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死了，马连堂几乎几天几夜都没吃饭没睡觉，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块。人们担心他身子会垮掉，纷纷安慰劝解，说了一大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着”等等人们平常劝人的话。后来，马连堂就摸摸脸上的泪水，跟大家说：“你们放心吧，我想通了，明白了，我，马连堂必须活着，我要报仇，我要把马家烧锅支撑下去，我必须吃饭必须睡觉。”

　　可人们知道，劝嘴劝不了心，只有时间能够抹去心头的伤痕，慢慢熬吧。但人们发现马连堂的确很快就摆脱了痛苦，就像秀儿已经死去多年一样，脸上的痛苦似乎成了久远的痕迹。人们便有些纳闷：马掌柜难道没有亲情，新伤旧痛几天功夫就好像忘的精光一样，这难不成是人们说的肚量大？

　　这天中午，马连堂提着两瓶老酒和一大包猪杂碎来到炮楼前，笑嘻嘻地对站岗的说：“山本太君在吗？”

　　站岗的认识马连堂，就说：“在啊，就在里面。”　说着一摆头，意思是让马连堂进去。

　　马连堂点点头，径直来到炮楼下的平房，在门外喊了一句：“山本太君！”

　　山本几次都差一点儿为大日本帝国捐躯殉难，这个骨子里充斥着日本武士道精神的魔鬼特别谨慎，对任何中国人都不信任不放心。此刻，正坐在窗前用手托着下巴想事，听见有人喊，起身出来，见是马连堂，心里立马就起了敌意，长满胡须的脸绷了起来。马连堂却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把两瓶酒放在办公桌上，把包着猪杂碎的纸包打开，屋子里立刻就弥漫了诱人的香味。山本眼珠子在酒瓶子、猪杂碎和马连堂的脸上来回扫描。

　　马连堂笑着说：“太君，实在对不起啊，上次往天津送酒，是我家老佟不懂事理，冒犯了山本太君，误了皇军大事，死有余辜，我作为马家掌门人深表遗憾，今天特来表示歉意和慰问。”

　　说完话，马连堂脸上的笑依旧保持着，他以为山本会高高兴兴地接受，没想到山本却沉下脸来，怒目而视：“马连堂，你的不诚实，上次去你家，你不是说没酒了吗？今天这酒是从哪里来的？”

　　马连堂笑笑说：“山本太君对我们马家烧锅一向照顾有加，始终没有机会报答，在我被关进宪兵队的那几天里，山本太君也曾经为我说情，我很感激，也想了很多，本来因为没有粮食酿酒已经停工了，但为了表示谢意，我特意去了趟天津，从西关街马家老酒专卖店给您弄来点儿存货。”　

　　这几句话说的山本心里有了点儿舒服的感觉，他歪着脸盯视了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络腮胡子乱颤，笑过之后，说：“大日本皇军是不可战胜的，你们支那人就要俯首帖耳做顺民，马连堂你是清河镇大户，是联保长和商会会长，要做顺民的榜样。”说着，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难看的脸突然变色，拔出指挥刀，放在马连堂脖子上，吼道：“你的说实话，你恨不恨我？酒里是不是有毒？肉里是不是有毒？是不是想用毒酒毒肉来报仇？”

　　马连堂知道山本疑心很重，从来不相信中国人。他就打开酒瓶子，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酒杯，倒满一杯，仰脖喝下。然后坐下，用手捏了两块猪肝放进嘴里，那种享受的样子让山本感到很纳闷，因为是他几次三番地糟蹋马家女人，马连堂的亲娘、媳妇都是死在他手啊？他不但不报仇反而嬉皮笑脸地来找我喝酒，恐怕里面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吧？山本很警惕地盯着马连堂的眼，想从眼神里看出点味道，可马连堂的笑脸很单纯，很实在。山本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年轻的支那人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但他还是不放心，狐疑地问：“你的，想和我喝酒？”

　　马连堂点点头：“是啊，我知道山本太君喜欢我们马家老酒，今天我特意给您送来两瓶三十年特酿，让您品尝。”

