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重的日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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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起了雨,又急又猛又短暂,倏忽间就使得燥热了一天的空气凉爽了下来。先是一阵打着旋的小旋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随后那风就越刮越猛,把广场上的尘土卷得漫天飞扬,更有闷雷声在头顶“呜哼哼”地震响。陈秀英手忙脚乱地把大铝锅锅盖罩上,又把装肉卤的盆子赶紧蒙好,可没有盖的面盆和碗筷就顾不上了,灰土落了一层。不等她弄好这些,雨就下来了,噼里啪啦像敲鼓似的猛往地上砸。广场上的人全跑光了,只有秀英孤零零地站在大雨里,身上被淋得精湿。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几分钟之后雨就停了,阳光像闯过祸又假装若无其事的小孩一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还是那么清亮亮,明晃晃的照着。避雨的人也像什么事也没有过似的都陆续出来了。秀英抿了抿满头的雨水,就赶紧拿出抹布来擦湿漉漉的碗和盆。天还没黑,没准还会有人来吃面,可左等右等,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一个人走过来问的。秀英想起自己刚开始卖汤面那时候,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帮人等着吃面,把她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现在怎么就变成门可罗雀了呢?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天渐渐地黑了,在火车站广场上待了一天工的人们逐渐地都散去了。上下火车的人从来不会光顾秀英的小面摊。看看没什么人了,秀英也要回家了。她收拾好桌椅板凳、锅盆碗盏,把它们像沙丁鱼罐头般见缝插针地归置到一辆三轮车上,然后熟练地跨上车子,费力地蹬起来。
从热闹的火车站一路蹬到市郊的家里,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也要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腿疼。何况今晚雨后的风还挺猛。顶着逆风闷头蹬车,只一会儿的功夫,秀英就浑身冒汗了。她没心情去看一眼华灯初上、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景,对熙来攘往的人流、车阵熟视无睹。浮华的城市和快乐的生活不属于她,她对生活和未来早已没了丝毫的憧憬,只是胸腔里还有一口气就不得不让它喘下去。而这会儿,她正觉得气都快喘不匀了。真累呀,这条路几时才能到头呢?再加把力吧,到了家就好了。她心里念着,腿上在用着力。可是,到了家就好了吗?秀英如果不想起自己的家,她还算是个快乐的人,即使累点、苦点,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作为家里的长女,她从来都是干的最多的那个人,她一向不怕吃苦的,可是,唯独她想起自己的那个家,她的心就堵的慌。
那是个怎样的家呀,冰窟都比它多点热乎气儿。她那个又酸又冷、一年到头拉着个驴脸,开口就是骂人、损人,好像你欠了他还不清的债似的丈夫,真像一块大石头牢牢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怎么使劲都扔不掉这块恼人的恶心的石头。
这个男人一辈子没和她说过三句话,更从来没给过她一个笑脸。他那张永远阴沉的驴脸,搞得全家人都不开心。女儿小娟小的时候,一看见她的爸爸,就会一声不敢出,大气不敢喘,走路都溜着墙边。现在女儿上高中了,又怕又憎厌父亲的感觉依然如故,只要父亲在家,她就想尽办法找借口住到外边去。上个月她提出要住校,就一直没回来,除了偶尔给妈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之外,她再不肯在家里露面。想到小小年纪的女儿竟被迫和父母在一个城市里过分居生活,又不知道她会接触哪些人?交些什么样的朋友?让秀英怎能不担心。可是,让女儿住在这样的家里,成天像她自己一样过窝心日子,还是搬出去的好。女儿逃走了,剩下秀英独自一人面对那个冷血动物,真是既无奈又心烦。
她永远没法和那个人说一句话,就算有时为了一些必要的事迫不必得已要和他商量,他也会像是见了几世的仇人一样,瞪着凶恶的死鱼眼睛,狠毒又轻蔑地瞥着你,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先臭骂上你一顿,骂够了,他也不会拿出什么好的建议,最后还得秀英自己拿主意。秀英积了近二十年的经验,已彻底看透了这个人,这是个天下最浅薄无聊又自以为是的人,他既自高自大又自卑自贱,本领不大、傲气不小,是个天底下最讨厌透顶的人。
秀英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楼梯,把自己的那一堆家什弄上楼来。她在穿堂里叮叮当当地摆放东西,孙汝谦在他的“工作间”里面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整个的心思都在他面前的那一堆东西里。他长着一张尖棱形的瘦长脸,颧骨特别高,把干瘦的肉皮顶起来,下面却又出来两块惨不忍睹的腮骨,把没有一点肉的脸皮撕扯得像要裂开似的,显得硬邦邦,冷森森的。那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总是透着凶巴巴的光,冷丁看一眼能吓人一跳。说是狼的目光,不像,狐狸的更不像,但还是得用动物来形容他的眼睛,因为那目光里没有一点感情因素,除了冷,还是冷。他那张总是紧闭着显得一本正经的嘴巴只有在骂人和吃饭的时候才张开。一看到这张脸,你就没法不觉得乌云压境、山雨欲来,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闷迅速从你的心底漫延到全身,并且越积越多,然后又不知不觉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弥漫在你的周围,于是,你呼吸的就是这种愁烦、苦闷的有毒气体,久而久之,你不是被它毒死,便是和它同流合污,于是你的周围就成了一个能憋死人的地狱。