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第六章
猪肉和鸡蛋就是轩辕剑和盘古斧,两大神器让栀子如虎添翼,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那吃得油光锃亮的脸上,浮出一层小樱桃般的青春痘。他身体更强健肌肉更结实,精力更充沛。他走路都带小跑,一边跑一边跳高还一边唱歌。他吃好东西吃馋了嘴,一上班就东张西望咽口水,就盼望中午这顿好饭。四个女人为了他而争风吃醋,又让他飘飘然不知所以然。眼前的风花雪月就像下了场鹅毛大雪,将他的危机感彻底覆盖。他不和爷爷爸爸比童年,专门和大人物们比眼前。即使当今的一市之长,也不能天天把猪肉和鸡蛋当饭吃,外加四个美女秘书无微不至地伺候。就算他的档案没丢,已被安置在人事处当上了以工代干的誊写员,女处长也不能天天喂他猪肉和鸡蛋。他好赶上“来”了,对女人们察言观色,留意她们的各种嗜好,揣摩她们对事情的不同感受。他已经超过“来”了,哪个女人一撒娇,他就知道该干哪样私活。女人们的身体到处都是雷区,以前他这也不敢摸那也不敢碰。现在,他已修炼成一位老太监,为显示技艺的纯熟和老到,他时尔对谁一语双关进行撩拨,时尔蜻蜓点水般触碰一下谁的敏感部位。从此后,他那“猪肉鸡蛋腹中留,浑身是种雄赳赳”的美好生活,就徐徐地拉开了大幕。
钟玛早就有预感,几个姐妹迟早要和她平分蛋糕。蛋糕可以平分,栀子却无法平分。男人可以为了女人去决斗,女人却不能为了男人而决斗。否则,她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她仍我行我素,照常和栀子玩“盗墓”。姐妹们终于发现他们两人的龌龊,再也不能忍气吞声。她们那一声声生硬的、警示性的咳嗽,就是守墓人敲响的铜锣。为了彰显公平,钟玛主动把“被盗”的位置,轮流让给三个姐妹。她们立刻识破她的阴谋,所谓的“平分秋色”是个骗局。凭她们和栀子的身高落差,如同向地球另一端掘进。即使她们能挖通地壳,也是南辕北辙白出力。这样反复折腾,四个女人都感到了乏味。她们再和栀子挤在一起,就像排队买供应品或者排队如厕。不管排队买供应品还是排队如厕,前面的人都不断减少,后面的人一点点往前挪,越来越有奔头。五个人站在拧绳车上互不相让地挤了一天,出了力遭了罪不说,还要赔上珍贵的猪肉和鸡蛋。就如同她们既需要栀子又得不到栀子一样,前面拧摇把的手累个死,伸在背后的手又闲个死。这还不说,还伤了姐妹们多年的感情。她们撒在墙边的夹竹桃种,已经开花了,但是,他们仍没在栀子那里把种借成。即使她们和栀子这样贴上八百年,拧绳车和砖头也发芽开花结果,她们也别想借成种,实在是不划算。
三个女人及时和钟玛进行沟通,推心置腹地谈了各自的想法。半夜借栀子,你用谁不用?好事别独吞。姐妹们的通情达理,很让钟玛感动。她下了死决心,一定让大家把“种”借成。那天,钟玛带来了三个双黄鸡蛋外加一个猪肘子,宣布晚上加班。栀子吃猪肉和鸡蛋上了瘾,一口吞进一个双黄鸡蛋,噎得上不去下不来,憋得直翻白眼。开始,大家以为栀子闹怪样给她们看,笑得前仰后合。钟玛一看不好,栀子眼看噎死了!种借成借不成死不了人,把栀子噎死了,她第一个逃不过人命官司。她赶紧让几个女人往木桩上栓绳子,再栓住栀子的胳膊吊上去。栀子上吊般地悬垂大半天,几个女人轮番拍打他后背,好不容易才把堵塞物顺了下去。整个白天,栀子和四个女人昏昏欲睡,拧的几根绳子刚好够上吊。
