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排长夸我“真是块干活儿的料”
交了锄头领镰刀,一口气不歇,我扛了锄头到仓库,想找个地方,那保管员说:挂墙上,没听说挂锄吗?我找了找,墙上锄头都挂滿了,我说我就是扔锄头,要挂你自己挂。扔了锄头领镰刀,我以为就领把镰刀嘛,一看,又是一筐镰刀头,一梱小柞树,带着根,地上钉着几个木橛,点了一小堆炭火,自己装。
那小柞树就是镰刀把,取一根,到那炭火上烤软,然后到地上那几根木橛上弯成镰刀把模样,量了长短,截去多余部分,那根部有一小瘤,正是镰刀把后手,摸着这天生的镰刀把,觉得这就是专门种来做镰刀把的树,挺奇妙。还有一种高级些的,用黄菠萝树枝做的镰刀把,那树皮是软的,握在手里很舒服,但这只适用于私人镰刀,我们这种割完麦子就扔的镰刀,用不着那么认真。我装好镰刀,握在手里试了试,还真不错,又到那磨石筐里找了块石头,磨镰刀用,人手一块,然后就找个凉快地方磨刀去了。
没有肉吃,没有猪可杀,还是吃馒头,这会儿不知谁发明的,吃馒头喝豆浆。这挨得上吗?其实就是喝水吃馒头,但是老帽儿好像非常喜欢,地头一起吃饭时,一手拿了馒头,一手端了豆浆,说什么:俺农民也是兵,吃大白面馒头哈浆子。我听了来气,后来编成了歌,天天唱,越唱越长,有十几段。现在想来,整个麦收我们都是唱着这歌度过,歌中说尽了一切不滿,骂尽了一切的坏人,这歌就是我们的麦收战歌。
装好镰刀回到宿舍,有人找我,说营里为了支援二队麦收,组织了一个工作队进驻二队,有男有女,有七连的,有八连的,一样一个,现在的问题是八连来的工作队员要住到你们屋,挤到你的炕上,问我什么意见?我说不行,七连的也不行,让工作队住一起,别给我添麻烦。说不行,他们俩不能住一起,一男一女。这时就见一男人抱个行李进来了,放在炕上,人就坐在炕沿上,我一看这人长得太逗了,身材瘦小如我,脑袋又尖又扁,眉眼挤在一堆,头发又黄又稀,一看就是一个小妖,让人看了是真别扭,说这是个八连先进分子,叫罗大品,在八连有外号,叫罗大痞。我心里难受,怎么八连有这么多的英雄,先是那菩萨变成了英雄,后是售货员变成了副指,这又来了这么号人物,居然是工作队员,真是拿二队当他妈垃圾堆了?我对他说:不许住这儿,但是可以送你一个外号,小钻风,就是西游记里的小妖,专管通风报信的,知道为什么不让你住吗?就因为你会通风报信儿,是个小妖小钻风,这小子听了说行,只要让我住,叫啥都行,我说哪有小钻风住屋里的,我发现这是一个比马屁梁子还没有人格的人,这种人怎么都行,只要能拍马屁,领导高兴他就滿地打滚儿,决不能和列宁同志住在一在。最后赶到勤杂班和梁子一炕,我们最提防的,就是这种人。
铲地要和麦收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铲地还能秣马厉兵吹牛逼呢!这麦收却是悄无声息的就已接上火了,我们在这儿装镰刀,机车已是昼夜不停的割晒了,有的麦杆还是青的,而割晒就是这样,抢时间,抢晴天,就是抢粮食,抢麦子。
割晒是先用割晒机把麦子割了放成一趟子,放在麦茬上,要留的麦茬高,麦子就架在麦茬上,通风不受潮,麦秸上的水份、养份能在割倒后继续滋养麦粒,随着滋养随着死了,干了,再用拾禾机拾起脱谷,这样的麦子最好,千粒重高,还能抢时间。
这是老外发明的,我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人也要割一些麦子,要不怎么叫麦收,但这都是前期工作,真正的麦收是要等到康拜因全都下地搞联合收割,场院上麦子堆积成山,每天耗用大量人工翻晒、扬场、上囤、交粮,到此时节,交叉作业,处处人手不足,捉襟见肘。最是要抢天时,阴天下雨就全完蛋了,此时连长的脸和天一样,天睛就晴,天阴就阴,最操蛋的庄稼人到此时也开不得玩笑,人人都知道工作太累,伙食太差,但此时说不得,连我都不说这事儿了。
下地割麦子,天刚亮,人人提了镰刀,有如军旅夜行,衔枚疾走,俱是无话,到了地号,拿垄开割。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这一是大家心是有数,此时抢收麦子,就是作为一个庄稼人当着大事,不可以扯淡马虎。二是这割地于庄稼人是第一当紧的活计,一个人是否能干,是否有意志,有体力,端的要看这割地。好汉子一天能割两亩麦子,能割一晌豆子,这是个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的活儿,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
老王头说过,割麦子就是讲个用门板往下抬人,早年这二队招工,都是麦收时节地头放着镰刀,找活的闲人来到,选把镰刀就拿垄开割,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事蒙不了人,好样的留下,不行的,吃饭管饱,晚上结帐走人。能留下的,都是英雄好汉,能上山入伙。
