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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二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907 发表:2021-10-28 20:51:56 闪星:0

那些日子人们疯传,说国家安全部已经秘密来人,要在本市的回城知青中,特招一名中南海保镖。许多不明真相的回城知青奔走相告,到“知青办”里打探消息。已被安置工作的知青,有的后悔,有的要求重新安置。还有部分知青,干脆在“知青办”门前排队报名。辛永林坐在火车上,偷偷观察身旁冷峻的黑大个子,越看越不像等闲之辈。黑大个子腰间衣服内,似别着硬邦邦的真家伙。他回忆自己挨揍时,黑大个子的出拳动作规范而凶狠。尤其捅他那致命的一指头,除了会点穴,一般人绝对没有几乎透骨的真功夫!他陡然兴奋起来:难道黑大个子就是国家安全部派来的特工?自己已被选中、正在接受一系列特殊考验?

那几天,辛永林神秘失踪,在全市范围内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都说一个武功超群的回城知青,被特招到中南海当保镖去了!有人说他能从树尖上奔跑,从一棵树上再蹦到另一棵树上,眨眼间跑去十几里地。据说他在上山下乡时,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回城,拿了罐猪大油炸成的大酱,天亮前就能跑回知青点。据说在他住过的知青点门前大树下,被脚踩得和磨道一样坚硬,那是他练功留下的痕迹。在生产队文化室的山墙表面,也有一道凹痕,是他练习飞檐走壁磨的。他的一身功夫虽然不能和孙悟空相比,绝对和以后的武打大片中的大侠有一比。

辛永林几天几夜没回家,全家人不但没寻找,就怕他不合格被退回来。一有人小声打探他的情况,全家人就讳莫如深地小声说话摇头摆手,做出守口如瓶、为国家保守机密的神态。

辛永林被黑大个子押着,稀里糊涂地坐了几天几夜火车,下了火车再换乘汽车,下了汽车又走了几十里山路,终于来陌生的“辛各庄”。辛永林这才知道,怪不得填写“籍贯”时,都把一长串地名填到格子外,距离果真遥远。村边一个拣粪老人,把他们领到生产小队长家。小队长老婆见两个陌生人进院,拼命往鸡窝里面哄鸡,仿佛进来两只狐狸。那个姓辛的小个子小队长,在耷拉着布帘般的大眼皮上面,还患着麦粒肿。他努力将眼睛睁开道缝隙,露出一对猩红的眼球,满腹狐疑地审视他们。黑大个子说明来意,小个子小队长一个劲摇头,一双大眼皮也不住摇拽,连连说:“不中不中!你们弄错了!我们村根本没有他这个人!”黑大个子刚说出辛永林的名字,小队长张口就骂,让他们快滚。在辛各庄家家户户供奉的宗谱上,最高的老祖宗才叫辛勇霖,只是音同字不同。和辛永林上山下乡的巴穷村一样,辛各庄的知青也好不容易走干净,消停日子没过几天,天上又掉下个活祖宗!小队长喊进老婆,在猪食锅里分出点地瓜让他们吃了,然后下了逐客令。黑大个子又把他押回来,一路上虽然没打他,不给他半点好脸色。

辛永林没脸回家,又没地方可去,想在遣送站里再住几天。黑大个子没说话,抬起一脚,把他踹了一溜趔趄倒在大门外。他无处可去,还得硬着头皮回家。

那些日子,辛永林就像被拧在玻璃瓶子里的小飞虫,到处申诉到处碰壁。推来推去哪个部门都不管,直到他自己也管不了自己,开始破罐子破摔。他被安全部特招当保镖的谣言,早已不攻自破。只有父亲和母亲,仍坚信不疑。他们固执地认为,“知青办”不给儿子安置工作,说明儿子已被秘密安置到国家安全部门。市里吊销了儿子的档案和户口,说明国家已为儿子重新建立了档案,把户口迁到京城。他们勉励儿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咬紧牙关挺住,经得起国家对咱的考验。父亲担忧儿子不会武功,肯定影响日后的工作和前程,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自任儿子的武术教练,教儿子压腿、踢腿、冲拳、弹踢、侧踹。辛永林无奈地对父亲说:“您教我学武术,不是泄露了国家机密吗?”这把父亲惊出一身冷汗,吩咐老伴务必要搞好伙食,把儿子的体格养得棒棒的,然后再交给国家。