天一落黑,男人和女人们马上亢奋起来,开始了暧昧的夜班之旅。吃了人家的嘴短,栀子先扮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首先跳上了拧绳车横梁。另三个女人虽然跃跃欲试,慑于钟玛的权威,都不敢抢先上车占位。钟玛上了拧绳车,不再和栀子玩“盗墓”,而是面对面地贴在一起,一步进入到了调情阶段。另三个女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决定给钟玛制造难堪,一动不动地站在车下。她们悠闲地看着车上的两个人,似在欣赏两条狗交媾表演。钟玛一看没人上来,赶紧脱离了栀子怀抱。直到她转过身,另三个女人才上了拧绳车上。她们和往常一样,还是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她们把栀子更紧地裹在中间,如同卷一根雪茄烟。她们前面的劳动手快速拧动摇把,后面的懒汉手笔直斜伸。几个女人憋了一肚子气,加不加这个夜班实在没有必要。在心里,她们都把钟玛比做那只可恨的蜗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表面上,她人高马大好像比泰山还重,实际上比鸿毛还轻。
拧绳车上的五个摇把轴心,已经干涩,早该加油润滑了。钟玛和几个女人忙于“借种”,已顾不上这么许多。此时,五个轴心一齐发出尖细刺耳的“吱吱”声,就像五只愤怒的小鸟,相互指责对骂。只要借不成种,三个女人就不高兴,就和钟玛较劲,我们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钟玛凭着体力强,带头拼命拧绳,一边拧一边解恨:还和我争风吃醋?累死累瘫你们三个王八蛋!你们还想借种?能借坡下驴就不错了!大家好比害怕鸡蛋票过期,连夜排队买鸡蛋。谁知排了半宿队,好不容易排到窗口就到了零点,窗口关闭,被告知:鸡蛋票全部作废!
凌晨一点钟,钟玛也累得受不住了,只好宣布下班。大家筋疲力尽,早已把“借种”的事抛在脑后。他们疲惫不堪地走出胡同,在十字路口默默地分手。以前加夜班,几个女人都选择偏僻的小路碰运气。十年来,她们一直希望被人骚扰甚至强奸。想非礼的人见了她们就躲,不是她们怕男人,而是男人怕她们,让她们把天下男人骂了千万遍。辛永林头一次加夜班回家,就被一个女人跟上。女人不是别人,而是钟玛。辛永林心知肚明,装做什么都没看见,一直没回头。他快走,身后的钟玛也快走。他跑,身后的钟玛跑得比他还快。他快到家门口,钟玛两步跟上来,迎面堵住他,生气地说:“你明明知道我在你身后,为什么不回头?”辛永林小声说:“让人看见了不好。”钟玛温柔地说:“深更半夜,没人看见,我忘记关门,你陪我回去锁上。”辛永林迟疑一下,只得和她回去。进到胡同里,钟玛确实没锁门。辛永林还在犹豫,她一把将他推进铁门内,这才关门上锁。
黑暗中只剩下两个人时,他们陌生得如同两个物种。两个人保持距离,面对面拘谨地站着,仿佛只是为了倾听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钟玛打破寂寞:“每次干夜班,第二天都休息。”辛永林随和:“应该休息。”钟玛又说:“咱们累了一天加半夜,坐一会儿吧。”辛永林压抑住心跳,说:“那就坐一会儿。”
两个人一头一个坐在拧绳车横梁两端,仿佛各自占据地球的南极和北极。沉默片刻,钟玛说:“你也不问问我丈夫的情况。”辛永林随和:“是得问问你丈夫的情况。”钟玛不满:“看你,成了应声虫了。”辛永林又压了压心跳,说:“听说你丈夫是科学家,十年前被打成反革命,还没平反。你丈夫姓什么?”钟玛说:“姓杨,叫杨树房。”辛永林不再拘谨,说:“我们下乡的巴穷公社旁边,也有个杨树房公社。站在村头就能看见天边有棵大杨树,树龄八百多年。”钟玛说:“你猜猜,我丈夫身个有多高?”辛永林幽默地说:“敢用一个地区和一座村落做名字,就是没有你高,也一定和大杨树一样挺拔,和石头房子一样坚固。”钟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丈夫是个小矮人,身高只有一米四九。”辛永林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你这么高,你丈夫这么矮,你们怎么在一起生活?”