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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三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845 发表:2021-10-28 20:52:54 闪星:0

座落在市中心繁华地带的“姐妹楼”,是这座城市中的最高建筑,也是标志性建筑。两座大楼的基础公建部分,是洁白圆润的连体弧状造型,酷似某位女明星故意走光暴露的臀部。这曾引起市民们的非议,称“姐妹楼”为“光腚楼”。楼前矗立一面介绍马赛克产品的广告牌,如同为巨臀屏蔽。广告牌后面,是两楼半弧型交接处的夹缝。一条细长、狭窄的胡同,隐藏在夹缝中间。就像那条著名的充满秘闻的“胡志明小道”,只有绝对的知情人,才掌握绝对准确的路线图。没有街道大妈画的路线图,辛永林不费一番周折,很难找到胡同入口。胡同里阴暗狭窄,尿流潺潺臊气熏天。他屏住呼吸,一步步向里面探寻。在胡同深处,他终于找到图上标识的“丁字形”死胡同。女人穿的丁字裤,不用猜也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而寂静狭窄的丁字形胡同里,很难想像能藏下一座拧绳厂。辛永林疑窦重生,怀疑是街道大妈们以这种方式,把他当成包袱甩掉。他是国家的知青,又不是街道的知青。国家弄丢了他的档案,不能把责任推给街道。他没地方讲理,即使一分钱不挣,只要能在胡同里落下脚,让他活着就行。眼下就连这一目的,他也很难实现。哪怕丁字胡同真是女人的丁字裤,他也得钻了。

丁字胡同一处入口,是一座用油毡纸搭成的棚厦。棚厦墙根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尿酸盐和尿素。在碎玉般的结晶上,分布着让人难以琢磨的尿谱,好比乘飞机从空中鸟瞰秘鲁的纳斯卡线,呈现的图案五花八门,有的如同火星上大洪水冲刷过后的河床,有的类似月球上的环形山。棚厦外墙上,用红油漆画一副半人半鬼的单笔画。从人物提壶续水的形态看,是样板戏《沙家浜》里那位开茶馆的老板娘。她那张生动机敏的面孔,被画成一颗阴森惨白的骷髅头!那双眼观六路的双眸,变成一对深不可测的岩洞。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巴,只剩下光秃秃没了牙齿的窟窿。这让他既感到“人一走茶就凉”的落寞,也产生了人生如梦、生死如常的苍凉。假如在“斗智”过程中,老板娘突然变成这样一具骷髅,再刁钻狡猾的参谋长,也被吓得灵魂出窍,失脚跌进阳澄湖!在氨气的熏陶中,他突然产生了内急。他靠近墙边解开裤腰带刚要尿,发现骷髅头的眼窟窿内,突然生出一对骨碌碌转的眼珠子,嘴窟窿里龇着一排惨白的牙齿,发出一声尖利、瘆人的念白:“参谋长,请喝茶!”他大白天撞见鬼,被吓得魂飞魄散,“嗷”地嚎叫一声跳了个高,转身往外逃跑。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把握导向,磕磕绊绊地边跑边尿,足有一半尿撒在裤子上。他为了上班而买的一双新板鞋,也被尿水浇透。

逃出胡同,辛永林的心仍怦怦跳个不停。他回忆刚才发生的恐怖一幕,认定不是幻觉。街道的大妈们,绝不会对他搞这种恶作剧。他不相信胡同里大白天闹鬼,弯腰拣了块砖头,又一步步走进胡同。裤子尿得湿漉漉,冷冰冰地贴在大腿上,他不由地打了个寒战。离棚厦还有几步,他再不敢往前走。骷髅头上的眼珠子和牙齿没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声音颤颤地喊:“里面有人吗?”没人答应。他壮着胆子走近棚厦,刚要顺眼窟窿往里面窥望,头顶上有人说:“你找谁?”他又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棚厦顶上出现一颗分不清男女的人头,正警惕地望着他。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是来报到的……是来拧绳厂上班的……”那人头更加警惕:“上班你拿砖头干什么?谁让你来的?”辛永林忙扔掉砖头,取出那张图:“是街道大妈们让我来的,它们给我画的路线图。”何处伸过一只手,一把将图拽走。他一低头,见一根生了一簇簇蘑菇的木桩旁边,还生出三颗猴头蘑菇一样的人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棚厦顶上的人头移动过来,像被挑在高高的竹杆上。他这才看清,那是个两米多高的女巨人。她身材高大挺拔,两条笔直的长腿,像安在身上的一副长跷。这让他想起巴穷良种站里那匹高大的种马,每当有人牵了骒马前去配种,就是这种居高临下的不屑。女巨人虽然是“骒马”,也会让所有的公马自惭形秽,完全有资格被称为“种马”。“种马”拿过那张图,看都不看就撕碎扔掉,对下面的三颗人头说:“开门,让他进来。”