辛永林没有了落脚之地,也没有喘息空间,一肚子话没人倾诉。他想见一见常丽,哪怕她用同情的目光看他一眼,都是莫大的安慰。一想到自己成了没有档案和户口的盲流,又打消了见她的念头。如果她不肯接受现实,两个人结婚的愿望就变成无望。此时此刻,盐碱地上的“死人滩”铺天盖地地延伸到脚下,他的心一个劲地往下陷,直至变成一座深不见底的“咸菜缸”。

回城前那一天,坐落在“死人滩”上的“咸菜缸”知青点里,知青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尽情歌唱。就连十几个女知青,也醉成了活死人。那天半夜三更,女宿舍的门被人悄悄打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溜进去。常丽睡在门口,感觉那人轻轻掀开她的被角,把手伸进被窝。她醒不过来也动不了,感到那人的气息那样熟悉。一只手解开她的内衣,在她胸前抚弄揉搓。她的敏感处又麻又痒,像园子里没熟透的果子,被那贼人活生生地拧了下来。那只手又往里面伸进一大截,褪下她的内裤,往隐秘处探索。那人和那根手指的动作,她是那样熟悉。随着一下尖利的刺痛,手指刺破门户,慢慢地深入、延长,仿佛穿透她的五脏六腑,从嗓子眼里钻出来。完事之后,那人细心地为她提好内裤,严严实实掖好被子,又轮到下一个姐妹。那人一个不拉猥亵了所有女知青,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姐妹们猛地醒过来,七嘴八舌诉说刚刚经历的噩梦。大家的噩梦如此相同,内衣全被解开过,内裤全被褪下过,这才知道不是梦,屋子里进来了坏人。没人避讳隐私,点灯相互查看。人人乳头红肿下身出血,没有一人幸免。大家边哭边诅咒,那个恶棍不得好死!常丽感到浑身七扭八歪,仿佛已被被那人大卸八块。那些怕人的身体部件,都被那人拆卸下来,又不分倒正地安错了位置。

为了顺利回城,也为了以后的生活,姐妹们甘吃哑巴亏,发誓终生守口如瓶。

回城后的第二天,常丽上午到“知青办”登记,下午就接到通知,被安置到一家大医院做护理员。护士高她一等,不但整天配药扎针护理病人,还要值夜班,应付数不清的考试。保洁员低她一等,干的是擦地、倒痰盂等粗活。只有在护士和保洁员忙不过来时,常丽才去打个下手。要是用身上穿的衣服比喻,护士工作是件遮风挡雨的外衣,保洁员是贴身内衣,常丽的护理员工作,就是里外不受气的衬衣衬裤。这是一所国家级大医院,条件好,待遇优厚,每天还有两角钱保健费。当护理员的第三天,常丽就被调去开电梯。她开的是全市唯一一部电梯,人人羡慕倍感优越。国内外专家学者、上级领导、书记和院长、医生和护士、患者和患者家属,每天乘坐电梯上上下下,全都认识她。她相貌端庄,身材适中,除了皮肤比较黑,挑不出别的毛病。那当时谁的皮肤黑,表明此人经受过上山下乡锻炼,健康可靠能吃苦耐劳,况且回城后就能变白。常丽天生具有好人缘,服务细致周到,见人先笑再开口,先问好再说话。她浑身的优点和长处,比故宫大门上的九九八十一颗铜钉还突出。人们像关心国家大事一样,在关心她的终身大事。电梯间成了她的婚姻介绍所,不少人做过她的婚姻介绍人。有个大人物看好了她,让她给自己做儿媳妇。不管介绍人的地位有多高,男方多优秀,她都不为所动。她十分珍重和辛永林之间的感情,只等他安置了工作,马上登记结婚。

