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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四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808 发表:2021-10-28 20:53:30 闪星:0

打这以后,昏暗的胡同里,在辛永林的眼中有了色彩。也如同卤水点进豆浆锅,一切混沌逐渐清晰起来。辛永林这才敢仔细地端量四个女人,发现她们都很年轻,也很漂亮。圆胖女人叫刘丹,处世圆滑能说会道。匀称女人叫隋罡,宽厚忍让善解人意。瘦弱女人叫高亮,举止文雅能写会画,是胡同里的女才子。让他感到奇巧和不可思议的是,他暗中为女巨人取的绰号“种马”,竟和她钟玛的谐音相同!难道这其中,有某种不为人知的造化和渊源?也许,世间的每个生命真的不是偶然存在,都相互联系。从此后,只要他去方便,必有女人跟随他一起方便。胡同口外面,重新树立起一面永久性的“马赛克”新产品广告牌,只要“姊妹楼”磐基永固,楼缝中永远透不进阳光。辛永林的头顶,却高悬一柄达摩克利斯剑,即使他色胆包天欲火熊熊,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在这之前他一度很悲哀,自己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只靠胡思乱想去勾勒女人,算白活一世。让他幸运的是,他亲眼目睹了以为终生难得一见的一切,这也是他来胡同里的意外收获。让他失望的是,他不但没产生欲罢不能的冲动,相反却感到深深的遗憾。造物主把人类进化得如此完美,却没把好事做到底,恰恰在人体的关键之处偷了懒。由于这种粗制滥造,不但混淆了良莠不分的界限,也导致了不该禁忌的禁忌。

几个女人背后议论,“来”既然是自己人,就不该再用一条狗为他命名。但在胡同里,她们从来不直呼谁的真名实姓。通过进一步接触,她们感到“来”不但人好,还有文才。她们都曾经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因为爱慕丈夫的才华才以身相许,才被定性为“反属”,才被打进十八层地狱般的胡同里。几个女人细细品味,感到“来”和丈夫们还不在一个价位。丈夫们生就一副反骨,做右派也做得堂堂正正,都没被平反。根红苗正的“来”,是在广阔天地里镀过一层金而回城。“来”就是个傻瓜王老五,当苦苦熬到洞房花烛夜,连命根子都看不住,让猫叼走解了馋。这种倒霉男人,不但无法和丈夫们相比,也和“来”没法相比。假如他是条狗,哪比得上来?他丢失了什么就得为他找回什么,再用这种东西为他重新命名。也许他丢失的东西,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否则,我们绝不会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每当四个女人闲聊,主要话题都是男人。十年来,她们讲过的有关男人的精彩故事,能把整座胡同里装满。如果谁能记录下来进行整理,肯定成为有关男性的趣闻和宝典。

那天工间休息,几个女人又谈论起男人。钟玛说:“今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去货场帮人卸货。我看见墙边上,有个晨炼的男人在打倒立。货主两口子都是近视眼,看东西都得把眼睛贴上去。丈夫先把眼睛贴近墙边,说:这里什么时候栽了棵树,还大头朝下?老婆也把眼睛贴上去,看了半天说:不像棵树,像个人。丈夫说:不是树是什么?中间还长了截树叉。老婆说:你撅下来给我看看?丈夫使劲一撅,那男人嗷地一声一头栽下来。丈夫吓了一跳,说:这树怎么还成精了?”几个女人大笑。隋罡随即上挂下联,说:“咱们胡同里也有一棵树,树中间也有一截树杈,可惜一直朝下长。”刘丹说:“那没有女人给他浇水,等咱们把水给他浇透,那截树叉一下就横着长了。”四个女人开怀大笑。高亮顿时产生灵感,说:“这是棵栀子树,”指辛永林,“以后,咱们就叫他栀子吧。”众女人欢呼:“这名字太好了!从今往后,他就是栀子了!”钟玛说:“这名字好是好,还不知道他够不够格,配不配做个栀子。”三个女人说:“咱们考考他,看他是不是个栀子。来!”正在码绳垛辛永林急忙跑过来,在女人们面前垂手侍立:“在下到,各位需要我做点什么?请吩咐。”钟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已经为你取了新名字,对你进行验证之后,再考虑转正。”辛永林一愣,说:“我已经有名了,已经转正了,还验证什么?”高亮装做去解他裤腰带:“我们就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辛永林吓了一大跳,又惊慌失措地躲到拧绳车后,逗得几个女人笑成一团。