铁门开了一道缝,辛永林侧身挤了进去。狭窄的丁字胡同里,一架古老的拧绳车占据了大块空间。左右两面墙边,码放着一垛垛成品绳和一捆捆待加工原料。墙面堵头上,写着“厕所”两个鲜红大字。墙下,是一道没有任何遮挡的地裂。一根绷得笔直的绳子,从拧绳车上穿进棚厦里,仿佛双方进行紧张的拔河比赛。“种马”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拧绳厂里的实习工人”,吩咐另三个女人,“给他加副摇把,开始拧四股绳。”“种马”说完,躬身钻进棚厦,再没出来。毫无疑问,她是拧绳厂的领导。辛永林懵懵懂懂地上了拧绳车,像蚌肉一样,被三个女人夹在中间。她们既不教他如何使用摇把,也不和他说话。幸亏他给老式留声机上过弦,看过司机用摇把发动汽车。小时候,他还帮妈妈拧过一根晾衣绳,写过一篇关于拧绳的作文。在农村,他摇辘轳从井里打水,装车拉苞米时拧过绞杠。他一站到拧绳车上,马上就能驾轻就熟地进行工作。他一想起街道大妈们的告戒,还有自己写下的“保证书”,不由地提高了警惕。他不断地拧紧绳子股,也不断地绷紧全身的每一根神经。一连拧完几根绳子,他身边的女人们没有半点过份举动,甚至不多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产生了一些污七八糟的肮脏念头。大妈们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那当时,举国上下的文学青年们,正熙熙攘攘地拥挤在文学小道上。能通过的人虽然凤毛麟角,毕竟是一条希望之路。他也带了小本子和油笔,准备随时记录素材。他准备把在胡同里的种种艳遇,写成长篇小说三部曲:《爱在胡同》、《震颤》、《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的书一旦畅销,定能一举成名天下知。有关部门不但马上恢复他的档案和户口,还向他赔礼道歉,补偿全部损失。他所在的城市,会因他和他的著作而骄傲,会引发一场有关“一座城市和她的文学”的大讨论。眼前的情境,让他的希望一落千丈。他感到自己的才华,都在儿时的那篇作文里用尽了。假如他具备当时正在走红的作家们的想象力,一夜之间就能创作出短篇小说《四个女人一个丁》、《四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根绳子》,让文学界再诞生一匹可怕的黑马。

辛永林站得两腿发麻,拧绳的一只胳膊又酸又累。假如没有轮子的拧绳车是瘫子,没了档案和户口的他,就是缺胳膊少腿的“海豹人”。拧绳车白顶了个“车”的名分,他也白顶了个“知青”的名分。挂在拧绳车上的标语牌上,用红油漆写着潦潦草草的四行字:“绳车快快行,飞到北京城!早日见到你呀,敬爱的毛主席!”也许在拧绳车装安上火箭发射系统,才有可能搭载着拧绳人,雷霆万钧般地飞出胡同里落到天安门广场。况且还不知道,老人家肯不肯接见。他不知道拧绳人有什么急事,如此迫切地想见到老人家。即使老人家肯接见真能活到一亿岁,什么事情不干也接见不到拧绳人头上。再说,拧绳人也绝活不到那么大年龄。除了几个大活人,一只可悲的蜗牛也搭载在拧绳车上。也许只有在蜗牛的眼里,拧绳车才运行得风驰电掣。这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困惑,感到自己也成了只蜗牛。他索性闭上眼睛,一圈接一圈地拧绳。他感到拧绳车在快速后退,拖拽着时光倒流。他就像用老式手摇放映机在倒放拷贝,把人生回放到少年时代。