“黑匣子”办完公伤手续,每天赤脚登三轮车拉货。他脚上一裂口子,就到医院找常丽要橡皮膏。那天,他拿了橡皮膏临走前,对常丽神秘地说:“我有一个惊天秘密,等我临终前再公开。”“黑匣子”喜欢恶作剧,所谓的秘密不是“人总是要死的”、就是“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常丽开玩笑说:“你临终的消息,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黑匣子”认真地说:“我一说你就知道,咱们回城的头天晚上喝完酒,你们女知青宿舍,没出点什么事吗?”那场恶梦已变成了吸血蚂蝗,在她记忆中休眠。“黑匣子”暧昧的眼神,顿时变成那根穿透她身体的罪恶手指头,激活了“蚂蝗”。“蚂蝗”钻进心里,让她未愈的心伤复发。

“黑匣子”会写花鸟字,用油笔在处方笺上,为常丽鬼画符般写了三个鸟字。那三个鸟字东倒西歪站不稳,不像好鸟。一只鸟引颈长鸣,一只鸟曲颈梳理羽毛,一只鸟把喙插进翅膀里睡觉。常丽的眼睛顺笔划峰回路转,就像走进曲里拐弯的迷宫,哪怕刘伯温转世,也难推译出端倪。“黑匣子”腿上的残疾是假的,三只鸟腿上的残疾却货真价实。常丽终于发现奥秘,那三只残疾鸟腿,是三个大写字母“XYL”。她熟悉这三个字母,就像韵母熟悉声母,是“辛永林”三个字的拼音缩写!常丽刚要问个究竟,“黑匣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仅凭这三个鸟字和三个字母,也不能确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是辛永林所为。那根手指头变成了记忆索引,她触摸到那人的全身。在知青点,谁给辛永林倒水,他就用手指头敲击桌面表达谢意。他还为表演过“一指禅”,说再练一练就能透砖!说透砖有点悬,钻透女人的童贞,却不费吹灰之力。仅凭一根手指头,也难说明什么。“黑匣子”即使到了临终时刻,也不一定能披露事情真相。但是三个鸟字,一下子拉开了她和辛永林之间的距离。那张处方笺落在地上,不知被谁的脚带出电梯间;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谁的脚带进来。三只坏鸟也仿佛飞进“咸菜缸”里又飞回来,衔来那天晚上的夜幕,把她和辛永林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

知青们回城后,就像一块块土坷拉被打碎,散多聚少。转眼间,常丽和辛永林一个多月没见面了。这些日子,她也听到许多传言。有人说辛永林交了好运,被秘密调往中南海当保镖。有人说辛永林参军又撞上桃花运,和一群漂亮女军人在保密室值班,白天晚上都有美女陪伴。还有人说,辛永林被派往海南岛培育高粱种,实际上是去改良那边的人种。那边的男人瘦小软弱不能下地干活,男主内女主外。女人生孩子男人在家里做月子,女人下地干活男人在家里看孩子做饭。常丽听了,只付之一笑。她准备星期天去找辛永林,问一问工作安置情况。那天她收到辛永林的一封来信,还以为是“黑匣子”搞的恶作剧。她打开信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辛永林的档案和户口全部被吊销!发生在辛永林身上一系列诡谲之事,都和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黑匣子”写的三个鸟字,并非空穴来风?