而你是否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去,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孙汝谦和秀英差不多同时下岗,闲在家里半年多了。这半年里,他把家里的小屋改成了他的“工作室”,整天在家里练写字、绘画。那些狗屁不通、歪歪斜斜的字摆得满屋子都是,整间屋子乱得让人无从插足,他却乐在其中。他能兴致盎然地对着一个字看上一天,却绝不肯和老婆孩子和和气气地说上一句话。秀英每天在外面劳累不堪地回家来,还要下厨房做饭,收拾屋子。吃饭时,孙汝谦阴着脸出了小屋,吃完饭,筷子一扔,又进了小屋。如果换做一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女人,真可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可谁叫秀英偏天生就的心细如丝呢。从小起,她就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对别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能看出更深一层的含意,并没完没了地在心里琢磨,因此,烦恼就积郁在她的心里,迟迟不肯离她而去。
孙汝谦本有一手很好的电焊工手艺,出去找份工作丝毫也不费力,但他这种酸臭的性格使得人人都讨厌他,所以,熟悉他的人没一个找他干活的,不熟悉的人更谈不上能想起有这么个人来。如今是个靠朋友、靠本事的年代,大锅饭的年景早就不存在了,一个人要想过的好,一凭本事、二靠朋友,而像孙汝谦这样的“臭大粪”,别人躲还来不及呢,谁会理睬他,而他又自视甚高,绝不肯走出家门去各种人才、劳务市场去尝试一下,于是,就这样半吊在家里。
吃过饭,已经快八点钟了,夏天的光景八点钟正是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夜幕渐浓,温度适宜,最是出门玩的好时候。秀英正在刷洗碗筷,妹妹陈秀婷来了。跟纤瘦的秀英相比,秀婷显得又白又胖,浓妆艳抹的脸蛋极为俏丽,满头金黄色的卷发显得脑袋很膨胀又妖气十足,一身高档的真丝衣裙,把她少妇的丰满、妩媚衬得极为诱人。她和姐姐、姐夫本来都在同一个大企业里工作,企业黄铺后,作鸟兽散的工人们哪一个不在忙于生计,到处找工作,只有她脱去一身工装后,摇身一变成了阔少奶,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进去的显得比上班时还要忙。
“姐,要是伟平打电话来,你就说我在麻将馆打麻将。”秀婷压低声音又急又快地说。“我今天有点事,要晚点回来。”
“你不是有手机吗,自己跟他说。”
“他知道,就怕他来问你。我故意没带手机,省得他老找我。”
“你老神神密密地干什么?有家有业的人了还没个正调。”
“姐,你还嫌操心得少吗?管好自己得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秀婷说罢就要走。
“等等。”秀英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妹妹隔三差五地就要这么来一回,她很清楚妹妹的本性,知道她会去干什么事。她扔下碗盘,把妹妹拉进卧室里,关上了门。“我不能再这样帮你撒谎,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哎呀,姐,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呀?说句话又累不到你。”
“我不能由着你胡闹。”秀英紧绷着脸。“你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做事要顾及脸面。何况伟平是多好的人哪,你欺骗他良心上过得去吗?”
“瞧你说的,我有什么良心过不去的?他回到家来,我把他当皇帝似的供着、哄着,想方设法让他开心、快乐,样样事我都顺着他,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你现在成天待在家里,一毛钱也挣不来了,伺候人家还不应该的吗?像我天天在外面忙,回家来还不照样得伺候人家。”
“呸。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又有几个像他那样的?”秀婷的脸上立即堆满了鄙夷、憎厌的神情。世上再没有比她更讨厌孙汝谦的人了。“你说你怎么就忍了他这么多年?换了是我,早就和他打翻天了。”
“嘘……小点声。”
【编者按】伴随着烘托人物沉重心情的一场疾风阵雨的降临,小说的主人公陈秀英粉墨登场。靠着柔弱的双肩维持着全家的生计,借助着一个流动售货的三轮车作为谋生手段艰难的度日。此章围绕着陈秀英的生活轨迹叙述描写了她过得日子沉重的事实来源,展示了后文产生家暴的原因,条件及各种不利的因素。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然而秀英却不能享受到这样的家庭待遇和地位。她既忙里又忙外,奔波劳碌,忙得脚打后脑勺。可是丈夫孙汝谦却赋闲得很。身为家庭的顶梁柱,男子汉大丈夫,下岗后,有能力出外打工养家糊口却整天宅在家,发展自己的兴趣,没有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更难以令人容忍的是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性格,既不主内,也不主外,尤其还无事生非惹人厌,招人烦。这样一反常态的家庭格局,注定了秀英过着沉重的日子和家暴的悲剧命运。貌合神离的夫妻关系,为后文情节铺垫蓄势,妹妹秀婷自有自在的婚姻生活的对比为秀英沉重的日子雪上加霜。二者融合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为下文家暴情节张本。秀英过着沉重的日子仅仅是因为上述事实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那么究竟她和丈夫之间还会发生哪些不愉快的事,导致过得日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心灰意冷呢?期待精彩的下一章!倾情推荐阅读,不胜感激!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