我们这割麦子也有定额,每人每天四分地,就是十条垄四百六十米,你到地头,前边早已有统计插好了红旗,割到红旗下班,各排各有各的地号。我还是穿着我的神仙衣,提了刀,一言不发,我是真不敢说话,除了上边两条原因,我还多一条,这女生班在这里一块儿割麦子,有同学,有发小儿,那会儿发小基本都是同学,这要是说错话传出去,不光炊事员得知道,连我妈都得知道,不光不能说错话,说多了也不行,你知道这女生听没听错啊?听错了,以讹传讹,还不是都是我的错,聪明就是闭嘴,别他妈这会儿抖机伶,后果全是吃亏,碰上女生就是这结果、那时不会区别对待。
我不说话,低头就割,手快刀快,一压一抓一收刀,就这么简单,三把捆成一梱,没感到累,就念叨着我总结的要领,一气就割到了太阳出山,天热起来,我也出了汗,觉得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我挺过瘾的,也没什么想说的话。
这时排长来了,说休息了,撒个尿,学报纸,我抬头一看,只有我自己,我已超出大伙儿好远,好像离那红旗不远了。隔了三四十米外有老帽儿,此时都提了镰刀往回走,学报纸,一大伙人找地儿撒尿,有人问我:你疯了!割那快,几条垄,又搞啥鬼?什么意思啊?我说我没觉得快割啊!我不喜欢离女生太近,撒尿回来学报纸,我还是找张报纸自己看,都是麦收的事儿,到处在传喜讯,没什么劲,我就把报纸盖在头上,挡住太阳,我想睡会儿。
后来就听见排长夸我,说我真是块干活儿的料,头天割地就谁也拉不下,搁过去,凭这把小刀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我没在意,但我此时想起一个人来,想起文革开始那年,我在一块地头上看永泰庄农民拔麦子。男女老少都有,就是用手拔,没有镰刀,有个姓朱的富农,每次都比别人快一倍,他个子挺高,四十多岁,脸挺长,我看他速度太快,就注意的看,他就是一下一下的拔,动作简单,干净利索,没有多余动作,手抓麦子,握紧,一拔一摔,几把一捆,没人能比,一开拔,几步就抢在前头,然后一直是一路领先,这事这人我问过贾刚,贾刚说:他呀,扛活的出身,天生干活儿的料,也干出来了,也成富农了。我这会儿想,我是干活儿的料,我能干成富农,能吃香的喝辣的,这是好事坏事啊?
到中午吃饭时,我已割到了红旗,完成了定额。排长说:你是接一接别人呢?还是开始割明天的定额,我说当然是接别人,明天的事儿谁管?
去年是雨水大,老割麦子,一直割到八十二晌大会战,割到下雪,脱到过年。正常年景如今年,割不了几天麦子,顶多十天,大片的麦子就黄了,机车全部下地,没日没夜的联合收割,麦子进场院,一天几十吨,抢就抢这几个晴天。
人工大部分投入场院,不能麦子到家了,再糟蹋了,这是铁规矩。每天忙得要死,哪堆要晒,要几个太阳,差几个水份,哪堆要扬场,是入囤还是装袋,这都有明白人从中调度,我们就是消防队员,让去哪儿去哪儿,让干啥就干啥。
但是那天连里在场院抓紧开了个会,是抓阶级斗争的会,警告那些老地主,还乡团长,坏分子,以及出身不好的诸位可教子女,在紧張的麦收工作中,要老老实实。把他们又挑出来坐在一起,其中就有小马倌儿兄弟,个子那么小,眼神弱弱的,怯怯的回望着知青的队伍,真让人看了不是滋味儿,我还罢了,那些出身好的看到这一幕,大骂连里欺负小孩儿,因为别扭。半年多了一起干活儿,一转眼又是阶级敌人了,骂连长吃了脏东西了。连长解释这是团里指示,催好几次了,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们还别骂我,我这是落后了。前些日子铲地,六连地头上批判的都是北京知青,咱这先拿老职工开刀,知青有不老实的,一样关小号,劳改。
最后,揪出几个出身不好的老帽儿,又严厉警告一番,知青起哄,要求关小号,连长也弹压不住,劝了半天,是讲要有点节目,别太认真,该干嘛还干嘛,哪年都是这样。
这天下午大肚子来了,是一个人从八连走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先看到的,讲大肚子来啦!大肚子背着枪来了!大伙儿一听,吃了一惊,心中暗想,现在形势这么紧,大肚子背着枪视察是非常可能,可大肚子脾气没谱啊!要是看谁不顺眼,和谁噌了,脾气上来,抬手一枪,毙了,那可是谁赶上谁倒霉,所以有好多人就跑回宿舍去了,还有一部分人藏在场院,后来大肚子走近了,大家一看,没有枪,没有枪。是一个硕大的半导体收音机,是新近上海知青帮他买的,从上海买的,这个货本地没有,大肚子对此物件是爱不释手,找了根带子背在身上,各连的串啊,老夫聊发少年狂啊。以前从不听戏,现在也会唱几句杨子荣了,也能哼几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了。
今天是早上从七连出来到八连,吃了饭,一想二队的人还没见过我这个新半导体收音机呢!于是不顾署热天气,兴致勃勃的唱着打虎上山就来了,谁知道二队人见识浅,以为大肚子背的是枪,一发躲进宿舍不肯出来。只好在场院简单的讲了几句,主要是介绍他的半导体收音机有多么好,样版戏有多么好听,听讲的人少,没什么意思,只好听连长的,先到连部休息奉茶,晚上吃了饭再召集开会,好好的给大家讲一讲,到了连部,喝了点水,听了会子戏,睏了,就咪瞪着了,到了下午,醒了以后,听说参谋长也到了二队,也要晚上开会讲话,大肚子找了辆拉粮的卡车,搭车回团部了。