在现代女人眼里,有别墅、产业、实体、美元、宝马轿车的男人才算极品。在那当时的女人眼里,会舞文弄墨的男人才是极品。别看目前全国公开发行的诗歌刊物不超过十种,月总发行量不超过十万份,还像珍稀野生动物一样不断灭绝;在历代中国人眼里,不会作诗的男人,不能算作真正的文人,因此才产生了“门前车马不为贵,家有诗人不为贫”的俗话。现在谁家要是出了个诗人,就倒了大霉,等于白养个耳聋眼瞎四肢瘫痪、光会“啊哇”抒情的废物。辛永林酷爱读书看报,谈吐文雅出口成章,正符合那当时女人们心目中的极品标准。

钟玛说:“我们知道你有文才,你以我们的名字为题目,为每个人作首诗。”

辛永林见她们不是胡来,这才放心地走出来,倾其所有,将满脑子杂七杂八的文字快速收拢,瞬间压缩成四快“细木工板”,一口气吟出四首赞美诗。

水 缸(隋罡)

胡同里面一口缸,又能吃来又能装。

别看水缸圆又圆,没有圆来哪有方?

琉 蛋(刘丹)

地球是个大琉蛋,琉蛋是个小琉蛋。

地球虽大是笨蛋,小蛋不推玩不转。

高 亮(高梁)

太阳熟透落深山,月亮熟透两头尖。

谷子熟透把腰弯,高粱熟透沉甸甸。

种 马(钟玛)

槽头买马看母相,草膘料劲水精神。

借得今日龙驹种,明朝伯乐辨伪真。

辛永林细细品味这四首诗,直白得像顺口溜。四个女人,却把四首诗当成四张烫金的大红请柬,把她们隆重地请回到“人”的殿堂上。他在她们那一张张激动的泪脸深处,解读出诗的含义:《水缸》所象征的,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琉蛋》所肯定的,谁是历史发展的动力。《高粱》所暗喻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种马》所蕴涵的,是明天的希望。在后两句诗中,钟玛似听到弦外之音,脸红了一下,温柔而深情地看了辛永林一眼。她随即恢复粗犷神态,感慨地说:“这才是真正的栀子,响当当的栀子!”四个女人开始叫辛永林栀子了,开口闭口不离栀子。栀子快来,把饭盒给我拿来!栀子我鞋带开了,帮我系上个栀子!栀子帮我扣上乳罩带,你太笨了个栀子!栀子该给我按摩肚子了!栀子还没给我搓脚心呢!栀子给我挠挠后背,再往下点儿!栀子栀子……舒服死我了个栀子你可真是个好栀子……

辛永林对栀子的称谓很反感,四个女人仿佛身背淫具包,不断往他身上移植性器官,浑身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那活儿”。一想到自己的盲流身份,就得接受。放到现在就发了大财,每天就能开一座成人用品商店。

自从吃了钟玛的豆腐,辛永林一直不敢直面看她,目光只要落在她身上,就仿佛在偷窥。钟玛没了任何隐秘,他感到她和自己最贴近。他一直寻找机会接近钟玛,想具体为她做点什么,算是忏悔和回报。他不知道她需要什么,该为她做点什么。那天上午,机会来了。钟玛提议,说栀子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搞次“洞房花烛夜”呢。辛永林吓了一跳,以为害怕的事情和盼望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看栀子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几个女人哈哈大笑。她们告诉他,所谓的“洞房花烛夜”,就是大家凑份子,做一顿小鸡炖蘑菇。辛永林放心了,又感到失落。他坚决不让女人们花钱,要自己去买小鸡和蘑菇。钟玛说:“你买只小鸡就行了,胡同里不缺蘑菇。”胡同里潮湿温暖阴暗,极适合蘑菇生长。木桩上,拧绳车立柱上,垫绳捆的横木上,甚至铁锹把和镐头把上锤子把上,只要是木制物品,全生出一簇簇鲜嫩的蘑菇。以前女人们凑份子炖小鸡,都是地取材。辛永林买回小鸡,女人们已经架好铁锅,烧水焯好了半锅蘑菇。