从不谈论自己家事的钟玛,把辛永林当成知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上小学二年级时,钟玛的身高就窜到一米七六,是全校男女生当中最高的学生。钟玛的同桌男同学叫余波,个头最矮,还不及她的胸口。那年秋天,学校组织同学们去乡下拣黄豆粒。师生们来到一条大河边,准备过河。余波站在河边,等着老师过来背他。钟玛想都没想,抓起余波就放到自己脖子上。她对余波充满了怜悯,感到肩膀上伏着一只小猫。余波对钟玛充满了感激和敬畏,就像骑着一匹温顺的高头大马。一个男同学骑在女同学的脖子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趟过了大河。打那以后,余波总想为钟玛做点什么报答,但是,他什么都做不成。
那一年暑假的头一天,学校组织各班级在操场上汇演。班主任利用钟玛和余波的身高落差,排练了苏联童话作家拉乌德的童话《三个小矮人》。钟玛扮演灰色巨狼,余波扮演勤快善良的小矮人穆夫。为了突出穆夫的机智勇敢,班主任将原著进行改编,让穆夫用生石灰烧瞎巨狼的眼睛。演出之前,班主任用垫了几层复写纸的毛巾,让其他班级的同学试看验证后,蒙住钟玛的眼睛。演出开始,不管穆夫藏到什么位置,瞎眼巨狼仅凭嗅觉,就能将小矮人找到。最后,可怜的小矮人被瞎眼巨狼捉住背回去,做为狼崽子们练习捕食的猎物。他们的精彩表演,博得了全校师生的热烈掌声。大家一直纳闷,不知钟玛凭什么能闻到余波的藏身之处。班主任只在余波的口袋里,放了三十粒香喷喷的炒黄豆。当时正闹大饥荒,人们对食物的嗅觉,比饿狼对猎物还敏感。演出结束,同学们陆续离开学校。余波掏出全部炒黄豆,非要送给钟玛。钟玛不要,把黄豆粒放在路边石头上,然后去追赶余波。等她把余波追回来,黄豆已经没了,仿佛被饥饿的石头吃了。
开学后,钟玛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老师不去家访,也不说余波为什么没来上学。原来开学前几天,余波一个人跑到乡下,为钟玛找黄豆。可怜的余波没被“瞎眼巨狼”咬死,却塞了饿狼的牙缝,骨头渣子都没留下。得知余波被狼吃了的消息,钟玛哭的很伤心。星期天她一个人来到乡下,拣了块石头,要打死饿狼为余波报仇。她没见到饿狼的影子,找到几缕带血的布丝。她刨个土坑埋了布丝,隆起一座小小的坟头。她在附近地里拔了一抱青黄豆,供在坟前。她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祈祷余波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要长得高高的壮壮的。她一直后悔,当初要是收下那三十粒炒黄豆,余波就不会去乡下,就不会被恶狼吃掉了。
钟玛十八岁那年,身高达到两米一三。就在她考进市体校的那天晚上,梦见了余波。余波告诉她,他并没被狼吃掉,就藏在这座城市里,就等着她把他给闻出来。她虽然不相信余波还活着,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身高,也有余波的一部分。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种情形,当闻到某一种熟悉的气味,马上能回忆起和这种气味相关的事情。那天半下午,钟玛和往常一样,放学往家走。当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闻到炒黄豆的香味儿,立刻想起当年表演《三个小矮人》时的情景。她跟了半条街,终于闻出那香浓的炒黄豆香味儿,来自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身上。从此后她走火入魔,坚信杨树房就是余波的化身。她不顾体校的挽留和父母的责骂甚至毒打,以死相逼和家人断绝了关系,终于辍学与杨树房结婚。
