灵感喷涌而出。

××年××月××日(阴转晴)

列车马上到达第一站,我们将迎来一位无比尊贵的小乘客!不管你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我们的心头肉!你还没出世,就把我们的心揪疼了!在撒满阳光的站台上,我们用热切的期盼铺展一条通往太阳的红地毯,像迎接小天使一样把你请来人间!我们将用坎坷和尴尬烧制方砖,用勤劳的汗水浇铸粘合,为你的生命和人生砌上一道坚固的防护墙,圈定永远的春天!

在预定时间内,专列徐徐停靠在站台上。接着,小生命呱呱落地,女儿辛未如期而至。两个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小人儿弄进了软卧车厢。有了孩子,辛永林才算一位真正的家长。他看报纸专门看头版头条,日记中的行文风格,也越来越接近机关公文。他管理的家庭,也越来越像一个机关单位。他翻开了新的一页,充满忧患地写道:

×年×月××日(晴)

纵观五年来的婚姻状况,总体上看,呈现出越来越好的势头。尽管两个人打打闹闹,甚至将矛盾发展到肢体冲突的严重程度,但也充满了希望和稳馨。回顾在孩子出生前的这段漫长而郁闷的时间里,只是召开一个没有结果的务虚会议。孩子出生后,从根本上解决了不孕、不育、夫妻间相互猜疑等一系列尖锐问题。通过进一步磨合,两个人不断明确抚养孩子任务的艰巨与繁重,一辈子都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务虚会议精神。尤其值得担忧和警惕的是,夫妻二人把孩子摆在家庭一切事务中的首位,采取一切以孩子为中心、一切向孩子倾斜的政策,不断加大呵护与宠爱力度;这种高成本高消耗的抚养方法,肯定为孩子的未来成长教育,埋下令人担忧的隐患……(她又拉了)

××年××月××日(多云)

小人儿果然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她是齐天大圣,把单调而宁和的二人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她又是强权者,把属于两个人的专利全注册到自己名下。她还是爆炸大王和修补专家,既能把家庭和睦的氛围破坏掉,还能重新进行弥合。小人儿是个无数麻烦的制造者,能把针头线脑变成撞针和导火索,把坛坛罐罐变成地雷和炸弹,使夫妻间的小磨擦升级为一场场激烈的战斗。小人儿还是个核武专家,能在陈谷子烂芝麻中分离浓缩铀,用鸡毛蒜皮做催化剂,批量生产核武器。也许将来某一日某一刻由她引起的小小争端,将使夫妻之间的冷战升级为核大战……(她又尿了)

××年××月××日(阴)

小人儿根本不是“人之初”,而是知识渊博的博士生导师;制造她生命的两个人,必须从小学生做起。他们自以为无师自通的习作,哪一种动物都毫不逊色……(她又哭了)

××年××月××日(小雨)

小人儿决非赤条条而来!她携带着几车皮研究课题而来!在抚养子女方面,连母鸡都会。但是在教育子女方面,许多父母连母鸡都不如……(她又醒了)

怎样给女儿包尿布,成了辛永林的第一道难题。小人儿的爸爸不应该是辛永林,而是著名的逃生大师克里斯·安杰尔。他将襁褓带子系得再紧,她都能轻易弄开。辛永林特地去了趟常丽工作的医院,虚心请教一位住院的刑警队长。刑警队长用绷带进行演示,向他传授捆绑犯人的种种绝技。回去之后,他这才成功地降伏了小人儿。第二道难题是,如何一次性刮除尿布上的稀屎。他是个肯动脑子又善于观察的人,从装修工人铲墙皮、小商贩摊鸡蛋饼、街头画家用画铲涂抹画布那里,均受到巨大启示。他马不停蹄地去了趟土杂商店,买回一把小扁铲。他打开襁褓在尿布上一试,马上攻克难题,把稀屎刮得干干净净。

