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铜铁风波
收缴稻谷失败,要不是松井大佐看在师生情谊的面子上给以关照通融,池田就被调往前线了。池田一面对松井感激不尽,一面对自己的败绩耿耿于怀,有时候就莫名地发泄火气,自己挨批是小事,关键是没有完成上峰命令,这是他作为日本军人进入中国以来最大的耻辱,他来中国后的诸多经历,让他体会到,原来支那人不是他和其他同龄日本年轻人心目中的支那人,让他这个一贯以自信、自负为荣耀和以武士道精神做思想支柱的日本军人有了些许疑问,也感到这些支那人也不是日本宣传机器所说的那样愚蠢、软弱和无能。就在他不断反思和纠结的时候,又接到天津驻屯军司令部松井大佐的电话,池田赶紧双腿并拢,举着电话听筒鞠躬敬礼,就听松井在电话里说:“我大日本皇军的第五次强化治安取得辉煌战绩,但战略物资消耗比较大,后勤供应跟不上。为了取得进一步的胜利,天津驻屯军司令部发布命令,开展一次支援大东亚圣战的收缴铜铁运动。”
池田一边接听电话,一边不住地弯腰,冲着话筒喊“哈伊!哈伊!”
松井最后用嘱咐的口气说:“这一回可不能再出现失误,如果再失败,我也无法再替你说话了。”
池田不敢怠慢,在电话中表态:“请大佐放心,这次绝对不会再失误,一定要按时按量完成铜铁征集任务。”然后,立即给袁万卿打电话,用命令的口气说:“袁县长,你的抓紧向全县下通知,让各乡各镇立即采取行动,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老百姓家中所存的各种铜铁收缴上来。”尽管池田接连遭到失败,但他对中国艺术品的喜爱并没有消减,此刻,他忽然想到了马家净房里那只甑桶模型,自从神像搞到手后,他就一直惦记那个精致的甑桶模型。他打通了清河镇据点山本的电话:“山本君,这次收缴铜铁行动,一定要和王云章好好配合,争取按时超量完成任务。”电话听筒里传来山本的应答声:“哈伊!哈伊!”
池田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别忘了,马家烧锅有个甑桶模型,那是个神物,千万别毁掉,要确保完好无损地拿来交给我。”
山本双腿并拢:“哈伊,请中佐放心,甑桶模型我一定给您送到。”
山本接完电话,立即找到王云章,把池田的意思进行了转达。然后马上派人召集清河镇各界代表和保甲长召开会议,传达池田的指示。
在会上,王云章说:“为了大造声势,池田中佐还给我们清河镇派来了‘宣抚班’和‘新民会’成员到清河镇配合宣传。”
人们知道,“宣抚班”是专门以“恩威并济”、“以华治华”、“教化安抚”和“剿抚兼施”等手段,宣扬 “同文同种”、 “皇军仁政”、“王道乐土”等谎言的,他们专门对中国人进行反动宣传,欺骗麻痹中国人的反抗意志。“新民会”是以防共反共,收买汉奸,搜集情报,宣扬“中日亲善”、“大东亚共存荣”等奴化思想为宗旨,推行日本的奴化教育和治安强化运动,镇压沦陷区人民的反抗,直接为日本侵略政策服务的组织。人们心理都在揣度: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来了,清河镇又得乱一阵子啦。
就在人们瞎猜的时候,王云章又说话了:“皇军命令,要求在民间征集铜铁,制造枪炮子弹,支援前线。”
听了王云章的话,人们面面相觑,目光就集中在马连堂身上,他们寄望于马连堂站出来说说话。
马连堂也知道人们的心思,就站起来,问王云章:“日本那么强大,不至于造军火还用老百姓捐献铜铁吧?再说咱清河镇百姓中家里能有铜铁的人家有几户啊?”
王云章说:“这是池田中佐布置的任务,不管你有多有少,都要捐献出来,到了期限,分配的任务数必须完成。”
马连堂再三思忖,觉得捐铜铁这件事不可小视,就私下找到永盛烧锅孙富贵、丰益商行乔万和、富源粮行吕德富等人说:“捐铜铁这个事不好办,捐吧,咱心情不好,因为日本鬼子要拿这些铜铁去制造枪炮子弹,然后再用来杀咱中国人,不捐吧,就过不了日本人的关,我看不如咱几家大户兜起来,虽然咱们那些家具上的铜活都是祖上留下来的,但眼下鬼子说了算,没办法,那些小户人家有铜铁的不多,不让小家小户参与了,你们同意吗?”
这些人都是富户,在人前都讲究个面子,马家历来就有号召力,马连堂这么一说,人们立马就表示同意,然后就各自回家准备。
马连堂回到马家烧锅,跟家人们一说,立刻炸了窝,没一个同意的,陈氏气得骂马连堂不会办事,娘也责怪马连堂不该把事揽过来。马连堂叹口气说:“不要乱说话了,我也是不情愿的,日本人在那里压着,我没办法啊。”
陈氏跑回自己屋里,趴在床上哭起来:“老当家的,你死得早啊,你看你选的这个接班人,净干损害马家的事啊,呜呜呜呜……”哭了一阵后,陈氏抹把脸,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日本人那里你扛不过去,你有你的难处,但马家的物件你随便拆,这对儿紫檀雕花橱柜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不能把橱柜上的铜活拿走!”