常丽没回信也没来找他,让辛永林感到事情不妙。他硬着头皮带了礼物,来常家探听消息。妈妈正为女儿的婚事着急,见辛永林来了,就像雌性水族馆里进来一条濒临灭绝的雄性白鳍豚,赶忙迎进来,热情地说:“快进屋,小丽正在家等你。”然后,提着水壶去买散啤酒。常丽刚要进里屋抹点雪花膏,辛永林进来了。只见他面容晦暗,让她想起“咸菜缸”里那个可怕的夜晚。她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一颗心又被那根手指头刺透。难道就是这双罪恶的手,在那个醉酒之夜,亵渎和强奸了她和姐妹们的童贞?眼前的这个人,真是那个让她无比信赖的辛永林吗?“黑匣子”写给她那三个乱糟糟的鸟字,笔划顿时拉直,变成三道拉紧的防线,将她隔成三个部分:她的身体放在外屋,用来应付辛永林;她的心留在里屋,和辛永林保持距离;她的灵魂穿越时空,去广阔天地里调查取证。她苦心经营十年的爱情王国,顿时土崩瓦解,变成楼兰古国。城中的白马王子,成了大漠中的木乃伊。这样也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悲剧,在她身上就可避免了。

常丽回城后,脸上的皮肤半点都没变白,让辛永林想起了“死人滩”上一望无际的碱蓬子。难道在她心头,仍呼啸着腥咸的碱风、灼烤着焦糊的烈日?他心里没有底,只好用苍白进行表白:“你可能都知道了,我的档案和户口都被吊销,我只是暂时住在这座城市里。恢复了档案,我才能重新上户口。等我恢复档案,就做一名售货员。你要是能等我,我一定好好工作,一辈子都对你好。”

任何时代的女人找男人,都是找饭碗。找只金饭碗,一辈子荣华富贵。找只铁饭碗,一辈子衣食无忧。找只泥饭碗,一辈子吃糠咽菜。找只讨饭碗,一辈子忍饥挨饿。十年上山下乡,辛永林丢了青春,回城后丢了档案和户口,现在又丢了未来,他哪有什么前程?常丽这才后悔,当初那么多人为她介绍对象,个个优秀,都被她回绝。连那个在商场里卖手纸、脾气暴躁、说话结巴唾沫星子狂喷、一张驴脸生满能摆一盘围棋的黑痦子男人,也是国营企业的正式职工。

两个人无话可说,辛永林非常尴尬。他连口水都没喝,起身默默地离开。

不知是不是辛永林带来了晦气,常丽第二天一上班,就被调离电梯间,做仓库保管员。从此后,她天天守着冷冰冰的医疗用品和器械,很少见人,再也没人关注她的个人问题。如果把自己降低到老母猪“闺蜜”等级,辛永林还能成为她的如意郎君。如果拿辛永林和种猪相比,他只剩下了生育能力。和他结婚,除了生孩子不成问题,生存和孩子户口等等都是问题,离开他才是她的必然选择。她以自己为圆点,以人际关系为半径,以渴望去扫描,没捕捉到一个合适男人。那些没下过乡的男人,不是残疾人和精神病患者,就是无法高攀的唐寅、潘安。凤毛麟角级男人,都升为爸爸级和爷爷级。那些被她拒绝的可心男人,都已成立家庭。她的情感荧屏上若隐若现的一星光斑,仍是以辛氏命名的那粒岛礁。

没有人不讨厌癌症,它总是不请自到。癌细胞一旦扩散不但甩不掉,还得与它们同归于尽。打这以后,“XYL”三个字母,成了常丽感情深处的三个癌病灶,必须彻底切除杀灭。那当时,年轻人称谈对象叫“泡嫚”,大多去公园。如果“泡嫚”是浸泡种子,公园就是盛种子的大缸。常丽主动约辛永林去公园,谈不来就果断分手,谁都别耽误谁。她把公园小亭子当成化疗室,提出的房子、工作、档案、户口等苛刻条件,进行一次性杀灭。谁知辛永林全部答应她的条件,病灶虽未根治,却能延续生命。也许这就是缘分。缘分是命中注定,不可抗拒。

