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祖孙情深”——邻居五奶奶
小时候,我家的门对门邻居住着五奶奶,巷子里的大人们都喊她“五妈”,在孩子们眼里年过七旬的古稀老人自然管叫她“五奶奶”了。
五奶奶,应该生于晚清年代。老伴去世早,一双儿女都不住在身边,她独居在冷家三间大平房(国民党陆军中将冷欣的老家)西边一间。虽然过去了五十多个年头,但我现在一点儿都没有忘记五奶奶当年的模样与表情。她圆脸型,声音洪亮,眼睛大而圆,穿着海昌蓝的斜大襟的布褂子,一排手工做的8字状的布扣子,密密地,从左肩头沿着前胸,一粒紧挨着粒,一直斜排到右胯以下。
五奶奶的发髻,哪个年代传下来的梳法,不知道,反正是很难看到的形状——一种竖8字形的发髻。无一例外,这好像是那个年代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年妇女梳头的统一梳法。再年轻一些的,就是在后脑勺上梳成圆形的发髻,用黑色的丝网罩着。更年轻的少妇,一律是齐耳短发了。无论是竖8字的发髻,还是圆形的发髻,额门上都不配刘海。比起那些电影里,留着齐眉的刘海,或是在额头上耷下长长一绺头发的样式,这里似乎更贴近生活的原貌。
五奶奶梳头,是她个人生活里的一项隆重的仪式。她总是起大早忙完了手底的活,就端个小板凳,把她的宝贝笸箩端出来,在冷家大平房屋檐下或大院子里坐定了,开始了一天生活里的重要内容。五奶奶从笸箩里拿出了一把梳子、一只篦子,开始梳头了。她先把昨天的发髻解开来,然后一手拢着一绺头发,另一手用梳子轻轻地从头顶往下梳。梳完一络,再梳另一绺。一会儿,她的满头白发就梳得顺溜溜的了。接下来,她会用篦子把头发再篦一遍,说是篦一篦麸子皮,果然,在她用篦子篦头发的时候,一种白色的粉尘顺着细密的篦齿纷纷落下来了。用梳子梳头的时候,落发并不多,可是用篦子的时候,五奶奶的面前,一会儿就积了一小堆落发。看着五奶奶粉红色头皮上稀疏的白发,真担心这样每天梳头,会不会把头发都梳落了?五奶奶会把这些落发轻轻地拢到一起,小心翼翼地缠成一小把,收到一只盒子里,说是等货郎子来,换针线用。
已经梳了好一会儿了,五奶奶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她看看蹲在面前的小女孩(那时我妹妹五岁左右),再瞄一眼卧在脚下熟睡的懒猫,笑吟吟的,在梳子上沾点口水,又梳上一遍,这样,头发就变得油亮亮的了。现在,终于进入了最后一道程序。五奶奶把头发顺着脑门朝后拢成一把,绷得紧紧的,再左一缠,右一绕,用头绳扎紧了,一只8字状的发髻就稳稳地缀在后脑勺的下部,成了。那会儿,早晨的太阳已经透过婆娑的树叶在屋檐下院子里撒下一地斑驳陆离的光。梳过头的五奶奶显得神清气爽。
五奶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裹着一双像粽子一样的小脚。至今难忘的情形是,锅里做饭的水已经烧开了,等米下锅呢,五奶奶还端着一干瓢稻子,左一摇,右一摆,一步挪不了四指,走在冷家青砖黛瓦马头墙根下又窄又深的通道上。晚上睡觉前,五奶奶会把自己缠了一道又一道的裹脚布一层层解下来,对着我们这些好奇的孩子,笑着说“九九,裹脚妞”,意思是,女孩子都九岁了,该裹脚了。裹脚疼啊。五奶奶讲,给9岁的女孩裹脚,都是用布条子勒正在发育的脚指头,把脚趾的骨头硬生生勒断,然后按照裹好的形状生长。那些女孩子那个哭啊,喊啊。有的甚至偷偷瞒着大人,把裹脚布解下来,所以形状没裹好,长出一双难看的“大脚”。因为那时候乡下人娶媳妇,大家都争着去看花轿布帘子底下新娘的小脚,谁的脚越小,谁就越美。五奶奶讲这些的时候,朗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一点也没有苦难感,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抵对门。