记得上小学六年级时,在一节语文课上,班主任甘蔗老师布置课后作业,要求同学们放学回家后,帮妈妈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在那件事上升华立意,写一篇作文。辛永林回家,见妈妈正准备晾衣服。他帮妈妈把两股细绳拧成一股绳,拴在外面的两棵槐树上。怎样升华拧绳这件事情的立意,很让他费了一番脑筋。如果将学生的立意升华,就是老师。如果将拧绳学生的立意再升华,就是“拧绳老师”。他马上想好题目,叫《做人民的拧绳师》,然后将作文一气呵成。在第二天作文课上,甘蔗老师给他的作文打了高分,让他抄写一份投往报社。作文刊登在市报上那天,甘蔗老师拿了报纸到辛家报喜。那当时,全国供应的都是古巴红糖。那张报纸用整整一个版面介绍甘蔗这种植物,仿佛整份报纸浸透了糖汁。

爸爸心里更是甜滋滋的,首先对甘蔗老师的名字有了好感。甘蔗老师极尽溢美之辞,把学生的前途预测得无法估量。他说在不远的将来,学生肯定能成为一个著名的大笔杆子。辛爸爸顾不上说话,找出钥匙跑出去。他打开小仓库门上的两道锁,抱出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爸爸把包袱抱进屋里放在床上,用力一抖打开,里面是一大堆捂得通红的西红柿!那当时正处于饥饿年代,连相声大师侯宝林,也抖不出这样令人垂涎欲滴的包袱。辛永林问都不敢问,爸爸在哪里弄到这么多好东西,能藏到现在。瘦成一根杆儿的甘蔗老师,如何顷刻间吃掉十几斤西红柿,也是个迷。甘蔗老师不超过九十斤,起码占他体重的六分之一。甘蔗老师刚刚讲过《孔融让梨》,但他一直在吃独食,连最小的一个西红柿也没让给爸爸,更没让给他。至始至终,他都立正站在老师面前,像观摩动画片《猪八戒吃西瓜》一样,边咽口水边看着班主任狼吞虎咽。最后,甘蔗老师只留下几个饱含浓烈西红柿味道的饱嗝,就告辞离开了。他刚学过一个名词,叫“法西斯蒂”。连法西斯都有蒂,吃独食的甘蔗老师,连个西红柿蒂都没留下。不管怎么说,辛永林少年得志,全家人像过年一样高兴。爸爸一遍遍地说:“这十几斤西红柿,甘老师吃得值。”仿佛甘老师不吃这堆西红柿,他将来就成不了大笔杆子。学校要求每个班级每个同学,不但会背诵这篇作文,还能默写。每天课间操,学校都要抽查考试。一时间校园内外,同学们都在背诵他的作文《做人民的拧绳师》:

……我愿做一位新时代的拧绳师,团结每一位同学,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克服自己的短处,把自己培养成一位纯粹而高尚的人。让我们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加入到拧绳的行列里来吧!你也拧我也拧,大家都认真拧,使劲拧!让我们把热情、团结、友爱和责任,分别拧进自己的那股绳里,牵动着时代的列车,一刻不停地向前、向前吧……

作文激发出音乐老师李纲长的灵感,三天之内创作出歌舞剧《拧啊嘿》:

拧啊嘿啊!拧啊嘿啊!拧啊拧啊拧拧……拧啊嘿!

拧弯了月牙的刀镰,

拧干了银河的汗水!  

拧亮了朝阳的旋纽,

拧艳了大地的妩媚!

拧啊——嘿!拧啊——嘿!

拧啊嘿!拧啊嘿!

哈哈哈哈哈哈……

拧得万里长江长万里,

奔流东去头不回!

拧得滔滔黄河酿黄酒,

五洲四海同一醉!

拧啊——嘿!拧啊——嘿!

嘿啊嘿!嘿啊嘿!

哈哈哈哈哈哈……

拧得各族人民幸福大聚会呀!

拧得帝修反哭爹喊娘全下跪呀!

拧得伟大祖国前程似锦无限美呀!

拧得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呀!

拧啊嘿啊我们拧!

我们拧啊拧啊嘿!

拧啊……嘿啊……

拧啊嘿啊拧啊嘿啊……

拧啊嘿!!!