那当时女孩子性格和人格的形成,比现在的女孩子还要男性化。她们大的价值观都以政治需要为参照物,小的价值观则以领袖和父亲的品德、兴趣、性格、个人爱好以及职业为楷模。她们要是发现哪位男子身上出现领袖和父亲的影子,就如同现在的靓女发现了以千万元派送“征婚订单”的富豪。而恪守传统观念的母亲,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很少成为女儿学习和崇拜的榜样。让常丽所钦佩的形象,已渐渐在辛永林的身上消失,让她彻底失望。辛永林看出常丽是故意刁难自己,也不强求。他面带笑容地说:“我们到此为止吧,祝你好运,再见。”他对她不但没表示半点留恋,还如同卸下千斤重担,步履铿锵地走出了小亭子。

这一刻,辛永林那刚毅的表情和实打实凿的做派,让常丽一下看见领袖那实事求是的作风。他落地有声的脚步,也像爸爸抡大锤,一下一下有力地砸在铁锭上。尤其他的落魄和沧桑感,太让人心酸和可怜。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平,他仍在不懈地抗争。要是换上别人,早已经崩溃了。她想起在上山下乡的岁月里,不管在巴穷村还是在“咸菜缸”,辛永林一直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即使他真是那个造孽之人,在他人生的最低谷,她也不应该提出分手。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将她推出小亭子,追上辛永林,从后面把他拉住。她站在他身后背温柔地说:“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地方管你的事情,你就去找街道大妈们,她们能替你想出办法。” 辛永林没回头,仍坚定地说:“街道没权力为我恢复档案和户口,我只有继续找知青办,才能彻底解决。”常丽劝他说:“你现在这种情况,找也是白找。我是让你先去街道落下脚,能临时安排个工作,然后再一点点想办法,直到恢复你的档案和户口。”辛永林固执地说:“我要是去找街道,就等于承认档案和户口是我伪造的。”常丽说:“你不找街道,也无法证明你曾经有过档案和户口,越拖对你越不利。”辛永林仍不着边际地说:“你放心,我保证能当上商店售货员。”常丽叹了口气,不得不揭他伤疤:“当售货员就不要户口了吗?就不看档案了吗?”辛永林哑口无声,连招呼都没打,低着头委琐地走了。

常丽对辛永林的怜悯,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哪怕温存她一下也好,说句自嘲的话再下个台阶也好。他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既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这样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回城后,常丽的例假总算正常了。自从和倒霉的辛永林上了这次公园,连“倒霉”都不来了。这回她彻底下了狠心,不管鳄鱼癞蛤蟆乌龟“黑匣子”还是黑痦子,只要不是辛永林她就嫁。

辛永林仍把希望寄托在“知青办”,期盼再来个肯为他承担责任的新主任,早日恢复他的档案和户口,为他安装安置工作。在他的苦苦等待中,知青安置工作已经结束,“知青办”牌子换成了“老年办”。除了牺牲、病故、扎根的知青,所有回城知青全部安置了工作,绝大部分已经结婚成立了家庭。辛永林那盒“煎饼”早已被当成假档案销毁,能证实他身份的材料荡然无存。他既是游动的空气,也是一粒浮尘,更是一个盲流。乍开始,他连陌生人都不敢见,偶尔露面,就像水面冒出的一个气泡,瞬间就消失了。后来他索性无所顾忌,天天在大街上闲逛,把在广阔天地里进化成的一张“刚果脸”,晒得更黑更亮。孩子们看见他,都跟在后面大喊“啊哈离尼”,以为他是相声里的非洲国际友人。他虽然不是什么“啊哈离尼”,没了档案和户口,也算是另一类名副其实的“黑人”。

