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红眼睛(39、40)
39
有的事,与其说不明白,干脆就不说。
工厂将收集到的虾头数量按人头计算了一番,蓝川两个多月的工资竟还不足以缴纳罚款,他索性连放在更衣室里的铝饭盒都不要了,直接跑回了家。既然与爸妈讲不清楚离职的原因,他索性恼火地拒绝回答他们的一切提问。
他曾反复设想过很多次,发过工资后,那些拿在手里的一叠或零或整的钱钞是些怎样“发烫”的模样。他也反复核计过,要用它们中的几张,去买哪一种让爸妈惊喜的东西,甚至零钱都可以反请妈妈喝一回酸梅汤……但这些显然都已不能现实了,都化成了一种让人咬牙切齿的疼!他眼下还能想到的,就是找一个每天能赚5块钱的活!
有一家南方人开的小作坊在公告栏登了一则招工广告——每干12小时休息24小时,每天有5块工钱,这让蓝川大喜过望。那老板十分精明,提出必须干满一个月才给工资,只要中间退出,则一分钱工资没有。
两个小屋分别有四个人在昏黄的灯泡下面挑芝麻。屋外是一台噪音巨大的滚磨榨油机。半地下的屋内外堆着数不清的麻袋包,噪音与灰尘充斥着四周。蓝川他们将货袋里掺杂着其他东西的芝麻向方桌上一倒,立即将混迹其间的芝麻挑拣划拉到一处……待到第三个班次下班时,蓝川感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蹦,眼珠好似金鱼一般向外鼓涨,手指弯曲成勾,伸直即疼,腕部与胳膊好似相互制约着,不知谁在指挥谁。蓝川给自己想到一个理由——毕竟这工作与自己的理想更加遥远。到了下次上班时,也不打算跟父母说,心里灰暗地懒在床上不想起身……当然,也不好意思去跟人家要那三次的工钱。
刚拿到工资的季永辉这一天特意请他去啃鸡爪喝啤酒。两人聊天时,瘦弱的小季十分明确地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到火车西站卸货,可以每天拿到五块半。那个货场主为人很好,而且当天工资当天结。本来喝半瓶就满脸通红的蓝川一下来了兴致,将余下的半瓶一气儿灌下去后,立即嚷嚷着要再喝一瓶。
他隔天来到货场。正赶上一组六十多立方的木方已堆在货场数天,货主面临每天不少的留置罚款,兀自急得直转,所以将一天工钱许诺到了六块。蓝川当下就与其他五个小伙子投入了装车。挂斗货车与当初火车卸货的木料中间隔着一个煤堆,扛着每根超过两米的半湿木料并翻过煤堆是最困难的部分,身上负着重,脚下打着滑,汗液将飞起的煤灰粘到身上脸上……不到一小时,每个人都已像来自非洲的黑劳工。
吃过午饭的蓝川,到了下午三点就又饿了,下午六点多,货主眼见木料已剩的不多,如果再租一天货车,损失会更大,连忙给大家鼓劲,将工钱加到八块。让大家加班两小时。蓝川手脚打颤,双眼通红,有几回连着数次向车厢上甩木料都没扔上去,只好先将木料竖靠在车帮上,这让货车司机和车厢上的摆货人十分不满,两人同时大呼小叫地要求他直接扔入车厢。六个全身黢黑的小伙子,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国际歌》,他们一边拼出最后的刚强和坚毅,一边呲着白牙高唱——在1987年那个秋天的货场里,连暮色都沾染了一层悲壮……
蓝川脚踝处的旧伤,平时可以用脚内侧承重来避免疼痛,对于这种体力活,只能忍疼用整个脚面着力。刚开始,那种疼还刺激着他恨不得一路狂奔,最后疼的麻木了,全身骨架像被撞散了一样,装完最后一车,他像一堆被抽筋放血了的牛肉,软软瘫在地上一下下倒气儿,有个中年货车司机走过来,将他拎起来塞进了副驾驶。
40
其实,蓝川的父亲蓝四维并非对他不管不顾。他十分了解这个老二。在蓝川参加高考的前夕,就帮他间接策划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他暗示蓝川可以在高考的考场上病倒,但蓝川不好意思当众难堪,而且影响其他人考试,他提前一周就显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第一天考过语文之和数学之后,他就“病”倒了……
可以预见的是,那两门他都考的分数极高——阅读和写作文是他的拿手项,语文课从来不复习,各种考试也从未低于过80分。他对数字类的东西十分敏感。有一次,刘静和几个同学一起比赛背圆周率,他扫了几眼,很轻易地就背出了一百多位,当时让刘静对他露出很多的崇拜和吃惊。还有一次,有个同学拿来一本“黄页”,里面有许多七个数字的电话号码,蓝川仅仅记了两回,便将五十多个单位记住了号码。然而,他对与数学相关的物理,却有种天然的抵触,认为那些对斜面上物体受力的种种计算,都是在没事找事儿。
蓝四维拿着二儿子这两门高分成绩,一边向其他人介绍孩子身体的种种不好,一边无限遗憾的叹气。当然,他也绝不要求蓝川复习功课参加来年高考。对于蓝川四处打零工,蓝四维一方面觉得这是在让儿子锻炼,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没有给孩子找个正经工作的能力。见蓝川几次打工却没有拿到钱,他问不出原因,也不好多问。只是后来,见到这个儿子回到家,常常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昏迷似地一头栽在床上,甚至饭都吃不下,他才有了一丝警觉和疑问。
——紧邻校办工厂北侧,有一处仅剩下框架的两层砖楼。趁着冬季来临之前,负责后勤事务的任副校长决定盖一个音乐教室。蓝川起初对一天3块钱的工资条件并不感兴趣,直到听任校长说能够按件取酬的条件,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当时任校长说好的条件是每块砖头二分七厘。蓝川数字算的极快,扫一眼那三面半的墙体,去掉可能毁掉的30%,他迅速估算出1000-1200块砖头将取得的报酬,那至少能得到27块!如果两天干完,那可是个吓人的成就!!他立即答应下来,当天下午就站到房梁顶,用任校长递给他的铁锤一下下向墙体砸去。每倒下一片墙体,他立即将完整的砖头挑出来,用小铲小心铲去上面附着的水泥和墙灰,将它们挨个儿码放好——这哪儿还是旧砖?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蓝川兴奋无比。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将一双线手套戴上,以缓解前一天用力过猛,手掌上磨出的水泡。
到第三天下午三点多,当他再也挑不出完整的砖块时,他找到了任校长,让他来为自己结算。任校长皱着眉头,横竖数了两遍,难以置信会有一千一百多块整砖,他沉吟一下说,“蓝川,你确定中间没有藏碎砖?”