到省里参加汇演时,李纲长老师出尽了风头。为增加开场前演出效果,李老师带领同学们,为观众表演一通惊心动魄的大武术,博得了第一次热烈掌声。序曲开始,他一边拉手风琴一边兼唱男高音,博得了第二次热烈掌声。放下手风琴,他担纲拧绳师领舞,博得了第三次热烈掌声。舞台上,李老师时而牵绳凌空飞跃,时而在绳股间蜿蜒迂回;时而把长长的绳索绷成地平线,时而把绳股绞得如同起伏的波浪和连绵大山。拧绳师豪迈地一撒手,无数流萤飞向天边外。拧绳师潇洒地一收绳头,流萤汇聚,纠葛成金光四射的光环。接近尾声,李老师借助弹跳器腾空而起,空翻三圈半落在舞台中央。他连续几十个旋转,将正义的绳索拧紧;“啪啪”连打一圈“旋风脚”,将各小丑踢翻在地。在表演过程中,掌声一阵比一阵热烈。表演结束,掌声持续了八分钟。在汇演评比中,李老师独揽音乐、编导、演奏、表演、才艺五项金奖,被誉为“一个人客串了整台戏”。不久,李纲长老师被破格评为“省特教”。

辛永林做梦都没想到,当年的一篇小学作文竟一言成谶,使自己成为职业拧绳师。甘蔗老师也想不到,他为学生所预言的“大笔杆子”,反成了学生人生中的最大败笔。李纲长老师更是想不到,让他得到最大实惠的《拧啊嘿》,此时正在胡同里真实地上演。“拧啊嘿啊我们拧!我们拧啊拧啊嘿”的旋律,像耳鸣一样,一直在辛永林的灵魂中萦绕。他一分心,不时拧反摇把,把绳子股拧散。每到这时,三个女人就停下来,耐心地等他把绳子股重新拧紧。

棚厦里不时响起“参谋长,请喝茶”同一句念白,让人听了毛骨悚然。随后,外面就传来一声嚎叫和杂乱的脚步声。辛永林不知道是什么人,也在重蹈自己的覆辙。只有他少见多怪,身旁的三个女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上班第五天,“种马”才和他说了第二句话:“今天轮到你做值班厂长了,到办公室去。”看他一脸迷茫,“种马”又说:“办公室里有厂长日志,你看看就明白了。” 说完,“种马”站到他的位置上,和另三个女人拧绳。

辛永林怀着好奇心情,弯腰钻进棚厦。里面狭窄黑暗,空气浑浊。外墙骷髅头被镂空的三个窟窿,变成了三盏射灯。一群群小飞虫围绕着三束光线,做螺旋状飞舞。不时有侥幸的小飞虫,歪打正着地从窟窿口飞了出去。地中间架着一副绳捆翻转轮,将外面拧好的绳子自动缠在上面。等绳子缠满卸下来,再扛到外面码垛。轮架上钉了块木板,是厂长办公桌。墙边放把自制的、长颈鹿似的椅子,是厂长交椅。当他适应了室内光线,发现墙旮旯地面呈斜锥形,有个直通墙外的孔洞。他琢磨半天,才明白这是室内小便池。墙外地面上的尿谱、累积的尿酸盐和尿素,也有一部分来自棚厦内。这种特权,只有做值班厂长时才能享受。

辛永林躬腰坐在椅子上,翻开粉皮一样的“厂长日志”,上面详细记录着拧绳厂的历史沿革、规章制度、人事安排和职务职责。拧绳厂堪称世界上最小、环境最脏最差、设备最简陋古老、人员最少、社会背景最复杂的工厂。厂里招收工人,不是女的不要,不守活寡不要,不是反革命家属更不要。辛永林边看边想,自己能来这里拧绳,不比到中南海当保镖更容易。假如他的档案和户口不被吊销、不被定性为盲流、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经过街道大妈们特批、没有一张特殊路线图引路接洽,绝不会成为这里的一员。不管几个编制,不管拧几股绳,厂里都要余出一个名额,就和吃空饷一样,保证“厂长轮流值班制”的正常运行。“日志”上明确规定:值班厂长一不过问生产,二不处理业务,主要职责是“吓尿”。绳子拧多拧少没有定额,而奖金发放的具体数额,全由本子上记录的“吓尿”次数决定。每天,大街上那些被尿憋急眼的男人,也和内急的毛驴一样,循着尿臊味儿准确地找到胡同里,选择棚厦外墙根处方便。厂长履行职责时,人坐在椅子上,将脸贴在三个窟窿旁边。当外面传来脚步声,厂长做好一切准备。当尿客刚刚进入状态,厂长抓住时机,对准窟窿瞪几下眼睛龇几下牙,高声重复“参谋长,请喝茶”那句念白。就是武松和张飞前来方便,也得嚎叫一声逃出胡同。