看国家安全部门一直没来调令,辛父辛母大失所望。当知道儿子的档案和户口都被吊销,被定性为盲流,两位老人无法承受打击,双双住进了医院。辛永林再不找街道帮他落下脚,最先走上绝路的不是他,而是父亲和母亲。他无路可走,只剩下了“街道”这一条路。那天他找了半上午,也没找到街道的办公地点。原来,与他家比邻的一座姑子庙,就是街道办公室。小庙里的神像和牌位毛发无损,整座庙如何在文革浩劫中幸存下来,一直是未解之谜。小时候,辛永林经常到庙里去玩,和几个尼姑非常熟悉。现在,他对小庙里街道的几位大妈一个都不认识。确实庙小神仙大,几个大妈正襟危坐地听完他的申诉,见他身强力壮又有求于她们,就大声小气地支使她干这干那,真把他当成盲流使唤。他推着手推车刚把一大堆垃圾运走,没等歇口气,她们又带他去给一家五保户打扫卫生。他送完两户蜂窝煤,累得精疲力尽,大妈们才和他谈正事。她们所谈的正事,就是七嘴八舌地指责他。以后有位校长指责被强奸的女学生,当时为什么不跑。大妈们也指责他不长精神,连档案都看不住,把命丢了也不能丢了档案,否则他在这个时候出现意外,就得当无主尸体处理。辛永林一阵后怕,千万不能在眼下死去,否则将死无葬身之地。大妈们看他可怜而朴实,既同情也犯难。哪怕他是个刑满释放犯、残疾人或者精神病患者,只要有户口,就有存在的依据和帮助的理由,就可享受政策规定的福利待遇。辛永林彻底绝望,抬头望了一眼房梁上的一截绳头。这没逃过大妈们眼睛,以为他要上吊,这才好言安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等等。即使我们能力有限,也不会把你推出去不管等等。

如何安置盲流辛永林问题,大妈们在庙里开了整整半下午会,意见产生了严重分歧。头些年,为了解决辖区内四个寡妇的生活问题,街道在胡同里偷办了一座拧绳厂。但是,街道只能解决她们的生活需要,却解决不了她们的生理需要。现在,整个社会都遗弃了辛永林,只有胡同里的寡妇们,才有可能接纳他。把辛永林偷偷放进拧绳厂,再合适不过。但是,四个年轻寡妇十年没接触到男人,突然塞进一个身强力壮的盲流,不发生作风问题甚至肉体方面的事情才怪。要是一个寡妇就好办了,就让他们在胡同里安家,搭伙过日子算了。现在,既不能让四个寡妇共同拥有一个丈夫,也不能同时为辛永林找四个老婆。那天落日之前,几个大妈终于达成了共识:辛永林虽然没了档案和户口,仍活在人世间的地球上,上不能进天堂下不能入地狱,更不能把他赶到月亮和火星上去。辛永林仍是我们国家的人,不能硬逼他去投敌叛国成为敌人。辛永林仍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不能让他重回乡下种地,也不能让他去大森林里做盲流。辛永林更是我们街道的人,不能把他推上绝路!当初,街道为四个寡妇偷办的胡同里拧绳厂,就是在特殊情况下的特事特办;安置辛永林去胡同里拧绳,也应该特事特办。必须要和辛永林讲清楚,街道在为他解决生计问题,绝不是让他去为寡妇们解决生理问题。

为了保险起见,大妈们还让辛永林写下一份保证书:“假如我在胡同里的拧绳过程中,和四个女人之间发生任何有关男女作风问题,一概与街道无关,全由我本人负责。”辛永林别无选择,让大妈给他开一张介绍信。因为拧绳厂没经过工商局注册,不能使用公章。大妈们给他画了一张路线图,据说能代替所有证件,让他明天就去胡同里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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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由于知青办的工作失职,辛永林没有了档案,没有了户口,也没有了曾经的爱情。辛永林百喙难辩,他不堪其忧寸心如割。百般无奈,只好委身街道,与四个寡妇为伍,还被警告不能为寡妇们解决生理问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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