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文革时期,我父亲被打成搞地下无线电的反革命分子,下放至乡下唐子镇一家米厂劳动改造,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趟。母亲在水泥制品厂上班,又常加班轧钢筋很晚才回家。于是,我家对门邻居五奶奶,经常在我们家里帮干些家务,做饭、洗衣,照顾我们这些正处于“抽条”期的愣头青。我们姊妹三个的衣食住行,都要五奶奶这个小脚老太太伺候,把老人家累得真够呛。孩子们都在离家几里远的东方红小学上学,一早爬起来从碗里扒拉几口饭就走,中午到家,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五奶奶要在孩子们早晨起床前,把早饭准备好,中午放学前,把中饭端上桌。五奶奶就是这样,穿着一条深蓝色的大围裙,迈着她那双走两步,退三步的小脚,围着三尺锅台,转啊,转啊。早饭白粥、摊饼、咸菜上桌了。中饭米饭、炒韭菜、咸菜豆腐上桌了。各种蔬菜渣饭,还有那些永远也吃喝不够的白粥糊、烫饭、糊浆饼、烂糊面、菜泡饭……五奶奶就像个魔术师,粗茶淡饭,总能变出些花样来,残羹剩饭,化腐朽为神奇,硬是做成了一道道简单好吃的家常美食。在我们抱着个大海碗,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头都不抬的时候,五奶奶正拿着一块萝卜,用刀背刮出些沫子来,然后再把这些萝卜沫子撮起来,送到缺牙的嘴里去。
那时放寒假在家,母亲早早去上班了,我们姊妹三个各自赖着床不想起,阴雨冷冻天那就持续捂在被窝直到中午才起。但要是个有太阳的日子,五奶奶就会来叫我们姊妹三个起来,然后搬出凳椅,拎着她冬天的取暖“宝贝”脚炉,和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五奶奶这个脚炉有点年头了,铜制的,状圆而稍扁,有提梁,表面已磨得锃光瓦亮,金色耀眼。这时,灶堂里有些烧过早饭后的大糠灰,五奶奶夹出热灰放到了脚炉里,又在那些忽闪着热火星的灰上撒上一把大糠,盖上脚炉,把它放到稻草做的焐窟里。我们姊妹三个一个个坐在板凳上,伸出穿着布底棉鞋的双脚,排放在热烫的脚炉上,膝盖上再盖上件旧棉衣,浑身暖和暖和的。
我们一帮孩子,晒暖了身体,又焐暖了脚,哪还坐得住?馋嘴的姐姐抢先提议:五奶奶,我饿了,炸蚕豆吃吧。哗,建议立即受到我和妹妹热烈的拥护。五奶奶笑了笑站起身,掸掸身上的草屑,慢悠悠地走回她家屋里去取蚕豆。不一会儿,她拿来大半三洪碗蚕豆后,打开脚炉盖,把老蚕豆一粒粒地插入热灰中,密密麻麻地,直到灰面上无处可插,剩下的就是等待。大糠灰的火力不大,炸蚕豆需要耐心,但小孩们最缺的就是耐心,总有迫不及待的小手想伸过去拨弄蚕豆。“啪”的一声,炸蚕豆的五奶奶用夹蚕豆的筷子打了一下躁动的小手,“穷急吼吼的,虾儿等不到烧红啊?”(兴化方言,一会儿工夫都等不及的意思), 言语中有带着疼爱的责备。
炸蚕豆需要翻身。等了一会,估摸着差不多的时候,五奶奶会把蚕豆翻个身,把另一头没插进灰的地方插进灰里,照例接着等,一直到熟。刚拨过的火,一会火力发着,蚕豆只能七八颗朝上撒,片刻功夫,噼里啪啦炸开了,有的啪一声,有的吱一声,有的嘣一声,把个烟灰喷老高的,五奶奶不小心手一抹,立时脸上像长了黑胡子,我们姊妹三个笑得前仰后合。蚕豆两头一炸到有地方焦皮了,也就差不多了。五奶奶用筷子夹起来,一人一粒分配。初接过蚕豆时,蚕豆还烫手得很。于是,这发烫的蚕豆,不停地在小手里从左手到右手倒腾,稍微凉一些,吹口气,吹掉上面沾上的草灰,扔进嘴里,牙齿嚼豆子咯哩嘣脆,嘴里喷喷香,舌头生津,脸上热烘烘,身上暖和和,忘记了寒冷。有的时候,我们忙着玩翻手绳的游戏,顾不上,炸蚕豆的五奶奶,总是把炸好的蚕豆,整齐地码在脚炉襻手放下时和脚炉围成的槽里,就像罗汉一样,一个个排列着,直到我们散了游戏呼啸而来。