辛永林刚看完《厂长日志》,外面就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停在墙外。开始是暂短的涓涓细流,如同小说前面的引子,随后就是猛烈的雨打芭蕉。他紧贴在墙壁上的小腿外侧,在尿流冲击下麻酥酥地不断升温。隔一层薄薄的油毡纸,他的脸和一张梳着油黑大背头的胖圆脸近在咫尺。辛永林见时机已到,猛地将眼睛对准瞭望孔,一张嘴刚好嵌满唇洞。当墙里墙外四目相对,吓得大背头猛地跳了个高,“嗷”地一声嚎叫身子往后一仰,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大背头一声嚎叫,也吓得辛永林嚎叫了一声。四个女人都以为辛永林出手不凡,头一次“吓尿”就同时吓跑了两个尿客,得两份奖金。大背头已经逃出了胡同,辛永林这才余惊未息地发出几句错误念白:“参谋长,您慢点走别摔着,没事再来喝茶……”外面几个女人听了,笑得全松开摇把,一根绳子白拧了。

大背头刚被吓跑,一位风风火火的干练秃头,脚步铿锵地提着一只纸箱进来。纸箱上的“尿通”两个绿色大字,就像燃起两盏绿色信号灯。干练秃头将药箱放在棚厦顶,麻利地解开裤腰带,摆出一副大尿一场的架势。干练秃头如同操做一只锈死的气压井手柄,“吭哧”“吭哧”地憋气、“嗨嗨”地为自己加油,用尽全身力气也挤不出一滴尿。他的脑门上,倒如滚豆般大汗淋漓。辛永林猜测,干练秃头一定患了严重的前列腺疾病,顿时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他不想吓他,又不敢告诉他慢慢来别着急。干练秃头绝望地仰天长叹,突然发现眼前的骷髅头生出五官,还像要说话的样子,吓得他“嗷”地一声嚎叫,两腿发软一步都挪动不了。顿时,报废的“气压井”被吓成“井喷”,他宁肯被鬼抓走,死也要将一泡长尿淋漓尽致撒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辛永林都产生了方便冲动,干练秃头这才接近尾声。干练秃头一脸满足一身轻松,提着箱药头也不回,扬长而去出了胡同。眼前,一条长长的尿流已先他淌出胡同。

上午十点钟以后,是“吓尿”的高峰阶段。棚厦变成一具偌大的诱捕器,尿客们就像丧失嗅觉、前赴后继的老鼠,一只接一只地前来触翻夹子,再嚎叫一声带伤逃出胡同。

站在男人背后观察男人,同样做了二十多年尿者的辛永林,这才彻底地理解了男人。行尿过程中的男人全都回到童年,软弱无助又天真随意。男人行尿时方显男人本色,最坏的男人也没了坏水,最狡猾的男人也变得单纯;最复杂的男人也变得简单,最玩世不恭的男人也严肃认真;就连那种丢三拉四的马大哈男人,此时也滴水不漏;最含蓄最木讷最有城府的男人,也要一吐为快。男人的方便不是吃方便面,都像防狗一样防备人,像儿童怕狼一样害怕女人。此时的男人仿佛体内什么都没有,满满地全盛着尿。再做值班厂长,同是男人的辛永林一动不动地骑在“长颈鹿”上,不再对准了望孔龇牙瞪眼念道白,彻底放弃了奖金。他任凭高压水枪轮番地冲击棚厦,被尿臊味儿熏得头昏脑胀也默默忍受。多一个尿客少一个尿客,都不影响拧绳进度。多一泡尿少一泡尿,都不会增强或减少尿臊味儿浓度。这样以来,回头客就更多了。辛永林心里坦然,四个女人也暗自高兴,她们不但增加了奖金,还能享受到许多意外收获。