大肚子走了,晚上开会讲话的只剩参谋长一个人,连长挺重视,挺早就召集开会,那打算就是早开会早讲话,该说的都说了,也就走了,他走了,咱们呢?该咋干咋干。
参谋长这次来二队,是专为了麦收期间的阶级斗争而来,因为他主抓全团麦收的保卫工作,同时也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需要,所以他是搞政治运动外加保卫麦收,两项工作一身担,还有第三项就是他的个人爱好,一是好吹牛,二是好整人,打仗的事儿凉了,要是不整人,那是连牛逼都没法吹了,对他来说:要是不吹牛逼,那是连饭也吃不下去,老热的天气,吃不下饭要伤身体。
此时看到二队这么早就鸣金收兵,召开大会,一个心眼儿竖着耳朵听他吹牛逼,大喜过望。他也早就寻了个高台儿,背手站在上面,微昂着头,嘴里不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挺瘆人。其实就是假牙松了,用舌头一舔就发出这声音,久之养成个习惯,志得意满时就舔这假牙,自己听了感到欢快不已,别人听了,以为参谋长在咬牙切齿。
开始讲话了,不用稿子,他讲话不用稿子,我们听也不用稿子,都是老段子,就连哪段骂人,怎么骂都没变化,可怜的参谋长就这样自说自话的吹着牛逼,会场很安静,大伙儿一是怕他,二是可怜他,因为他有英雄情结,但战争结束的太早了,他还没有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才做个大尉,就老了,本来到兵团做这参谋长是为了打仗,最好能开战,用他的神枪击毙几个敌军大官儿。又他妈不打了,一天价当老百姓,要不对这帮小青年吹吹牛逼,他们还当我淘大粪的呢?
参谋长讲了一大气儿,想起这北京知青口是心非,也不知都是谁家的孩子?说起话来,什么潘复生、汪家道,好像在说邻居,他妈的那都是司令啊!想到自己,不禁有些悲凉。
这天就是该着出事儿,眼见参谋长意兴阑珊,他只要停了嘴,那连长就两字,散会,那今儿就算捡着了,全体人民正繃着脸装孙子的时候。兽医小高来了,找连长,连长就走过去,和他说有什么事儿呆会儿再说,小高听了回头就走,这一切都被参谋长看在眼里,他说:等等,你找连长啥事儿啊?小高说:没啥事儿,以后再说吧。参谋长说:麦收这么忙,你想找连长就找连长,我问你啥事儿你也不说,你知道我是谁不?小高说:知道,参谋长吗?谁不知道,我是二队兽医,有个牛老了,要淘汰,天热怕挺不过去,我是让连长写个报告,我签个字,报团里,批下来就宰了得了。参谋长一听之下,脸都气蓝了。问你知道这连里谁官大,是连长官大还是你官大,要是你兽医官大,我怎么不知道,要是连长官大,你凭什么让他写报告你签字,应该是你写报告他签字才对啊!小高说:连长打的是行政报告,对财产负责,那上面说牛病了,有兽医证明,我就签这证明。参谋长说:你放屁,连长打报告要你证明,我打报告要不要你证明啊?接着不待小高回答,横空出世问岀一句,你什么出身?小高大惊失色,小声回答:富农。参谋长一听富农,富农出身我还和你争什么劲呢!马上回头对着大伙儿说:听见了吗?富农,二队的兽医出身富农,一个出身富农的人怎么能当兽医呢?他怎么当的兽医不值得我们三思吗?他当了兽医就让连长写报告由他来签字,这不是在夺权吗?这不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反革命分子吗?我们收下,我代表团党委和二队革命群众,收下你这个现成的反革命分子。此时早已有人把小高领到那牛鬼蛇神队伍里,排在最前面,小高唯有垂首叹气。
参谋长继续讲着这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讲着富农出身的人不能当兽医,但是今天会场安静极了,从连长,到知青,到牛鬼蛇神,到新任牛鬼蛇神兽医小高,更无一丝声音,大家连散会都忘了,直到参谋长走下台,走到连长身边,连长反应过来,他宣布散会。
说过了散会,参谋长坐上车走了。以往说了散会,人们都是一哄而散,男知青贴着晒麦棚的西侧,飞跑回宿舍,女生是三五成群,挽了手向西走一小段路,再从厕所北侧的路回宿舍。但今天不是,今天说过了散会,人群只是慢慢的蠕动,他们一时也说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和他们自己有没有关系?他们只是觉得他们如同一群羊,而刚才有一只,就在别人的一声喝令下被宰掉了,没有血,没有骨头,也没有皮,他们中间的一个就这样被人连皮带骨的吞掉了。
这是什么经历,这样的阶级斗争,真是一抓就灵啊!天这么热,天热吗?怎么似乎有冷风,冷风吹来,吹进心里,他们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是穿少了衣服吗?还是丢了什么东西?