　　山本点着头，一双询问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马连堂的眼睛。然后坐在马连堂对面，端详着马连堂。马连堂递过一块猪肚儿，山本接过去，放在嘴边闻闻，那股子香味直直钻入鼻息，让山本有些难以抗拒了，皱皱眉，嘴一张，把猪肚儿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咋咋嘴，那股子香味就在肚子里升腾起来，甚至钻进了五脏六腑。他终于笑着把一杯酒痛快地喝了下去，一边伸手抓猪杂碎一边问：“马掌柜，你的真的不恨我？不记仇？”

　　马连堂保持着笑容，低垂着的头轻轻摇了摇，又给山本满上一杯：“山本太君，我想通了，过去，我曾给皇军出过难题，跟皇军合作的不太紧密，尤其还跟您发生过不愉快，这些天来，我反复思考，认为，皇军来中国，是帮助中国百姓建立新生活的，我们不该对皇军怀有敌意，现在想来，我是错的。”

　　山本听了，笑着拍了拍马连堂的肩膀：“好，你能这样想就好，你这样做才是皇军的好朋友，来干一杯！”

　　于是，二人举杯，碰杯。此刻，山本觉得自己在马连堂眼里已经不是魔鬼，好像成了天神，马连堂就成了天神统治下温顺的羔羊，他放松了神经，开怀畅饮起来。俩人你来我往，杯觥交错，两瓶酒，一包猪杂碎，很快就进了肚。

　　马连堂醉了，脸红红的，一摇一晃地走出炮楼，山本还送出门外。临别时，山本舌头发硬地说：“别忘了，抓紧准备那100坛酒。”

　　马连堂挥挥手：“没问题，你告诉池田太君，等过了中秋节，收了高粱，马家烧锅立马开业，第一批酒就奉献给松井大太君。”

　　马家人和街坊邻居看了，都很纳闷：这个马连堂怎么啦？这么没血性？他们马家让这个魔鬼山本糟蹋的够惨啦，怎么一连死了好几个人，他马连堂不报仇不雪恨反倒成了魔鬼山本好朋友？这可真是枉费了马永年一片心机，让这个野生子继承祖业，没想到竟然是个无义子！也难怪，他们马家为了攀附日本人那是不择手段厚颜无耻啊，马连清给日本人卖命，马永年给日本人当联保长、商会会长，马连堂又跟鬼子成了酒肉朋友，好多人就摇头皱眉。

　　一连几天，天天如此，天天都是拎着酒瓶子去，醉醺醺地回到马家烧锅。山本对马连堂好像真的有了一种特别的信任。

　　刘老歪眼看马连堂天天往炮楼里跑，心里就有一股子难以压抑的怒气在不断地涌动，终于在一个早晨爆发了，他冲着马连堂大吼起来：“东家，掌柜的，你对不起马家列祖列宗！真没想到你是个没血性的东西，可惜了老东家一片苦心，把马家烧锅交给你，哼！”

　　马连堂看看刘老歪，摆摆头，苦笑着说：“老歪叔，你也走吧，离开马家烧锅，自寻出路去吧。”

　　刘老歪气哼哼地吐口唾沫，一跺脚，含着眼泪收拾东西离开了。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整整一夜，马连堂都没合眼，他想了许多许多，他想自己生不逢时，想世事沉浮中的马家烧锅命运多舛，想爹的死，娘的死，老佟的死，马连芳的死，尤其是秀儿的死，那是摘了他的心啊，还有众多乡亲们的死，一想到这些人的去世，他就愤恨不已，心潮难平，想来想去，根源都是日本鬼子造孽，所有血债都是日本人欠下的。他心说：马家祖先苦心经营，马家烧锅历经百载，声名远扬，誉满南北，我马连堂自从成为掌门人之后，本想振兴马家烧锅，延续马家大业，怎奈遭遇外族来侵，屡受欺辱，忍无可忍，我不能上战场，用刀枪去杀鬼子，可受日本鬼子欺负这口气难以下咽，我要用我的办法去惩罚恶魔，哪怕马家烧锅遭遇灭顶之灾，也应该是马家的荣耀。