结婚后钟玛才后悔,杨树房和余波没有半点联系。丈夫生于一个矮人家族,假如他真是一棵杨树或者一座房子,也是一棵小矮树和一座小矮房。蜜月中,杨树房带钟玛去了趟老家。在杨家老屋里,她发现所有门框中间的偏上位置,全刻有一道道神秘的划痕。丈夫告诉她,这些划痕,都是杨家历代处于青春期的前辈们,用来记录、鞭策和祈祷身体长高的尺度。遗憾的是,所有划痕都没超过一米四九。有几道超越的不规则的划痕,也是停止长高的前辈们,在绝望中翘着脚或者跳着高划上去的。身高问题,给杨树房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当他的身高也到了无法超越的极限时,无尽的悲哀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心头。他拼命读书,争取在事业上出人头地,然后再承担起改良矮人家族的使命。他如愿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别无选择地填报了生物系。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家生物研究所,做了一名研究员。他根据遗传学、营养学、心理学、环境科学、运动人体科学等各方面因素,精确计算得出结论:他只有和身高两米以上的配偶结婚,才能生育出身高超过一米七零的后代。在现实生活中,即使身高一米四九的姑娘,也不情愿嫁给同样身高的男人。怎样使巨人姑娘痴情地爱上矮人,成为杨树房刻苦攻关的课题。他在对小白鼠等许多动物的实验中发现,所有雌性动物选择伴侣,都把自己当成接收雄性气味的母体,然后再嗅雄性动物的气味往下进行。他又发现,雌性动物所喜欢的,大多是气味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雄性动物。对于动物来说,这有利于后代的健康强壮;而且全部由基因来决定。为了早日达到目的,他又拿出一定时间,专门研究了人类情爱史。他惊奇地发现,在人类的男欢女爱当中,不乏女性闻男性汗衫选择伴侣、男性“闻香知女人”等佳话。更让他振奋的是,一旦女性凭气味选定了适合自己的男性,一般不会受身高因素的绝对限制。因此,就产生了“男人无丑”和“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女”的俗语。又经过反复论证,他正式上报了研究课题:“高级雌性哺乳动物以嗅觉择偶之奥秘”。
当时,国际上很少有人进行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在国内更是空白。杨树房的课题受到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为他拨出专项资金,期待他在这一学术领域里有所重大突破。在科学家眼里,让无法实现的事情变为现实,都是科学所产生的作用。而在常人眼中,爱情奇迹的发生,还要靠缘分等其他因素。杨树房在潜心搞科研的过程中,成功地让一位身高两米以上的漂亮女孩爱上自己,圆满地完成了第一篇论文:《论哺乳动物的嗅觉受体与接收机制》。论文一发表,立刻引起了生物医学界的高度关注。这一年,他才二十四岁。一位资深专家断言,如果他抓住这一课题继续研究,成为未来的生理学、医学诺贝尔奖得主,将不是梦想。