小鸡炖蘑菇做好,整座胡同里飘逸着肉香。大家一边吃,一边让辛永林讲一讲“洞房花烛夜”的经过。辛永林脸红了,说:“我还没结婚。”几个女人又大笑起来。钟玛说:“你给大家讲一讲,第一次吃小鸡炖蘑菇的经过。”辛永林想了想说:“我在上山下乡的第一天,第一顿饭吃的就是小鸡顿蘑菇。”几个女人好奇而惊讶:“上山下乡那么好啊?你在乡下经常吃小鸡炖蘑菇吗?”她们围坐在辛永林身边,像四个爱听故事的孩子。十年来,胡同里堪称世外桃源。她们只知道丈夫犯下了弥天大罪成为人民的敌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她们被宽大处理划定活动范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知道的不打听。除了拧绳、感恩,即使外面天塌地陷,也与她们无关。辛永林曾经发誓,永远不提知青话题。让他没想到的是,城里不但有考主任这样没吃够烤地瓜、为没捞着上山下乡而遗憾的人;更有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无所知的四个女人。自从他来到胡同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引起几个女人的强烈关注。她们只是表面上装作对他不屑一顾,内心里无时无刻不在骚动,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她们早就认定,栀子肯定不是盲流,正好借机探究他的经历,一步步拉近与他的距离。

那一年那一天在巴穷村,老队长巴穷根走失八年的儿子巴才丰回来了,全家人抱在一起痛哭。第二天,在公社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会上,巴穷根触景生情,声泪俱下地讲出一番热辣辣的话:“你们这些知识青年是谁?是咱丢失的亲儿子和亲闺女回家了呀!我们这些贫下中农是谁?是你们的亲爹热娘啊!你们是我们的亲骨肉、我们是一家人哪……”各位领导和知青们被深深感动,两只眼睛就像雨中的瓦溜子,眼泪一个劲往下淌。泪痕还紧绷绷地扯着脸皮,巴穷根已经赶着骡子车,把第一批知青接回村。从此后他被誉为“知青之父”,骡子车被誉为“知青之车”,巴穷村被誉为“知青老家”。没过多久,骡子和“知青之父”都因为知青而各瞎了一只眼睛。那天,知青们用树棍做长枪,围攻“赤兔马”上的“吕布”,捅瞎了骡子的左眼。又一天,两伙知青用弹弓进行巷战,巴穷根前去阻止,让弹子打瞎了右眼。转过年的又一天,巴穷根又在公社作完讲用报告,又把辛永林这批新知青们接回村。

辛永林们怀着好奇和高兴的心情,就像现在的孩子到乡下旅游,吃杀猪菜摘樱桃。巴穷根赶着大车,人和骡子各用一只外眼,分别看着两边的路。哪个知青走累了,就爬上车,坐在颤颤巍巍的行李上休息。此时,谁能把巴穷根在讲用会上的发言译成真话,每句话前面都得有个“自”字:自做多情,自讨苦吃,自食其果,自作自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有自己知道,他这个所谓的“知青之父”,厌恶知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他是个活得明明白白的庄稼人,下能看透土地佬上能看透老天爷,喜欢什么和厌恶什么,做哪件事吃亏哪件事沾便宜,都要有充足的根据和理由。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始终怀着无法理解的抵触情绪。他每算完一笔账,眼前就得摆上一对血淋淋的人、畜眼珠子!他不但眼眶里面空空的,心里面也空空的,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副干骨头架子。现在,他又得将全村男女老少的骨头再剔一遍,让新知青们再饱餐一顿剔骨肉!巴穷村总共才三百多口人,每个人摊还不上一亩薄地,每年勉强吃个半饱。但是,巴穷生产队却要常年填饱几十个知青的肚子,每十六个农民要养活一个知青。假如没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场运动,城里人也得农民养活。知识青年决不是归来的亲生骨肉,而是倒霉的农民摊上一群死皮赖脸的亲戚!农民常年供他们城里人吃、喝、用还不知足,又把孩子送到农村窝吃窝拉、连吃带糟蹋。全村四十三户人家,有八家贫困户盖不起房子。巴穷根几次带领社员们上山,像割脖子放血一样,伐掉大片山林盖知青点。知青点一共几十间大瓦房,再加上前院后院,足足占了几十亩好地!这哪是“点”?这曾经是巴穷村的粮囤子啊!