但人还是慢慢的走光了,男知青走了,女知青走了,老帽儿走了,连那群牛鬼蛇神也走了,安安静静的走得干干净净,小高站在那儿,像是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即不能游走,也不能浮出水面。
我和牛二走过去,也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感觉是相熟的朋友,突然被一块天上掉下的大石砸死,就死在那儿,谁也没办法。这时小高的媳妇儿和他爸爸来了,惨痛的像是来收尸,老远的,他爸爸就站住了,他不敢往向前走了,怕看见什么不祥的东西,他也不能向前走了,他是个富农,平时都不敢出屋,此时怎敢到法场来,他走不动了,于是他就站在那里,一些儿生气也无。
小高媳妇儿也是个不敢见人的年轻妇人,这品种当时已是极为少见,难为小高父子能找到这种女人娶回家来,但此时家里男人惹了官非,当着大事,被参谋长定成了反革命分子,在她看来,参谋长就是皇帝,就是说一不二,定了反革命分子,就是个反革命分子。她来这里,是因为她不得不来,因为她得知道,不管定了个啥分子,先要看看男人是不是还活着,这事儿没人能帮她,此时公公已不能不敢向前走了,她却还得去看一看,于是就如没穿好衣服一样,羞怕得一溜歪斜的来到场院。
先看到的是我和牛二,她就安定了些,因为她觉得我们俩在这儿,事情就好一点,起码没有所想的那么严肃,这一是因为她认识我俩,是马号的人,以前虽然一见到我俩,也要背过身站住,等我们走过去才敢走,但她看得清我俩,她并不真怕我倆这样的男人。二是八成小高也对她讲过,我俩可称得上是朋友,所以此时她胆子大了点,问我要送饭吗?我看到连长走过来,我问连长要送饭吗?连长说:你管送饭啊。我说:算加班吗?算加班我送。这时连长对小高说:回家吃饭去,吃完整个行李,今晚住木工房。小高低了头,和他媳妇儿一起走了。连长对我和牛二说:你俩看啥?等加班呢?靠!我俩回头也走了,但是从此知道,这二队的小号是木工房。
兽医小高做为送上门来的反革命分子,抱着行李搬进了木工房。这木工房就在大宿舍的最东头,有间小屋,做木工房,两个木匠都是老帽儿,平时进出木工房都是从南边路上绕过来,不敢走大宿舍门前,怕出意外,那木匠打头的生得白净面皮,手艺也不错,据说前几年文革时最是活跃人物,后来有了知青,无论是写写画画,还是打打杀杀都轮不到他了,那就只好呆在木工房里推刨子吧,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佛,但算是他的徒弟。
大家以为小高从兽医变成反革命分子,那经历太过突兀,还是送上门的反革命分子,那是为了工作,不为工作谁他妈送上门来?富农出身就不能当兽医啊?高干出身能当兽医,人家当吗?参谋长牛逼太大,下回来了就和他聊军衔,聊行政级别,恶心死臭丫的。参谋长定了兽医小高的反革命分子,肯定是不得人心。大伙儿骂着骂着,又骂出了大肚子凭什么定了老灯是逃兵的总后台,说要是这么玩,那哥儿几个谁也跑不了,早晚都得让他们给定了罪名。
我这两天也碰上了一个事儿,就是每天到勤杂班找小郑去聊民间乐曲,就是二胡曲,笛子曲,口琴曲什么的那个曲目,我不懂这个,我只是听过,因为我二哥酷好民乐,有弦的能拉,有眼儿的能吹,那曲目就是这些民间乐曲,但是小郑懂,他能说清,我能听懂是因为我会哼唱,每天晚上到勤杂班炕上一躺,就和小郑俩人,连哼带唱,带聊,挺过瘾的,难得有相知之人呐!
这天去了,看梁子躺在炕上,我问他怎么在这儿,他说我就住这儿,我说我知道你住这儿,我是问你今天怎么没上班,他说你管得着吗?我今天愿意不上班。我说:你投机革命,大肚子已经看出来了,那天带枪来是想一枪毙了你,可惜没找到你,还是营长理解你,说你长得太难看了,是得打倒你的狗爹啊!梁子很生气,大吵大闹,说得都是事儿逼话,我的原意是他赶紧走,我和小郑好接着玩我们的民间乐曲,可他一吵,把对门我们班的人吵进几个来,都是平时有空就拿他开涮的人,这几天正感到被侵犯了,被破害了,天天在那儿骂大肚子,骂参谋长,这会儿一见梁子这么嚣张,居然敢在这吵闹,觉得他就是因为是大肚子的走狗,才不把大伙儿放在眼里。于是有人大喊要批斗他,有人己过去给了他几脚,梁子此时吓坏了,怕挨打,就踡在炕上装死,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伙儿闹腾一会儿,见他一味装死,也就觉得没劲都回房间了,我也被坏了兴致,躺在炕上瞎想,此时只见梁子起来下了炕,直走岀门去,我丝毫没有在意。