家里的大水缸空了。五奶奶扒着缸沿,用水瓢在缸底刮了一下,再刮一下,只刮了小半瓢水。“二伙(我的小名,排行老二)该挑水了。”怎么不喊姐姐、妹妹?因为这是干得体力活,那时我是家中唯一男劳力,喊二伙正合适,也是我该出的力气活。五奶奶明白得很。可二伙正抱着一本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屁股粘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五奶奶只好拿着水瓢,到东边邻居家舀一瓢,到西边邻居家再舀一瓢。吃饭了。我端起碗来吃了一口,上下后槽牙一对,一颗沙子嘎嘣一下,立刻,眼一瞪:“五奶奶,怎么菜没洗干净?”五奶奶哭起来,抹着眼泪,数落我了:“叫你去挑水,吆喝多少声不答应,只好东家要一瓢,西家要一瓢。”我不吱声了,放下筷子,拿起扁担去挑水,一人高的大水缸,足足挑了五六趟,灌满了缸,还向邻居家借了些明矾来,撒在缸里,说是沉淀杂质用,并向五奶奶讲了不少杂质对人体有害的“原理”,五奶奶张开了豁牙的嘴,笑了。
腊月初八,五奶奶端着自己做的一道菜来,送给我吃。白瓷的碗里,菜堆得高高的,看上去极有食欲。五奶奶腿脚不方便,缓慢地坐下来,便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和母亲说话。儿时的我嘴馋,家里大人的规矩,必须等人家离开了才能动嘴吃别人送的东西。我只好乖巧地立在一旁,却紧盯着那道菜看,不时吞着口水,焦灼地等待五奶奶的退场。五奶奶似乎看出端倪,遂笑着将菜端了过来,说道:“吃吧,吃吧,吉祥如意哦。”我这才凑近了看那碗菜的模样,是好多种蔬菜混合在一起,色泽艳丽,看起来很是清新自然,水嫩葱郁,食欲更是催人流口水。得到母亲的应允我才去用筷子夹了一些来:有莴苣、胡萝卜丝、黄花菜、韭菜黄、大蒜根、豆芽黄、药芹、生菜等八种素菜混杂在一起,竟然生出一种独特的味道。好像还有一些咸菜和芝麻油的调味,于是味道更有了层次感。冬日里吃起来,清凉脆嫩,口感极为爽口。五奶奶告诉我们,这便是八宝菜,又称之为吉祥如意菜。吃了,便是来年一年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她小时候家里只有过年才吃,不过可没有芝麻油的调味。那道菜让我回味了好久。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那年腊月初八,在外上大学的我放寒假回家,只听到对面鞭炮响起,唢呐声声,曲调呜咽,催人泪下。听母亲说了,才知道九十二岁的五奶奶已仙游,这几日便是出殡。于是,我赶紧去给五奶奶磕了头,回到家,我便想起了那道八宝菜,想到了五奶奶说的吉祥如意。
奇怪,有时候对一个人的记忆最终会转化为一种视觉和味觉。伴随着我童年、少年成长生活的五奶奶,她慈祥的面容最终汇聚在我的脑海里,穿着8字状布扣子的布褂子,竖着8字形的发髻,迈着一双像粽子一样的小裹脚,左一摇,右一摆,一步挪不了四指,用筷子夹着炸得发烫的蚕豆,手中端着一碗吉祥如意的八宝菜,散发着那种气味,是生命在时光中修炼出来的温润和情愫。
【编者按】回忆性散文虽未以典型的祖孙亲缘为核心纽带,但五奶奶对“我们”姊妹三人超越血缘的照料,已然构筑起类似祖孙情的温情联结,成为文章情感内核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非血缘的“祖孙情”,扎根于邻里间的守望相助,既展现了普通老人的善良品性,也让童年记忆有了温暖的底色,使得文章在追忆人物与岁月的同时,传递出跨越亲缘的真挚情感,极具感染力。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