丈夫的细心和能干,让常丽十分满意。每当丈夫忙得团团转,她就用鼓励作为抽击陀螺的鞭子:“你绝不会拧一辈子绳子,你保证能走出胡同,你肯定能当上售货员。”辛永林签发文件一样说:“照此办理,我走出胡同是大势所趋,重中之重先把女儿照顾好。其他问题暂议。”看丈夫煞有介事的样子,常丽差点笑出声。难道盲流还有更大的野心和目标?他能把孩子照顾好,孩子能落上户口,她就心满意足了,权当他走出胡同,当上了售货员。一转眼,常丽休完产假。怎样带孩子,谁带孩子,又成了新的问题。一个已婚女人,具有儿媳妇和女儿的双重身份。世间最好相处的是母女关系,最不好处理的是婆媳关系。因此出现一种怪现象:女儿侍侯妈妈天经地义,媳妇侍侯婆婆是先进事迹。常丽情况特殊,属于第三种情况。辛未的爷爷有病,需要奶奶照顾,因此没给女儿看孩子。为了避免女儿攀比,婆婆也不给儿媳妇看孩子。辛未的姥爷也有病,姥姥也要照顾姥爷,也不能带外孙女。这样以来,辛未就成了奶奶不能管、姥姥不能带的孩子。

常丽把辛未送到区幼儿园,公家幼儿园有规定,只收满一周岁的孩子。无奈之下,两个人去联系一家私人幼儿园。园长是位慈眉善目、面面乎乎的老太太,热情得像刚出锅的土豆。老太太一说话,就像刁钻的老渔夫往船上拽鱼钩,每句话都带倒戗刺,上面都挂着剧毒河豚鱼:“孩子这么小,你们为什么不往公家幼儿园送?人家不收。为什么不收?不敢收。为什么不敢收?怕孩子小出了事故负不起责任。能出什么事故?孩子会被被子捂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被阿姨用开水烫死、被电过死、被坏人拿刀砍死……我可以收下孩子,你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可能早上送来个活孩子,晚上却抱回个死孩子。我这么大岁数不能死在医院里和家里,却要死在监狱里了。我老太太有多大胆量,敢收你们的孩子?”

老太太嘴黑逆耳,又让人觉得她说话实在。两个人说尽好话,死乞白赖地送了份厚礼。老太太说为了照顾辛未,还得多招个阿姨多开一份工资。直到他们交了双倍托保费,老太太才答应收下。老太太是个做了一辈子买卖的穷人,她挣到手里一分钱,比用手指甲在花岗岩上抠块石片还费劲。她多花一分钱,也像从身上割下一片肉一样心疼,决不会为了一个孩子多雇一个阿姨多开一份工资。

辛永林知道自己当不上售货员,借用入团申请书上的一句话自勉,时刻以一个售货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拿什么东西都掂一掂斤两。自从女儿下生后,他天天为女儿掂体重,认真记在本子上。他第一天从幼儿园里接回女儿,就掂出少了半两秤!常丽认为丈夫的“一掂准”只对蔬菜精准,在孩子身上肯定不灵验。她特地抱女儿去了趟医院,放在妇产科秤上一称,果真少了半两秤。让夫妻俩震惊不已的是,一连三天,女儿的体重不但没增长,还整整减轻了一两半。女儿的体重十四斤,如果按这种速度递减,到了一百八十二天之后,女儿的体重将减为零!如果再减去皮肤、骨骼、内脏等基本体重,女儿夭折的时间将大大提前!

辛永林浑身汗毛竖成片片芒刺,常丽也瘫软成酥骨鸡。他们无法想象老太太如何虐待女儿,才如此减秤!两个人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似抱着一只不断撒气的气球。幸亏辛永林怀有当售货员的梦想练成“一掂准”,幸亏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想象。两个人轮流开诊断书带女儿,再不敢将心头肉送进虎口。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人生总多疑,多疑就闹心。辛永林和常丽终于结婚了。可是,辛永林熟练的床上功夫和精湛的性爱理论,让常丽怀疑他是性交老手。她怀疑辛永林是当年知青点“咸菜缸”里夜闯女宿舍的恶魔,怀疑辛永林在胡同里与四个寡妇经常交媾。疑虑使得常丽不开心,床上没激情,床下不交流。长期的冷战使得常丽不能如期怀孕,他们又互相怀疑对方有病。好不容易生了孩子,教育又是让人头疼的事了。情节层层递进,人物渐渐丰满。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