贼是小人,智过君子。这厮去到连部告状,把这一晚上所遭受的辱骂批斗踢打,全都栽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指导员听了生气,叫他和团支部讨论一下,这是个什么性质问题,让团支部拿个意见。梁子和团支部几人哭诉一番,又将事实扩大许多,并讲都是我一人所为,其它人都是证人,没有参与,可以为他做证,梁子知道这点事儿要是栽到大伙儿头上,那他就是一个活该,因为他就是个人见人恨的东西,那样他报不了仇,现在他把这一切都说成是我干的,别人都是证人,找别人都是为他做证,别人一定不会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哼哼哈哈的就着了他的道,他要消灭的是我,把我消灭了,他就胜利了,自由了,想怎么吹牛拍马都行了。团支部是他的娘家,很快定下来,是个打击先进分子的黑会,八一黑会。
第二天早上,大家拿了饭盆到食堂吃饭,三块黑板报写满了揭批八一黑会的文章,主犯都是我,先批性质,主要讲在紧张麦收时期,公开打击先进,掐了大肚子为我连青年树立的尖子,革命青年梁子,性质严重,和兽医小高一样,都是出身非劳动人民家庭,都是自已跳出来危害革命事业,意思是等到弄清核实了我的罪行,我就也要搬到木工房去住了。
本来梁子可以成功,他的战术也不错,团支部的人也配合,指导员也默许,他可以成功,但是他命不好,他算错了大家伙儿正沉浸在兽医小高无端遭受政治破害的悲愤之中,正没地方出气,又整这出戏,大家一下想起大肚子,想起老灯,想起参谋长,想起兽医小高,想起打倒梁子的狗爹,群情激奋,无不大骂坏人当道。
白天找证人核实情况,众口一词,就是我们打的,不为别的,就为他那个狗爹,所有的人一致证明我是好人,梁子是坏蛋,同时把能想起来的坏事儿,一股脑儿全都栽到梁子头上,就连说女生下流话,扒女厕所都栽到梁子头上,连里没敢公布,怕梁子让女生打死。我看了都害怕。
其实大伙儿是心里有气,不全是为了我。
权力不会认输,核实情况之后,连里掌握了梁子的情况,但是没有掌握我的情况,而我的情况是不能通过找人核实能掌握的,连里对此事也是有些来气,像我这样的人,出身不好,又小又瘦,本来是个软柿子,怎么就老是一捏一打滑呢?是连里政策太宽松了,放纵了我这样的人,还是真就有理在我手上,第二条谁也不信,这年头咱们要圆就圆,要扁就扁,哪里就轮到我一个可教子女能有理走遍天下。先不管梁子怎么样?他是不是先进典型?是先进典型就是咱们的面子,有人打击梁子就是对组织不敬,谁这么嚣張,敢明目张胆攻击我们树立的先进人物,还用得都是领导的山东话。
为此就认真的组织了几个人,用专案审讯的方式来找我了解情况,其实就是想围攻我,半真半假的批斗我一顿,让我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们有个有把儿的烧饼,就是那句:你什么出身?但是我是什么出身,我还就是真不知道,我到了连部,他们却把我领到一间教室,很小的一间,四围都坐了人,有连里领导,有连部工作人员,有团支部的人,还有连里的专案调查组的人,屋子小,人多,主题明确,就显得很严肃,我一进门就坐下了,就坐在地上,我头发很长,人很瘦,穿着我的神仙衣,这神仙衣很小,袖子很短,袖口外露着一段手臂,牙包子说要给我接上一节,好看,我不同意。我说:我喜欢这样,露着手和胳膊,就像地狱里油锅边上的小鬼,专管炸人的,谁是坏蛋就扔进油锅炸。牙包子说我就像个刚炸出来的,我现在的感觉,有点像要进油锅的意思,要按牙包子的战术,就是和他们Y的拼了,但我没这个本钱。
有人直接问我梁子那事儿,我说哪事儿啊?说就是八一黑会的事儿,我说不知道这会,没有听说,有人说那你是不是骂梁子了,我说那不是我骂的,是大肚子主任和营长骂的,接着就用山东话说了打倒梁子的狗爹,还用山东话说了你长得太难看了,是该打倒你的狗爹。我说我不会说山东话,这都是学的,也不能算骂人,领导能骂梁子吗?
这时只听一个人横空出世的说:你什么出身?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我头都没抬我就知道是二队的会计,我一进门就看到有他在,我一直就在防着他,因为他是二队的会计兼文书他没事就翻看知青档案,别说我,全连所有知青家事来历,只要档案里有记载,他全都烂熟于胸,对我,对今天要开的会,他都特地作了功课,做好了要在今天会上狠狠的抡我一棍子的准备,好报去年的一剑之仇。
去年刚下乡时,连队开会,班子,连部工作人员作自我介绍,别人都是复员兵。轮到他讲,他说他高中毕业参加了两次高考,目的是要投考政法学院,毕业之后当个律师。我当时又是没管住自己,说你当律师,我看你是泡绿屎。大家都笑,他差点气死,每次我领工资,都能感到他在背后盯着我的仇恨目光,对这事儿我一直有点儿后悔,因为我上学时坐在第一排,常干这事儿,为此我妈都被找过多次,我就是嘴欠。
但此时绿屎的刀已飞过来了,我无言以对,只得低了头一言不发,我确实无言以对,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什么出身,肯定不是黑五类,没有人告诉我,我是什么出身,只知家父是个医生,有历史问题。年轻时,也就是解放前是个军人,别的不知道,文革时也没人骚扰我家,也没有人为我家定一个明确的成分,文革以后我一直在钓蛤蟆。后来复课了,到处参加劳动,再后来就下乡了,下乡就认识你绿屎了。你看过我的档案,我没看过啊!