结婚之后,杨树房仍习惯于用生物学家的眼光看待一切。即使婚姻这种社会现象,也被他纳入了生物学范畴。他把取得的成果,全归功于自己对家族基因的改良、个人奋斗、课题选择、学术的不断研究上。他把新房当成实验室,蜜月更是他攻关的关键时刻。而高大强壮、充满活力的妻子,就是他显微镜下巨大而凶悍的雌盗蛛。一只雌盗蛛和一个女人的最大相同之处,都是因为卵子有限,一生的交配时间也有限。尤其是雌盗蛛,一生中只能交配一到两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精心挑选配偶。雄盗蛛为了争夺生殖力超强的雌盗蛛,往往自相残杀;即使是胜利者,也可能葬身于配偶之腹。雌盗蛛常常在交配之后,立刻就吃掉雄盗蛛。雄盗蛛交配之后只有马上装死,才能逃过一劫。在显微镜里,折断在雌盗蛛生殖腔内的一截射精管,都逃不过杨树房的眼睛。这是雄盗蛛为了保证种的纯正,防止雌盗蛛再度交配,才以这种方法堵住受精囊孔。在种的纯正上,他无须像雄盗蛛那样挖空心思。而他用显微镜看社会,看到的却是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承认,正是因为复杂的社会因素,才让他歪打正着地娶到了巨人妻子。如果把人类社会比做盗蛛王国,高大美丽的“钟盗蛛”,绝不会选择矮小委琐的“杨盗蛛”做丈夫。幸亏杨树房不是盗蛛,否则早就被优胜劣汰了。蜜月结束之后,杨树房又完成了第二篇论文:《论哺乳动物的嗅觉受体与特殊的辩识机制》。
在国内、乃至世界科学领域里,要说身个之矮,也当名列前茅。他的聪明和天赋、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令所有同行们刮目相看。他视那些眼高手低、靠弄虚作假、请客送礼换取职称和待遇的人为废物,绝不留情面。他性格倔强行为极端,让人敬而远之。在研究所里,有些人常年耗费大部分专项资金,往往搞了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也完不成一个普通课题的研究。他们还都自高自大得不行,全不把杨树房放在眼里。还有人评价,杨树房是“无知者无畏。”每到评职称分配住房时,就有人低三下四地求他帮忙写论文。杨树房总是有求必应,但他在帮助别人的同时,又深深地伤害别人。他把论文写在手纸上扔进厕所,让求他的人到厕所里面翻找。能忍受奇耻大辱的人,果然用论文换取了高级职称,堂而皇之地住进了专家楼。所里的一位男清洁工看出了门道,专门搜集杨树房当手纸用过的手稿。他把这些文字照葫芦画瓢地整理出来,签上自己的名字发表,竟然成了自学成才的正教授!“文革”爆发,杨树房的“火箭发射基地”,变成了生产鞭炮的小作坊。他的“生理学、医学诺贝尔奖”的梦想和憧憬,被卷进一个个“二踢脚”,全被崩到空中炸了个沸沸扬扬。
在研究所里,几乎没有杨树房没帮助过的人。但是运动一来,几乎没有不揭发批判他的人。越是得到他帮助最大最多的人,越是往死里整他。和所有受到冲击的人一样,杨树房百思不解,自己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共和国的敌人?那些曾经对他感恩戴德的人,怎么突然间对他产生了深仇大恨?他引为自豪的研究成果,怎么就成了宣扬资产阶级腐化堕落、诱骗少女的流氓手段?在批斗他的大会上,那位清洁工出身的正教授,第一个冲到台上批判。正教授一连扇了他几十个耳光、充分触及皮肉之后,再向灵魂深处挖掘:“你是一个没有三块豆腐高的矮子,为什么要用一个村庄和一个地区做名字?不是包藏着让全村人或者全地区的人和你一样矮的祸心又是什么?万幸啊万幸!幸亏你没姓北,否则你该叫北京城了!幸亏你没姓全,否则就叫全中国了!大家试想一下,如果按照他的混蛋逻辑,全国人民的身高都不足一米五,伟大的中国人民站在帝修反面前,该是一种什么形象?中国人民将世世代代过着仰人鼻息的屈辱生活,又该是什么情景……”正教授由于悲愤,竟晕倒在台上。没想到第二天,正教授也被打翻在地,和他关在同一间牛棚里。正教授为了立功赎罪,想方设法搜集他的新罪行。在整人害人上,正教授才是名副其实的真教授。他像辅导小学生一样循循善诱,终于套出杨树房的真话:“我就是为找一位高个姑娘做老婆,改良矮人家族,才确定的研究课题……”正教授举报之后,马上获得了自由,还当上了“杨树房专案组”组长。