表面上,巴穷根满面笑容地赶着螺子车,亲热地和知青们拉家常,不厌其烦地扶这个上车歇脚,扶那个下车溜腿。内心里,他一直破解一道无法理解的问题,越破解越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城里人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天堂般的好日子过腻了吗?城里人有文化,骂农村人是土包子和睁眼瞎,怎么一下不会教育孩子了、要送给贫下中农进行再教育?他们的孩子在城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到了农村不会种菜也没时间种菜,饿急眼了就和林子里跑出来的野猪一样,到农民菜地里连偷带糟塌,甚至把家家户户的鸡鸭鹅狗偷吃得绝了种。知识青年的名字倒好听,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知识个屁!他们好吃懒做出工不出力,还记一等工分让农民白养着。从神农氏发明耒稆到现在,几千年用的都是一种弯弯把犁,这些知识青年能有什么“作为”?要说“作为”,就是把乡风淳朴的农村弄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老人家呀老人家,你不活一万岁也得活个千儿八百岁呀,否则没人替你收场啊!巴穷根感到,自己那只眼睛根本没瞎,而是把望远镜的两只镜筒接到一起,变成高倍独筒望远镜,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老人家是我们贫下中农的大救星和大恩人,决不会把草籽撒进庄稼地,把黄鼠狼轰进鸡窝里。但是他大手一挥,把大批无知的学生下放到农村,巴穷根总感到不对劲。

巴穷根天天思考,反复琢磨,综合了千万条原因,终于得出三点论证:一是城里人在忏悔:因为他们不生产一粒粮食一根棉花丝,但是吃得饱来穿得暖,冬有棉来夏有单,觉得对不起我农民,所以才让子女们下乡劳动,向我农民报答恩情。二是穷神恶鬼转世:知识青年这茬人,肯定是土改中被打死的恶霸地主托生的,用轮回转世这种办法充当“还乡团”,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也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三是城里的女人们都不正经,作风不好,生下的孩子都是私生子。城里的男人都被老婆戴上了绿帽子,有苦难言,就打着老人家的幌子,把无辜的私生子们遗弃到我农村受苦遭罪,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巴穷根越想事情越复杂,三点论证也经不起推敲。知识青年刚上山下乡时,口口声声喊着要扎根农村。他们下乡之后,没有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回城。他们心口不一,说一套做一套,从没把我农村当成家、把自己当成农村人。他们就算扎了根,早晚也要拔根。假如他们不幸死在农村,也生是城里的人,死是城里的鬼。他们接受我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假,而拿农村当跳板、拿我贫下中农做垫背镀完金再回城,这才是真上加真!知青知青知青……知青两个字如同蛇牙,把他的心咬出密密麻麻的伤痕。那天他终于下了结论:知青就是外侵的杂草,不断钻进羊群里的狼。“再教育”就是铲除杂草不留情;备足猎枪和子弹,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当然,他不能把知青当成杂草和恶狼消灭。消灭知青,就是想方设法成全知青。他利用“知青之父”的威望,多多地推荐他们当兵、上大学、结合进各级领导班子。他把攒下来的固定招工名额,留给那些“一万年太久”也抽不回城里的知青中的窝囊废。

一路上,小知青们对什么都好奇,缠着巴穷根问这问那:爷爷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东西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个东西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巴穷根刚满三十八岁,比他们的爸爸还年轻。他因为常年风吹日晒,操劳,还瞎了一只眼,因此才显老。显老就短寿,知青们哪是来接受再教育?是来为他送终!骡子车每接近村子一步,他就多一分悲愤和悔恨。他是羊群的头羊,却不断引进狼帮狼伙。全村人推举他保管粮仓,他却不断打开仓门,放进群群硕鼠。他一大早就向社员们宣布,今天要彻底清空知青点,让八家无房户搬进去。谁知他又拉回一车狼崽子,让八家无房户的希望落空。他如何向全村人交代?他还是个人吗?