我怎么知道我什么出身?而这时大家等着我说出黑五类的出身好揭批我,攻击我,我却低着头不吭气,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也想说啊!哪怕是出身地主呢!也可以说啊,但不是地主就不能说,说了不是不严肃吗?不是戏弄领导吗?憋了半天,抬头说道,我不知道。
大伙儿炸了,不知道,你啥意思?没出身?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最后一句的说话人,我断定他会为这句话后悔,会场乱了。连长烦了,他一直坐在窗台上,向里面是开会,向外面,他在盯着场院上干活的人,这时场院上有的翻哂,有的扬场,还有的装车,团里汽车一直在拉粮往粮库送,忙得要死。连长看会场太乱,就对我说,先别管你啥出身?你出门的时候,你家里是不是叫你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工作,别惹祸,我一听连长这话,一下子张口结舌,险些落下眼泪。
我想到我每次出门上学,我妈都是要嘱咐我听老师话,我要是不听老师的话,我爸就会狠狠的揍我,谁家大人不是如此,是我们自己没有做到听老师话,听领导话,不是出身不好的家庭,孩子出门上学,工作,家里就教你搞破坏,可这一点连长懂,他们不懂,他们也不是不懂,而是他们像苍蝇一样,寻找你的伤口,叮在你的伤口上,这样你会更疼,从而为他们所征服,最次他们看到你被人叮咬伤口时的痛楚样子,他们就会非常开心,他们是坏人,即使他们算不上坏人,这也是他们心底的劣根性。
这时机务的小关在窗外和连长说,他们车上需要一个跟积草车的人,让在农工班找一个。连长回头对我说:你跟小关去吧,跟积草车。我开门就跑了。
跟积草车的活儿去年冬天脱谷时我就干过,康拜因脱麦子,麦粒落入粮箱,麦秸有传送带导出到车后积草车,是个红色铁皮大箱,有一个脚踏板,草箱滿了,一踩脚踏板,草会自动卸下,这活儿不难也不累,就里冬天干太冷了,一个人站在草车上,冻得要死,可以借着车灯看到四周游走的狼,所以不敢下去,怕狼吃了我,我把皮帽的两耳紧紧的系在下巴上,我的帽子质量不好,下面有几撮较长的羊毛,于是呵气成冰,就逐渐冻在这些羊毛上,我腾不出手来搞掉它们,越积越大如拳头,两个拳头大的冰球吊在我的下巴上,吊了一夜,直到换班我才砸碎了它们,这在我的心中留下阴影,我在冷天时总是觉得下巴上有两个冰球,一搖头就会格楞楞的响,我会幻想我成了一只下巴上满是胡子的山羊,每逢想到这些时,我眼前就是跟在康拜因后面的狼群,其实狼群是为了抓老鼠吃。
现在是麦收时节,当然不冷,但最可怕的是时间太长,只要有太阳,只要不下雨,机车就不能停,积草车就不能没有人。
我欢天喜地的跑出连部,跟着小关就去了金龙岗,一气就干了三十几个小时,从金龙岗转到南地,天还是晴着,机车不停的转,我不知他们有没有换班,只知道我没有换班,没有人换我的班,我忘了吃过几次饭,也忘了吃了什么,我太累了,又累又睏,此时他们机务的人又在吃饭,我什么也不想吃,我看到麦秸堆上爬滿了蝈蝈儿,叫得能吵死人,不远处的地上,落着一只大鹰,它落在那里,有半人多高,比我坐在地上还高,我认识这只老鹰,有次玩儿单杠时,靠近草地有一只母鸡带了一群小鸡儿在吃草籽儿,这鹰就贴地的飞过来,那母鸡大叫,小鸡儿也就躺进她的翘下,但那鹰无意于小鸡,而是在飞时身子一拧,伸手抓去了母鸡,一地小鸡惊慌乱走,而它则擒了母鸡飞向南地去了。
我这时坐在康拜因的阴影里看着它,它缩着脖子落在那里,什么也不看。我想我要是在这儿睡着了,它有可能会袭击我,但是我实在太睏了,坚持不住了。我站起来,谁都不理,径直走回连里去了。
连里没有人,都干活去了,我走进宿舍,我想睡觉,我怕睏死。但我的炕上躺个人,我一看,是连长,他也不知多少天没睡了,红眼睛,裂开的嘴唇。我说:你睡吧,我去梁子那睡。他一听赶紧起来了,说我去梁子那睡吧,一会儿你俩又干起来,说着,他就去了对门,我躺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正开晚饭,大伙儿都在,问我这几天干吗去了?我说跟积草车,他们说:以为你被抓到团部关小号了,还得淘大粪,夏天不淘粪也不能饶了你,你要是光写检查,还不如我也去呢!我说:连里这会儿能让我不干活写检查,那还美死我了呢!美死我,梁子就得气死。
这时想起梁子,我就想起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我想这梁子就是阶级敌人,他和我的斗争就是阶级斗争,只要毛主席和刘少奇之间是阶级斗争,那我和梁子也是阶级斗争,我敢断定他盼着我死掉,盼着我死掉还不是阶级斗争吗?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啊!我想我一定要记住毛主席的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入秋之后,麦子都已上场了,只有一些人割的地号,还有一点要脱谷,有农工班的人在处理,我们每天都在场院上混。场院上翻晒的活儿已少了,翻晒的活儿少了,抢场的活儿就少了,只要不抢场,什么活儿都不用着急,人多势众,扬场啊,上囤啊,扛个麻袋啊,都是玩一样,但是这许多知青在一起就自然要好勇斗狠,所以要比力气,比胆量,但凡有个力气活儿,就打赌,弄得不累也累,不险也险。
就这么着,到了下乡一周年的日子,总结之下,最大的苦难,伙食太差,自打那次在南边苞米地看过老公猪被狼掏过的臭骨头,我就没见过肉,也没听人说过肉的事儿,好像我们是一群不食肉的动物,真是一群牛马山羊,只会干活,只会吃草,现在也没人谈论吃肉了,忘了,就和变性了一样。