辛永林发现,另三个女人都称“种马”大哥,“种马”一概爽快地答应。“种马”称另三个女人老婆,“老婆”们也娇滴滴地答应。如何称呼四个女人,很让他费了番心思。他既不能称“种马”为大哥,也不能叫另三个女人为老婆。他不知道女人们的实际年龄,既不能叫她们大姐也不能称小妹。几个女人不告诉她们真名实姓,他也不好多问。他想来想去,只好统称女人们为“厂长”。这回好了,几个女人全都美滋滋地答应。但是,几个女人既不称他厂长,也不称他大哥和兄弟,更不直呼他的姓名。她们有事需要他时,就喊一声:“来!”大概在她们眼里,“来”既是对他的指令,也成了他的代号。她们叫他什么,辛永林并不在意,只要不管他叫狗就行。他就像农村黄仙庙里横批上写的那样,都是“有求必应”。每当有女人喊“来”,他一边答应一边跑过去,殷勤地为她们服务。他哪里知道,女人们曾经养过一条狗,名字就叫“来”。拧绳厂刚成立时,棚厦外没画骷髅头,也没建立厂长值班轮流制,“吓尿”更是无从谈起。“种马”身高两米一三,力大无穷敢打敢拼,既是拧绳厂的守护神,也是三个女人的保护伞。曾经有一个经常到胡同里方便的小混混,被“种马”狠狠地揍了一顿。小混混吃了大亏,出去叫来一群小混混,到胡同里滋事报复,又被“种马”打得屁滚尿流。“种马”总不能什么不干,天天看守胡同。后来,女人们养了一条花狗看守胡同,谁一喊“来”,它就摇头摆尾跑过来,等候指令。“来”既卑贱又忠诚,能严格区分每个人的衣物和日用品,还会揣摩人的心情。“来”不分高低贵贱,对谁都一视同仁。谁来了例假,“来”都能闻出来,主动为谁按摩肚子。“来”恪尽职守,再没有“尿客”敢来胡同里方便。有一次,“来”差点咬掉一位脾气暴躁尿客的关键,被那人用砖头打死在广告牌下。为此,几个女人哭了好几天。再以后,拧绳厂才建立了“厂长轮流值班制”。

现在,辛永林只是起到了“来”的基本作用。女人们的衣物和日用品,他还远远认不全。每当女人们换衣服时,他就转过身躲开。尤其是女人们来例假,他从没主动去给她们按摩肚子。

解决了称呼问题,如何如厕又成了大难题。胡同里多了个盲流,就像堆满咸鱼的仓库里进来只野猫,女人们处处提防也防不胜防。辛永林每逢内急,都匆匆忙忙地跑出胡同,到远处的公园里面的公厕方便。他来回都是小跑,也得一个小时。他要是在厂区内方便,不是耍流氓也是患了露阴癖。他要是在胡同里方便,就是为虎作伥,和尿客们一起祸害自己的家园。他的方便问题,成了地地道道的麻烦。对于四个女人来说,多了个男人不但没给她们的方便带来任何不便,反而更加方便。不知某时某刻某个女人随意在某块地面上站住,双手像拉断手榴弹弦一样拉开裤腰带,裤子一褪身子一蹲,大面盆一样的肥臀白光一闪,随即就暴雨倾盆。一天下来,辛永林的两条裤腿上,全被女人们溅满了泥点子。每当这时,他就像古代天文家一行和尚那样,专注地仰望夜空。那天,那个瘦女人把他的鞋都尿透了。他实在无奈,就向“种马”提出来,到了该解决男人如何如厕的问题了。“种马”这才召开专门会议,说:“来已经工作半个月了,我看表现不错。我们先让他说说是怎么成为盲流的,为什么不回老家,街道为什么把他给介绍过来,能在这里干多久,然后才能为他为他解决许多具体问题。”

当辛永林说自己不是盲流、是回城知青时,几个女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当他披露回城后档案被毁、户口被吊销时,几个女人这才放了心,会意地笑了。“种马”还和辛永林交了底,说:“别看你的人来了,但是仍在试用期。现在不是胡同里需要你,而是你需要胡同里。你想提前转正,必须要经过一次关键性考试。如果考试不合格,也许继续试用,也许提前辞退。”