　　天还没亮，他迈着坚定的脚步来到后院，把白氏生前交给自己的砒霜均匀地放进四个坛子，并做了记号。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又从前厅到后院、西跨院一个个角落都深情地看了一遍，看着那些已经非常熟悉的蒸锅、晾台，那些寂静无声的酒坛子，他心里如海涛翻卷，天雷滚滚，但他嘱咐自己，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能犹豫，不能彷徨，更不能慌张，要沉稳，要静下来，不然就会失败，就会给马家带来更大的灾祸。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极度不安，极力保持着脸上的沉静。遇到工人，他不自然的一笑，工人不知道他的心事，也随之一笑。他来到祠堂，静静地站在马家列祖列宗面前，深沉地默默站立。良久，他拱手作揖跪倒，低声说：“爹，马家各位祖先在上，我马连堂不才，没能让马家烧锅大业中兴，我愧对列祖列宗，眼下日寇屠戮中华，马家烧锅屡遭劫难，我身为一血性男儿，不报血仇，更是愧对祖宗，我要用我们马家的天下香老酒去杀鬼子，万望列祖列宗原谅，并保佑我成功。”说完，他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五坛子酒装到一辆手推车上，亲自推着车走出马家大院，他先去胡记肉铺买了十斤香喷喷的猪头肉和十斤火腿，然后稳步来到炮楼门前。站岗的伪军认识马连堂，就问：“马掌柜，你这是干啥？”

　　马连堂笑嘻嘻地说：“中秋节了，我来慰劳皇军，快去告诉山本太君。”

　　站岗的满心欢喜地进去报告，不一会儿，就乐呵呵地回来了：“马掌柜，请进吧。”

　　这时候，山本已经迎出屋门。马连堂堆着笑脸说：“山本太君，今天是中秋节，我特意多送酒来，慰劳您和您的士兵。”　

　　“哦，好，我们大和民族和你们一样，也有中秋节，但愿我们共同过一个没好快乐的中秋节，但是……”

　　“中秋节在我们中国是很讲究的团圆节，还真不知道不知你们日本也有中秋节，这可是个好日子啊，我来表表心意，谢谢您。”

　　虽然近期以来，马连堂老来送酒，说的话也都让山本听着顺耳，但山本还是保持着警惕，保持着怀疑，他突然变脸：“马连堂，你的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们酒喝？是不是在酒里放了毒，要害死我们？快快的说实话！”

　　马连堂听后心下一惊，心说：自己的计划是不是被人发现，告了密？但他马上就否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于是，他也放声大笑，从一个鬼子兵手里抓过刀子，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从容地嚼着，并很香很美地咽下去，然后抓过无毒的酒坛，很自然很从容地倒了一碗，咕咚咕咚往肚里灌，一碗酒下肚。山本瞪大眼珠子盯着马连堂的脸，看是不是会有变化，过了好一会儿，山本见马连堂依然笑呵呵地站在自己面前，脸上还现出红润。但他依然不敢相信，就指着另外四个坛子说：“嗯，马掌柜，你的，再把这几坛子酒都尝一下。”

　　马连堂知道山本狡猾多疑，毫不犹豫地抓过一个酒坛子，依然很从容地倒酒。但没来得及喝下去，山本就哈哈大笑，放下指挥刀，把嘴咧开了，络腮胡子扎撒着：“我就知道你马连堂没那胆量敢给大日本皇军下毒，马掌柜，皇军的朋友，良心大大的好，哈哈哈……”说着，冲士兵们一摆手，那些早就被肉香和酒香熏昏了头的鬼子兵见山本允许喝酒，就纷纷抢过坛子，兴奋地吆喝起来，吃肉，倒酒，大喝，有的还唱起日本歌，跳起日本舞蹈。马连堂也跟着笑，并且笑得非常灿烂，那一刻，他心里特别特别地痛快，他似乎看见爹、娘、岳父老佟、马连芳、秀儿，还有众多死去的乡亲们都来了，都在围观这混乱的场面，并发出快慰的笑声。这时候，一个鬼子兵端着酒碗歪倒在桌子旁边，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把手中的碗酒放下，扫视一下几近癫狂的鬼子们，悄悄溜出炮楼。

　　清河镇人都记得，那年的中秋夜，月儿圆圆的时候，马家大院突然响起一阵喜庆的鞭炮声……

　　后来的县志这样记载：民国二十九年中秋节之夜，日本第三十三联队二十九中队七小队少尉队长山本一郎和一名曹长八名士兵，因饮酒中毒而亡。

　　完稿于2015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