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把巴穷根惊醒。大车来到知青点,村民们正在夹道欢迎。他一恍惚,“单筒高倍望远镜”一下颠倒过来。顿时,他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而飘渺。四个血腥大字,像四颗陨石一样落下苍穹:砍头!活埋!他认真看了一遍花名册,掐着手指头算属相。小知青们九羊九猴八男八女。他吩咐会计,去村里买来八只公鸡和八只母鸡,五斤干蘑菇。

很快,会计和妇女主任提来了小鸡和蘑菇。他们一扬手,把十六只缚住爪子的童子鸡扔在地上。小鸡们徒劳挣扎,沙哑着嗓子惊恐地哀鸣。小知青们围上来,一边好奇地观看一边议论。有的说老队长让他们养这些小鸡下蛋,有的说母鸡养大了下蛋,公鸡养大杀了吃肉。

时机已到,巴穷根吩咐会计点名。他手握菜刀,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会计点到男知青名字,巴穷根就抓过一只小公鸡,一刀剁下鸡头。会计点到女知青名字,巴穷根又抓过一只小母鸡,又一刀剁下鸡头。没了脑袋的小鸡腔子里,喷射出一股股血柱。坚硬的地面,被菜刀砍出一道道裂痕,落满一地死不瞑目的鸡头。九只无头的小母鸡,很快停止了挣扎,两只爪子不再抽搐。九只无头的小公鸡,垂着沉重的脖颈乱跑乱撞,像在寻找丢失的头颅。一滩滩鸡血被一圈圈血环、血线、血点交织,如同一堆堆蝌蚪和放大的精子。无头的小母鸡们僵硬了一会儿,无头的小公鸡们才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逐渐停止了挣扎。

男知青们吓得脸色发白,浑身不住发抖。女知青们惊叫着跑到墙边,哭得非常伤心。屋子里大炕上,大娘大婶们把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端到桌子上,盛满一碗碗金黄色的小米饭,热气腾腾地摆满了桌子。小知青们坐在桌子周围,都不敢动筷子。巴穷根连劝带哄,他们总算吃完了午饭。他们没等休息,又开始上演第二场好戏。知青点菜园里,从没长过像样的蔬菜。巴穷根发给每位小知青一把铁锨,让他们每人挖一座深坑。他们从来没干过力气活儿,磨出两手血泡累得气喘吁吁。男知青们只挖了座不到膝盖深的土坑,女知青们挖的浅坑只能埋住脚面。在社员们的帮助下,大家终于挖好了十八座一人深的大坑。知青们刚要放下铁锨休息,巴穷根命令他们跳进坑里。小知青们以为贫下中农和他们做游戏,都好奇地跳了进去。巴穷根使了个眼色,社员们拿起铁锨开始埋人。开始,知青们还在坚持。当土埋到胸口,他们脸色青紫呼吸困难,这才知道这绝不是考验和游戏,而是活埋!

小知青们绝望的哭喊声,让昏了头的巴穷根蓦然清醒,马上下令社员们停止填坑。但是,他已经铸成了活埋知青的大错,不但做不成“知青之父”,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在巴穷村,曾经发生过好几起喝农药自杀事件。自杀也会传染,只要前面有人喝,接着就有人跟喝,仿佛事先约好了一样,要在黄泉路上结伴而行。每当有人喝农药,巴穷根都亲自赶车送往医院。天长日久,他也成了大夫。隔行不隔理,他顿时有了开脱罪责的办法。他当即赋诗一首,为小知青们注射“解磷定”。他仰头看定天上的太阳,朗声吟诵:

天上的太阳红彤彤,

地上的禾苗绿茸茸!

禾苗啊就是俺知青,

一人哪一座扎根坑!

巴穷根手到病除,小知青们马上停止了哭喊。他们呼吸逐渐顺畅,脸色恢复了红润。巴穷根又一摆手,社员们扔下铁锨,七手八脚地把小知青们拔出土坑。巴穷根在地上拔了一大把小灰菜苗,发给知青们每人一株。在阳光的灼烤下,灰菜苗很快脱水枯萎,软塌塌地像面条。巴穷根将手里蔫蔫的小灰菜苗抖了几抖,问:“禾苗就是咱知青,土里拔根行不行?”浑身是土的小知青们大声回答:“不行!”巴穷根进一步启发:“思想飞跃靠实践,我们知青怎么办?”小知青们齐声回答:“重返扎根坑!”小知青们重新跳进土坑,要求贫下中农填完土,再往里面浇水。大家在坑里一直埋到傍晚,全都尿了裤子,自己为自己施了肥料。