辛永林又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如果再被女人们从胡同里赶出来,就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种马”站起来,从纸口袋里面抓出一把生石灰,在南墙边地裂中间撒了道白线,说:“你的厕所问题解决了,大家看好了,这边是女厕所,那边是男厕所。”

这道白线,只起到象征性作用。辛永林吓得目瞪口呆,宁肯一天去八遍公园,也不在几个女人眼皮底下如厕。此时他正逢内急,又和“种马”请假,要出去方便。“种马”眼睛一瞪,不高兴地说:“我已经为你解决了问题,你怎么还舍近求远?”辛永林为难地说:“我一个大男人,太不好意思……还是让我出去吧。”“种马”说:“你每天去厕所就要浪费三个小时,我要是扣你的工资,你就是白干。咱俩一起去,你在这边,我在那边,适应了就好了。”

辛永林快憋不住了,刚要往外跑,被“种马”一把拽住,把他推到南墙根下。

“姐妹楼”一手遮天,挡住胡同里的阳光。只有在厂家更换新的马赛克产品广告、还得逢上晴天并且是上午的某一时刻,才偶尔透进一丝阳光。这种机率,比大约两年一次的“火星冲日”还难逢。那一天的那一幸运时刻,终于让辛永林赶上了。就在厂家撤下旧广告牌的瞬间,阳光从两楼间细细的夹缝中一闪而过。漆黑的胡同里,如同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削成阴阳两极。辛永林眼前一亮又一黑,仿佛瞬间被斩首。他身子仍留在胡同里,一颗脑袋飞落到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里,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景象:绿油油的草地上,隆起两道长长的丘陵。丘陵中间,一道小溪流丁丁冬冬地流向远方。他徜徉在充满生机的大地上,仿佛来到仙境,尽享美景流连忘返。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变成一个辛勤的园丁,手持水管子浇灌仙园。四个女人和他一样,也被瞬间的阳光晃懵了,仿佛是几颗亿万年前的古莲籽,刚刚被挖出泥淖。

辛永林完全清醒时,也彻底混沌了。那条白线不但没变成红线和底线,却引导他穿越了时空。他快三十岁了,头一次见到了女人的隐秘部位,并且距离如此贴近,清晰得纤毫可辨。难道这种似是而非的形态,就是他勾勒过千万遍的奇花异草和旷世美景?直到“种马”一声喝骂:“操你妈!让你看几眼就不错了,你还看个没完没了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犯了男女禁忌而大祸临头!他惊慌失措,躬着腰到处躲藏。狭小的厂区无处藏身,他蜷缩在拧绳车后面不敢抬头,浑身不住发抖。他身家性命如何,是否身陷囹圄或者被送往边远农场劳动改造,马上就要决定。“种马”不但没和他算帐,还被他的滑稽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另三个女人也“哈哈”大笑。她们笑够了,“种马”不无赞赏地说:“来不但是个男人,更是咱自己人!现在我宣布:来提前转正了!”另三个女人使劲鼓掌,表示坚决拥护和热烈欢迎。

辛永林有惊无险万分侥幸,起身跑出胡同,给每个女人买回每支两角钱的雪糕。自从回城之后,他从来没有这样踏实过,感到双脚终于落回地面。胡同里再不好,也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也是国家的一部分。他在胡同里有了一席之地,也算得到了这座城市的承认、国家的承认。从此后,胡同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和自己有关;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也和自己有关;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件东西,所发生的每一样事情,全和自己有关。他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已经举足轻重,产生了主人翁的自豪感,甚至想哭。他又一想,来到胡同外,他仍是个没有档案和户口的盲流,就和在“保密厂”工作一样,对任何人都要守口如瓶。他心里五味杂陈,感动而愧疚,心虚又惶恐。他越发不自信,怀疑自己确实没有档案,确实是个盲流,无耻地骗取了街道大妈们和四个女人的信任。他极想对四个女人倾诉点什么,又怕变成祥林嫂那样的人物。他有表达不完的感激,又怕说漏嘴失去来之不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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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辛永林堕入了街道胡同的拧绳厂,如入魔窟。四个寡妇如狼似虎,辛永林难堪其辱。想当年的少年才俊,就因为那个知青办主任的刁难,毁了档案,没了户口,由堂堂正正的知青沦为盲流。何日出头?天理何在?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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