“任校长,您随便找,找到一块您扣我两倍都行”
“那你想多少钱,结算呢?”
“不是2分7么?”蓝川奇怪这个提问。
“哦?哦!你是这么理解的??”任校长将头摇一摇说,“你可能听错了,是2分吧?我怎么会说2分7呢?多难算的一个数字!”
……
蓝四维纵然再忠厚,听到这个消息,也气炸了。雄狮一般怒吼着冲出去找任副校长。
任副校长重新对蓝川说,其实是这样,当时说的2分7,是打算陆续给你的。你看你爸爸都来求我了。我给你一个更好的机会——这个音乐教室教给你来盖,每天还是三块钱工资,等完成盖好验收了,我再把另外七块多钱一起给你好不好,你要知道,学校的款项并不富裕——
蓝川接过来20块钱,火气立即消减了大半儿,亦步亦趋跟着背手前行的黑胖校长向操场另一个角落走过去。任校长拎过来一只镐头以操场围墙和校办工厂外墙作两个直角面,在地上拖出来另一个直角。转身对这个毛头小子说,“喏,你以这两条线为准,挖一个地基出来。”
蓝川当初看过刘静爸爸“打地基”,说白了,就是在按线往下挖土坑,再将青石一层层垫在坑底。他装作十分老练的样子问——几乘几见方?底座的青石在哪儿?
任校长满意地看一眼蓝川,让他先去校办工厂借一只手推车过来,他自己喊来了三四个学生。任校长正色对他们几个说,“你们有看到市政部门正在校外马路挖地沟吧?那里面挖出来的青石,你们给我多多拉回来!”
蓝川没想到任校长会对自己这样看重!——两天后,任校长看到新挖好的地沟居然连连夸赞。他拍一拍手指挥他说,“这样,你就直接把地基打好吧。”
蓝川一切听从任校长指挥,从校办工厂仓库底侧翻出了几包早已硬结的陈年水泥包并捣碎。又拖过来一只筛网和一张铁皮,从跳远的沙坑里筛出不少沙子。拌好水泥后,将青石在坑里平衡摆好,上下两三层青石慢慢地砌出来一小圈儿地基。任校长大喜过望,倒剪双手,难以置信地检视了几个来回,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连说,没想到,蓝川还是个专家呢!
任校长让他开始码砖前,教了他一个“找水平”的绝招儿——在地基的两头各钉上一根木桩,中间拉线是否水平,可以用眼睛比照校园外墙顶端的那条线。按照这条拉线砌砖,基本就会是水平的。蓝川起先干的很慢,但很快就找到了规律,两天工夫很快将两面墙都砌到了一米多高。那天中午,他吃完午饭正打算拿起砌刀继续砌砖,这时,任校长从校办工厂一个窗子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呼叫——停,停,停!给我停下!!
任校长外腆的圆肚,那天显得异常灵便,他三两步冲过来。不待丝毫解释,上来就踹向新砌成的砖墙。
蓝川不解,继而大怒,大声质问,是哪里质量不好?!
“门!”任校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笨蛋啊,没有留出来门!!”
……
蓝川在家里等待木匠做门窗的那两三天,突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广告,招聘单位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东海日报》报社,虽然是合同制工人,但总是一个十分正经的工作啊!
招聘环节除了面试,还有重要的笔试。那试卷上除了读图作文,还有一些诸如“草菅人命”“为虎作伥”之类的生僻字。蓝川考大学上不去,但应对这种考试,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填好这些所谓生僻字,看着其他应试者蹙眉拧目的样子,乐的吃吃直笑。
十一月底的东海市,已完全进入了寒冬。当最后一根房梁被安置好的那天,蓝川接到了来自报社的录用通知。
第一部 结束
【编者按】高考落榜的蓝川开始了打零工生涯,挑虾子、拣芝麻、扛木头、拆房子、盖房子……虽然都是些又脏又累也不体面的工作,前几次还连工资都没拿到,但蓝四维认为这是对儿子的锻炼。看来这是位开明的父亲。虽然蓝川没考上大学,但他语文、数学的高考成绩却很出色,凭着这个基础,蓝川轻松地考上了《东海日报》的合同制工人,这可是个既体面又正经的工作啊。蓝川的命运会因此迎来转机吗?推荐阅读。编辑: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