老帽儿不是东西,他们每天回家是有肉吃的,他们养了鸡鸭鹅,这些都可以生蛋也都可以杀了吃,可是他们从不提此事,好像他们也没吃过肉,这吃了肉的不说话,没吃肉的忘了,那可真是就剩了干活了,小卖部那时只有水果罐头,不想吃。
大批的麦子,都装了麻袋垛在那里,等着汽车来拉到粮库交粮,那时只知这麦子是国家的,收好后要给国家送去。有火车的地方就有粮库,二龙山就有,龙镇也有,主要是送到龙镇,先时只是要在场院装车,装好后那汽车就开走了,不说开去哪里,也不用人押车,后来说是粮库交粮的车太多,情况比以前复杂了,要有人押车,有活干活,没活就看着车。
刚开始去一个人,最后每车要去四个,什么原因,因为吃肉,想吃肉就去跟车交粮,能吃肉。跟车交粮就能吃肉!那行,那就都爬上车不下来了,先去吃一次肉再说,连里看这不行,司机也不干,车上坐这些人,不拉。
商议之下,每车四个人,粮食交国家,去了吃顿肉,回来换别人,这多好的计划,大伙儿照此执行,后来开始换班,自由组合,到龙镇交粮吃肉。
龙镇是个边陲小镇,有火车,有粮库,有饭馆,大约有个五十公里摸样。这日轮到我,心情激动,一气就装好了车,见那司机还在和连里领导臭聊,就大喊大叫,催他快走快走,连长过来说:这是个汽车班长,以前是战斗英雄,要听指挥,行,行,这都跟吃肉没关系呀?现在是要快快地,快快地到龙镇,交粮吃肉,说别的干吗呀?最后连长说:都坐好了,他开车又快又野。大伙儿听了欢呼,他妈的终于走了,走八十二晌,走八连,上尾山公路往东,穿过尾山农场,穿过引龙河农场,就能到龙镇。
车行过八连时,我仔细的看了看八连,好像比二队要大一些,好大的一片,这连我其实来过两次,但都没看清,因为都是在黑天,只听到狗叫,一次进到大宿舍,见到他们的房间比我们大,分为南北炕,没有电灯,屋里人多,大呼小叫。
此时八连人也在干活儿,场院上也是有人有汽车,听说汽车还撞死了一个人,不知真假,八连的事儿老是让人不知真假,因为英雄太多,还有蜂场和熊。穿过八连,车开上尾山公路,是大路,司机加快了速度,坐在车上,有风迎面吹来,又飒又爽。
我还是穿着我的神衣,我解开扣子,露出胸膛和肚子,让风直吹我的身体,很舒服,有人说看你这瘦样,喂狼都不吃,今天吃肉可别碰上你这么瘦的猪。我说我就是让这肉给拿得,我这身体里太缺肉了,所以这么瘦。还有干活累的,我今天不干活儿,光吃肉,吃肥肉,也吃瘦肉,因为肥肉吃不多,肥肉吃多了会打嗝儿,很难受。
这时牛二说,你丫跪在这麻袋上说话,又这么瘦,真像一只黄鼠狼,磨拳擦掌的去偷鸡,我说牛二什么时候学会扫兴了。
说着道着就来到了龙镇,哥几个一看,这小破镇子,能有肉吗?司机不管我们怎么想,直接开到粮库,排队等候交粮,前面有几辆车,都是兵团各团的,司机聚到一起聊天,那时的司机多是复员兵,朝鲜回来的,本事就是开卡车,聊女人,聊朝鲜女人。我们是极不爱听,车下边有别的跟车的知青,通常是一车一人,有人说人家跟车就一个人,咱们四个,我说人家连天天吃肉,人有劲儿,你有吗?下车聊会儿,聊吃肉,那些知青也是北京的多,但有一样,人家是真来干活儿的,不想吃肉,而且尽是好青年,居然随身带了馒头,还问我们吃吗?
我们这会儿哪能吃馒头啊!哥们儿三尺腸子空着二尺半就来了,是为了吃肉啊!一直吃到回去都不吃馒头,我们十几个人在这聊天儿,来了一个人讲:你们有会扛麻袋的吗?想不想扛袋子挣钱,我们问咋回事,他讲麦子太多,扛不过来,要雇散工,一层跳一分钱,还要俩解袋子的人,解五个一分钱,大伙儿都看我,我说:那我先看看去,能行,你们再来,挣了钱,买肉吃!我让那人带路,就来到粮库里边,那一大片的囤子,真是粮库,有好多个点儿在上囤。他说:就这儿,扛一个领个签子,不同色不同价,一层跳一分钱。我其实不是想挣钱,当然义务劳动也不干,我是想一个事儿,就是京剧《海港》里扛麻袋装船那过山跳,听着挺刺激,而且还有人掉下去了,电影《六号门》我也看过,也是扛大个,玩膀大力的活儿,我如今也是扛了几个月麻袋的人,我得试试我行不行,不行也没人看见,行,还能挣钱。我想到这些,就对那人说我行,他说行就来吧,扛麻袋的人不多,缺劳力,一会儿就排到我,我扛上就走。开始上跳板,这跳板虽有五层,却是借着粮囤搭的,五层虽是很高,但却无甚可怕,我不觉费劲儿,扛了二十个,时候差不多了,换了钱走回来,粮车也快排到了,大伙儿饿了、懒得说话,问了一声:去这半天?也就没往下问,我也没说,我心里觉得挺滿足。
一看那些拿着签筒取样的粮库工作人员,都在慢腾腾的聊着天干活儿,不管排了多少车,也不管你排了多少时间,他们是官家的人,所以就是这样傲慢,但我们也是官家人啊?我们不是古代的小民啊!我们也不是现代的农民啊?我们是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的兵团战士啊!你这么对付我们那就不中,这交粮是国家课税,检验极是严格,要取了样,要验水份,验杂质,验千粒重,折了公量才可卸车。
这么麻烦的事情,这么悠闲的干,这哪行,大家一商量,叫将起来,那些人先还不知死,敢还嘴,讲国法,妈的不认识兵团老爷,要开打,交粮爱交不交,粮库领导也出来了,这边司机不敢惹事儿,商量结果是兵团另开窗口优先,一会儿就办完了,卸了车,那司机将车开到一阴凉处,讲边上有饭馆,有肉,吃完在这儿上车,他说他会个朋友。
我们飞跑进饭馆,点菜吃饭,发现肉是有,但都混在菜里,肉炒这个,肉炒那个,没有纯肉菜,那就点吧,吃吧,哪知那菜里只是菜多,没什么肉,吃来吃去,都是菜,没吃到几片肉。问问有没有肉卖,买块肉吃,没有。主食呢?不是馒头就是面条,那面条吧,吃馒头还用来这儿吗?