巴穷根为自己救场,又出了大名。他一出名,全县知青就倒了大霉,都为自己挖了一座“扎根坑”。知青们干完活一回来,就跳进坑里体验“扎根”。

每当农历初三又逢上晴天的傍晚,西方天际上一弯细细的月牙,就像被“三道年”药昏的蛔虫,慢慢地向天根坠落。到了农历初六初七,月牙如同吸足了水分的豆芽菜。到了农历初八初九,亮晶晶的月牙变成了受精卵形成的胚胎,繁星变成了人脸上的浅麻子。在巴穷生产队文化室里,由哭声汇成一曲大合唱,在融和了银色月光的夜空中萦绕: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大开会,诉苦把冤伸……

小知青们下乡一个多月,巴穷根一直没给他们吃忆苦饭。他们情绪低沉,感到被贫下中农疏远,就象过年没让吃饺子一样。那当时,报纸上最常见的一句话是,“老队长一眼看出他们的心思”。那天傍晚收工前,巴穷根通知知青们,第二天让他们品尝“五谷香”。知青们高兴地跳起来,像补吃上过年欠下的饺子。他们刚记住“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的谚语,以为是吃掺了野菜的窝窝头。第二天早上,知青们都空着肚子来到文化室。

村前有座深深的沤肥坑,集散着全村的人畜粪便,也是村里制造农家肥的总厂。如同严格遵守日清月结的财会制度,每到月底,社员们就把各家各户积攒的大粪,挑进沤肥坑。知青们来到坑边,只见里面蠕动着团团蛆虫。臭气如同毒气,差点儿把大家熏得窒息过去。巴穷根没找老贫农亿苦,什么话都没说,只发给每人一把长把“大饭勺子”。“半垅地”里有群鸡在啄苞米苗,他扔下知青们跑过去轰鸡。知青们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餐具”,只有相互配合,才能把“五谷香”吃进嘴里。他们屏住呼吸,自动分成两组,每人舀了半勺大粪,颤颤巍巍地伸向对方。巴穷根轰完鸡,发现这边不对劲,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声呼喊,及时阻止了知青们的荒唐行为。他要是晚过来一步,事情就糟糕得无法预测和挽回了。

通过这件事,巴穷根又产生了新的忧虑。城里那十八家知青的父母不用操心,各级党委不用操心,北京城里的老人家也不用操心,只有他巴穷根一个人咸吃萝卜淡操心!还动辄就要承担政治责任!这是为什么?知识青年到底是些什么人?凭什么像年年岁岁归巢的燕子,如此仗义地栖息在农家屋檐下?这种荒唐事情,要做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栀子讲完“小鸡炖蘑菇”的故事,几个女人这才知道,她们才是真正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栀子是遭过大苦大难的人,被贬到了胡同里,应该可怜他同情他才是。胡同里再不好,也比上山下乡强百倍。看钟玛望着栀子异样的眼神,另三个女人的心都被揪了一下。刘丹酸溜溜对钟玛说:“你当初别在体校退学,别和杨树房结婚,也得上山下乡,就见不到栀子了。”钟玛毫不掩饰对栀子的好感:“弄不好我和栀子一块儿上山下乡,一起回城呢。”高梁试探:“你那小矮人丈夫一辈子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办?”钟玛转移话题:“锚桩虽小,能栓住巨轮。”隋罡说:“你那小男人的桩儿太小,栓不住巨轮怎么办?”钟玛说:“你男人的桩再大,也在生锈。”刘丹悲哀地说:“咱们四块好地整整闲了十年,连粒种子都不敢撒。”刘丹说:“种好撒,万一出苗了怎么办?”高粱说:“出苗了就让它长,不信能给拔了。”隋罡说:“有种先给我撒上,我不怕。种在哪儿?”

钟玛瞥了一眼辛永林,暧昧地说:“抽烟能借火,种也能借。”高梁碰了一下辛永林敏感部位:“栀子,借个火儿用用。”辛永林一下有了反应,装做弯腰系鞋带。几个女人发现异常,一齐把他拉起来。他的脸红成了火烧云,佝偻着挣扎着,总算没丢大丑。那天下班前,钟玛神秘地说:“说好了,明天借种。”

女人们顿时兴奋起来,眼睛火辣辣地盯着辛永林。辛永林的心狂跳,装做无动于衷一样压抑着紧张的呼吸。街道大妈们担心的事情,明天就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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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怀才不遇,才子辛永林势不得已委身四个寡妇之中。寡妇们不屑于他,他也是无可奈何。时长日久,寡妇们渐渐地发现了他的长处,接纳了他,并也暗自有希望于他。他也逐渐融进了这个特殊的群体。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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