所有令人发指的迫害和折磨,正教授都在杨树房身上用过。不管多少上层建筑被夷为平地,杨树房一直像矗立在圆明园里的那几根石柱,始终不肯倒下。他在各种假象的掩盖下,一刻都没停止对基因课题的研究。他将白天的改造,当成夜晚和噩梦。到了晚上,他就把大脑当成研究所。他创造了“意念写作法”,将正常思维转换到一种植物性状态。他在摩尔根的“基因控制生物的遗传和变异”的理论基础上,开始写作《再论基因》,计划写六十万字。他张冠李戴,正理歪说。如果从著作专题的题目上看,就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植物学专著。
一、按植物的年轮分布曲线论基因的原生性缺陷。
二、从分析土壤的团粒结构化验酸碱度论外部环境导致畸形基因的形成。
三、在植物嫁接过程中论基因的更改与修补。
四、为不同植物配制不同营养液与特种酶对基因的激活与催化。
五、防止植物病虫害的若干方法与如何防止正常细胞的萎缩与蜕化。
六、从如何增强灌木对抗染色体的适应性变化、论重组线粒体的线性排列。
那天在似睡非睡中,杨树房随口说出了“再论基因”四个字,被正教授派去卧底的人听见。当时造反派在渔轮厂轮机车间,揪出一个所谓的反革命集团。有一篇著名的大批判文章,叫《宰掉轮机人的狗头》。在审讯过程中,杨树房急中生智,说正在构思一篇“宰轮机人”的大批判文章。他仍被揍了几百个耳光,被打成“致死不肯放弃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死硬分子。他们将他关进小屋,昼夜不让他睡觉。直到他写出十几篇《宰轮机人》的系列批判文章,这才侥幸过关。歪打正着,他的著作题目,正好用上了“宰轮机人”的谐音。
“意念写作”可以帮助杨树房思考,却无法帮助他记忆。许多结构好的论文,一回到正常状态,就被他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再重新结构、重新记忆、重新忘却。他经历了种种恶性循环,脑细胞仍然活跃。他当时就论证,所谓“人类的大脑细胞只利用了百分之十”的论断,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谬论。但是,即使他能清空大脑里的所有记忆,用来记忆六十万字的著作,又谈何容易?他从盲文那里得到启示,创造出针刺记忆密码。他白天为犯人们针灸治病,晚上就用意念写作。他针刺自己的特定穴位,把文字密码藏到灵魂深处。这让他想起了几百年前西班牙的贵族胡安,将六百桶金币秘密埋藏于“鲁滨逊·克鲁索岛”,坚信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他把自己的六十万字著作,也比做胡安的六百桶金币。他的特定穴位,就是岛上的藏金洞穴。他也坚信自己的《再轮基因》,一定能重见天日。
辛永林问:“你丈夫身上哪来的炒黄豆味儿?”钟玛说:“他口袋里的炒黄豆,是他对小白鼠进行嗅觉试验用的饵料,和余波托梦没有任何关系。”钟玛的腿蜷麻了,让辛永林给她揉腿。揉着揉着,两个人就紧紧地楼在一起。他们用激情,顺利地打开了“墓室”大门,走进“墓室”。让辛永林没想到的是,钟玛竟然是处女!干完这次夜班,另三个女人都敏锐地感觉到,钟玛和栀子之间快有事了。与其让钟玛一个人独吞果子,还不如撅断枝头,让大家一起尝鲜。第二天,刘丹、隋罡、高亮不但带来了鸡蛋和猪肉,还在打扮上下了一番真工夫。谁知钟玛找了根木方,重新为拧绳车安装了横梁。更让她们措手不及的是,钟玛将栀子调离一线岗位,做了脱产副厂长。那天,从来不出轨的拧绳车也拔槽出轨,散架后差点砸伤人。姐妹们一下明白了:她们共同滋养的栀子,肯定被钟玛占为己有了!否则,她就不会将栀子变成恒星,让她们变成行星。