这时己将钱全部花光,我只剩了一毛多零钱,来了一个要饭的,好常时间没出来了,见了要饭的有点新鲜,抬眼一看,惊得我站了起来,这人个子比我高半头,头大,发长且极乱,一张脸极是斑驳,最平整的地方也生滿了巨大的毛孔,像是猪皮皮鞋的鞋面,我把钱都给了他,他转去另外几人,伸手还要,有一人拿起一盘菜倒在他手上,他就捧着吃了,还要,再来一盘,又吃了。
我想离开这儿,这时有人过来,要他快出去,他就出去了,我才又坐下来,但已不想吃了,大伙儿吃是吃饱了,只是不太过瘾,就打听这里还有饭馆吗?人说有,但是都一样,没啥肉,也就是吃个味儿,哥几个听了心酸,要知道只是吃个味儿,就不来了。
出得门来,到了车上,这车停在树荫下,挺凉快,就是司机还没有来,睡了一觉,好长时间,太阳都偏西了。司机才来,开车就走,我们都坐在上面,风吹得很舒服,开出几十里路,开始看到路边有人行走,知道这里是引龙河农场地界。前面有人截车,司机也不停,还用些小伎俩,假装要停,到了跟前,猛地加油走了,截车的人大骂,听口音都是上海知青,我们也没有人搭腔,后来车被截住了。
一看,是十几名女知青,手拉手横在路上,两边还有人,讲天黑了,她们都是女生,还有三十多里路,怕不安全,要搭一段车,我们不能搭腔,司机就是不停,车就顶着女知青向前拱,我们在车上,能看到那两侧女知青求助的眼神,听到她们齐声哀求司机师傅,车就是不停,一直顶着她们的身体向前拱,她们坚持不住了,放开手,站在路边大骂,骂我们所有的人是畜牲,司机加大油门逃离现场。
我觉得我是畜牲,那个司机,那个战斗英雄,不光是个畜牲,还应该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我们在车上正骂着,报应来了,那司机疯狂逃离,开的飞快,没注意公路上有个小木爬犁,也就只有一尺多长,像是孩子拉着玩的,一下压上,都没什么感觉,但是车胎扎了,司机骂谁放这儿一个小爬犁啊?这不是害人吗?我们问还能走吗?他说能,后轮两个轮胎,扎了一个,能走,但不能久,总得补上啊!
车速不能太快,慢慢的开到八连。他说要在八连装车补胎,我们问我们怎么办?他讲等着,弄完了走二队,要着急就自己走回去。我们说不着急,算加班着什么急啊?但是有一样,饿了,得吃点东西,万一八连杀猪了呢?赶快下车,找食堂,食堂早开完饭了。哥儿几个进去,看到有个女知青,值班的,我们讲明来义,她一口答应,说有剩饭,问有肉吗?腮帮子肉!她回答。那就是没有肉,问吃什么,她说:今天晚饭吃倭瓜,还有两个人没吃饭,我先打出来,剩下的你们可以吃,我们一听,这是连馒头也没有啊!再一看那剩下的半盆倭瓜,不好看,但也不能不吃啊!谁知今晚上得到几点啊?
那女知青拿来几只碗,打个四份倭瓜,我们一边吃一边想,这八连英雄多,可能就是因为艰苦,要不怎么是劳改连呢!吃了倭瓜,还有一点咸菜,一算帐,一毛四分线,倭瓜三分一份,四份一毛二,咸菜算二分。我说我没钱了,我剩的钱都给要饭的了,我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们三人异口同声,没有钱,那女知青说:没钱谁也别走,先等着,一会儿来人我让他叫连长去,连长来了连长处理。
我们等着吧,反正也没地儿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我反正没钱。那女知青看了我一眼,说一看你就没钱,我知道她是看不起我的神衣。好不容易有人来了,两个女生,拿了饭盆饭盒,三人还聊了几句,但这二人好像有职务,班排长什么的,看到我们,问是怎么回事?那知青告诉她俩说:二队的,等车呢,吃完饭说没钱,你们俩一会儿把连长叫来,让连长找二队要。那其中的一个女生说:多少钱?一毛四啊!那我先给他们垫上,什么时候来了再还我,也就点了饭票交了,我们可以走了,就往外走,那炊事员说:还不谢谢人家。我们一惊站下,却不会说谢谢,我也说不出来,对男的会说,对女的不会说。那人一挥手,我们都跑了,车修好,装了一车麦子,我们爬上车,摇摇晃晃的到了二队下车,往宿舍走的时候,一人说道,其实我这里有钱,我看你们都说没有,我以为不想给她们呢?什么?你他妈和那司机一样,也该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八连,我怕被人认出来。
【编者按】麦收时节争分夺秒,是促生产;极左时代阶级斗争,是抓革命。大肚子、参谋长一心抓革命一劲吹牛逼,环境恶劣,伙食极差。兵团生活真是炼狱。推荐阅读。编辑:邵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