以后,她们和栀子只能相互吸引,再无机会接触。她们后悔下手晚了,让钟玛钻了空子。她们商定蹲坑捉奸,一旦抓了现行,就去街道举报,让他们身败名裂。下班后,三个女人分头行动,在两人可能苟合的地方埋伏蹲守。她们熬得焦头烂额,也没发现两个人通奸的蛛丝马迹。她们实施第二套方案,分别给栀子介绍对象,掏出钟玛口中的肥肉喂狗。栀子确实是个倒霉蛋,别看他在她们眼中至高无上,在别的女人眼中一文不值。她们为栀子费尽口舌说尽好话,没有任何女人肯嫁给一个盲流。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辛永林朦朦胧胧。他感到和钟玛已经变成了两根绳子股,不管走到那里,都要紧紧地拧在一起。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抚平了他的自责和亢奋。一想起钟玛的话,他就惴惴不安:“你要是出不了胡同,杨树房也出不了牢房,咱们就在一起过一辈子吧,反正我也是你的人了。”他和几个女人打情骂俏,几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都是身不由己顺其自然。他和钟玛发生肉体关系,也不是为了和她过一辈子。他被命运贬进胡同里,从来没放弃战胜命运的梦想。对女人只能想,可以撩拨,千万不能动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听天由命。眼看到了月底,即使他领到了第一个月工资,即使常丽仍没有男朋友,也不会嫁给一个盲流。谁知那天下班后,常丽主动来家里找他。他们约定,他领完工资的第二天上午九点,两个人在公园门口大柳树下见面,登记后就算完婚了。
四个可怜女人都蒙在鼓里,不知道栀子已经和女友恢复了未婚妻关系。领工资那天,另三个女人为了“吓尿”次数和奖金分配问题,和钟玛吵得不可开交。辛永林趁机走出胡同里,到外面商店买了二斤糖块。他回到胡同里时,发现钟玛的衣服被撕开了几道口子。另三个女人的脸上,都印着红红的大巴掌印子。他知道,几个女人肯定因为他而大打出手。自从他被钟玛任命为脱产厂长,没吓过一次尿,得到的奖金却比另三个女人高两倍。他以忏悔的心情,慷慨地给大家发糖。另三个女人的态度缓和下来,说:“栀子还算长心,我们就不争了。”
辛永林支支吾吾地说:“我要请假,明天结婚……”糖块顿时变成脑清片,四个女人一下醒悟过来。原来栀子早就有了未婚妻,他不过是个骗吃骗喝骗感情的负心汉!她们都蔫了,头垂得低低的,眼睛红红的,心里更是酸酸的。钟玛还要额外承受三份痛苦,就是三位伙伴一声声幸灾乐祸的讪笑。负心汉刚来胡同里时,她就主动让他吃了回豆腐,此后一直在玩弄她的感情!她苦守十年头一次出轨,他让她吃了个更大的哑巴亏!她们深深地怀念忠诚的“来”,负心汉要是不在场,她们肯定大哭一场。这种王八蛋男人,哪比得上一条狗?为了表达更深的歉意,辛永林又走出胡同,给每个女人买回一支五角钱的“雪人”。“雪人”比王八蛋更冷酷,更凉透了女人们的心。共同的失落,让她们消除芥蒂,相互抚慰心灵的伤口。隋罡为钟玛缝补被撕破的衣服,钟玛用毛巾为姐妹们热敷红肿的面孔。她们一想起那些赞美诗,气更不打一处来,又一次被有文化的人戏弄。
那当时,有关部门正在为盲人修盲道。因为资金短缺,盲道刚修到河边就停工了。每当有盲人顺盲道走向河边,过路人就以为有人要投河,就冲过去营救。王八蛋诗中的每个方块字,都是盲道上的砖块。他先引诱她们掉进情感漩涡,然后抛去绳索假充救命恩人。以前,钟玛从来不舍得让王八蛋多出半点力。像搬绳捆、码绳垛这种力气活,全由她一个人承担。从今天开始,她永久性地撤掉了王八蛋的脱产厂长职务。拧完绳子就让他码垛,码完垛就让他往胡同外面扛绳捆。她不再通知客户前来取货,就让王八蛋自己蹬着三轮车,汗流浃背地去送货。中午也不让他休息,让他铲尿碱。等折腾到晚上下班,不把王八蛋累死也累瘫了!
让四个女人悔恨不已的是,猪肉和鸡蛋一天不拉地供着,把王八蛋养得如同举重运动员,根本没把这点活儿当回事儿。王八蛋越是赎罪般地劳动,四个女人越觉得是故意气她们。在她们眼里,王八蛋把绳捆当成哑铃和篮球,边练臂力边码好绳垛。王八蛋累得直喘,她们却听见他哼着“甜蜜的种子甜蜜的种子无限好来喂——”每当剩下最后一个绳捆,王八蛋都要助跑几步,像投篮一样扔上垛顶。让他出去送货,更遂了他的心愿,他可以顺便游山玩水逛风景,还把阳光欠他的钙补了回来。王八蛋不慎被脚下散开的绳子绊倒,一下压在绳捆上。王八蛋的狎昵动作,深深地戳痛了钟玛的伤疤。王八蛋一定借此向她展示,那天晚上让她奇耻大辱的一幕!钟玛看了下表,再住两个小时就下班了。再住十个小时,就到了明天。明天的夜晚,王八蛋将用她们传授的专业知识、省吃俭用养壮的身体,携一份在她身上实际操作考核的结业证书,在床上为另一个女人履行完美的义务。悲愤到极点的钟玛忍无可忍,就在王八蛋重新把绳捆扔上绳垛的瞬间,她助跑几步,照他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
钟玛这一脚太重太狠,如果是只足球,不被踢爆也得飞过高达十五层的“姊妹楼”。王八蛋猝不及防,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他爬起来刚要逃跑,另三位女足马上分三路包抄。在狭小的胡同里,她们围追堵截,迂回穿插,为前锋创造一个个射门机会。钟玛步幅大,跑得快,跳得高,下脚狠,让王八蛋插翅难逃。
辛永林屁股似不断被长颈鹿踢中,一下下尖利的疼痛像钢丝刺透脊椎,再从后脑勺穿出来。他前后左右躲闪腾挪,屁股上仍不断嵌上鞋印,被凿了纸钱一样入木三分。钟玛踢累了,守门员一样堵在门口。隋罡、刘丹、高亮各手持一根系了疙瘩的绳头,围住他狠抽。他顾此失彼,就像高空带电作业,身上“噼劈啪啪”作响。他像狗急跳墙那样原地起跳,又无奈地落回原处。他被雨点般的绳头抽急了眼,模仿飞机起飞状态,张开双臂助跑。他不但没凌空飞越出去,倒被钟玛一脚踹到绳垛半腰。他不顾一切地一次次攀上铁门,又一次次地被拽了下来。
女人们将辛永林追打到半场足球赛时间,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才解了一半恨。隔着拧绳车,辛永林和几个女人对峙。他把屁股靠在车架上,龇牙咧嘴地揉着。一句绝对不该溜出来的话,如同汤锅里浮上八只苍蝇:“怪不得是反属,真狠!”这八个字,又是从射钉枪里射出来的八根钢钉,无情地穿透了女人们的心。她们一下子瘫软,扶着拧绳车才能站稳。辛永林知道惹大祸了,趁机猛地冲向铁门。就在他攀上铁门刚往下跳的时刻,钟玛一跃而起,一把拽住他的一只脚。另三个女人冲上来,齐心协力把他拉下铁门,拖到胡同深处。辛永林一边喘息一边告饶:“我错了,饶了我吧。你们放开手,咱们有话好说,先把我放开……”钟玛决绝地说:“你说什么都晚了,来,把他按倒,扒光再说!”
钟玛抱住辛永林的腰,在另三个女人的配合下,把他仰面朝天摁倒在地。钟玛叉开两腿坐在他胸脯上,两只手各按住他一只手,控制住上半身。刘丹和隋罡上来,一人压住他一条腿。看高亮迟疑着不敢下手,钟玛一声怒喝:“你站着干什么?快扒!”辛永林徒劳地挣扎,闷声闷气苦苦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哎呀……”高亮一狠心,解开辛永林的裤腰带,几下将他下半身扒光。面对彻底袒露的栀子,几个女人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杨树房钟玛咬着牙说:“不是还剩下半筒油漆吗?快去拿来,让他彻底根红苗正,把他刷了!”高亮跑到墙根下提过油漆桶,用螺丝板子撬开筒盖。她把板结的刷子伸进桶里,用力搅了几下。她饱蘸挥发得粘稠的红油漆,无情地将辛永林的男根刷上油漆。
【编者按】造物弄人。身高二米一三的钟玛因为感恩委身一米四七的杨树房为妻,而且一直是处女之身。杨树房其个矬矮其貌不扬,却是知名的生物学家,但“大革命”阻挠了他的学术道路,并把他投进了牢狱。其他三个女人也有说不清道不白的冤屈。她们对辛永林本存幻想贺期待,可是当她们知道辛永林本有未婚妻并且将要结婚,她们又恨意中生大打出手。谁之过?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