管家老佟反应也非常强烈:“这些家具上的铜活都是马家祖上传下来的,怎么好挖掉去应付日本人啊,再说了,日本人弄走就化成水,做成枪炮子弹,损阴丧德地再去祸害中国人啊。”
马连堂也落泪了,其实他心里比别人更难受,他接了马家烧锅掌门人的班,池田就让他把爹的联保长和商会会长也接过来,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自己答应了,眼前这档子事不支应过去,日本人还要找全镇百姓的麻烦,他的目的就是尽快完成任务,让清河镇人尽快安定下来。见家人如此反抗,他看看那些被擦得锃光瓦亮的铜活,心里也感觉舍不得了。
他把王云章请到鸭子楼,边喝酒边问:“镇长,你也是咱清河镇人,你看这献铜的事,是不是可以拖一拖啊,万一形势有变化,咱不就可以不用献了吗。”
王云章眼球转了转,脑袋瓜也转了转,歪着脸说:“恐怕拖不过去,既然你说出来了,咱就缓一缓,上面再催呢,我就软磨硬泡地支应他。”
这顿酒没白请,马连堂高兴地把情况和几家大户串通后,急急地回家,像传达喜讯一样告诉人们,献铜可以缓一缓的消息。缓一缓不等于不献了,人们脸上的阴郁表情依然没有退去,这个事仍然像块石头压着人们的心。
但“宣抚班”和“新民会”成员在清河镇不断举办捐铜讲演会,组织学生到大街上游行,在全镇大街小巷到处张贴标语,各个街口还贴了好多宣传画。一时间,清河镇一片乌烟瘴气。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山本找到镇公所,见上缴的铜总共不过几百斤,一下子就来了火:“王镇长,你左一个正在催,右一个有收获,几百斤算哪里的收获?你的,朋友的不是,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
王云章涨红了脸:“山本队长,您别着急,听我说说原由。”说着递过一支烟。
山本一挥手,把烟打落地上,吼道:“没收到铜,什么原由也不要讲!”
王云章赶紧严肃起来:“山本队长您放心,我从今天开始抓紧办,保证尽快把铜收上来。”
山本的脸本来就黑,这会儿就更黑了:“期限提前,你必须在半个月内,收齐一万斤铜,五万斤铁。”
王云章一听,啊?一万斤铜啊,两个清河镇也没有一万斤铜啊!他用手揉揉眼,用手??头皮说:“山本队长,这,这一万斤铜的任务可没办法完成。”
山本圆眼一瞪:“什么?你还要打折扣?”
王云章急的直摇头,追到山本身后说:“不,不是,山本队长不是……”
山本突然一转身,与王云章来了个面对面,俩人的身体几乎就贴在一起,那双圆眼此刻简直就像一对儿灯泡,发出的光是那么强烈和刺激,直刺得王云章心里发毛。王云章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说:“请山本队长放心,明天我就贴告示,通知所有清河镇各家各户,限期两天,把所有铜铁全部上缴。”
山本用命令的口吻说:“不,不要贴告示了,你的,立即组织人员,从明天开始,直接进户,不上交就砸就抢!”说这话的时候,山本的脸上聚集了狰狞和凶狠。
第二天,山本和王云章带着十名鬼子三十名伪军,组成五个小分队,各保长甲长头前领路,带着夫役,挑着大筐,拿着榔头、扳子、钳子、改锥等,挨门挨户搜查收铜。
王云章亲自带着一个小分队,从二道街一路收缴,还真收了不少铜锅、铜盆、铜碗、铜勺、铜茶盘、铜酒杯、铜腊扦、铜香炉等物件。
收缴队闹嚷嚷地来到马家烧锅门前,管家老佟迎上去说:“各位辛苦,各位辛苦,请尝杯马家老酒。”
一个收缴队员把肩头扛着的那把大铁锤放在地上,老佟看了顿时感觉毛骨悚然,本来就不自然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王云章笑着走进门厅,对正急匆匆赶过来的马连堂说:“马掌柜,上次我可是给你面子啊,这回,日本人不干了,逼着收缴,你看,咱马家……”
马连堂说:“王镇长请坐,我马家的铜铁,只要能献的,一件不留,不过,为了家具不受损伤,就让我们自己起下来吧。”
王云章说:“那也行。”
马连堂赶紧对老佟说:“快,招呼弟兄们进来喝茶。”然后,到侧院把酿酒工们喊来,把顶箱、立柜、联三桌、被阁子上的铜锁、铜环、铜拉手等等都起了下来,存放成一堆,等着验收。王云章带着一个鬼子曹长逐个屋子检查验收,走进陈氏卧室,见门帘窗帘上的铜挂勾还没摘下,就喊了一嗓子:“所有的,都要上缴。”然后又检查人们的衣服,只要衣服上有铜纽扣就一一摘下。最后,王云章又问:“老铜钱有吗?”
曹长问:“老铜钱什么的干活?”
王云章说:“老铜钱就是内方外圆的古旧铜币。”
最后,王云章说:“马掌柜,到你们家祠堂看看吧。”
老佟一听,心下就是一惊,头上立马冒出汗来,那马家祠堂里有乾隆时期的铜香炉、铜蜡扦,那是马家祖辈传下来的几件宝物,初一、十五都要上供的。老佟擦擦汗,用手悄悄扽着王云章的衣角说:“祠堂里没有铜活,那是供奉祖先的地方,能不能别去了啊。”
马连堂微微一笑,说:“老佟,没关系,我们为皇军做任何奉献都是应该的,只要皇军需要,我们就奉献。”说着朝老佟挤挤眼,老佟点点头,但心里仍在揪揪着。
王云章正犹豫,曹长说:“你家有祠堂,我对中国的祠堂很感兴趣,快走,去看看。”
老佟和马连堂只好前面带路,来到祠堂,打开房门一看,老佟心里马上就松开了,原来祖先牌下的供桌上摆着的铜香炉,铜蜡扦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摆着的是陶瓷的香炉和蜡扦。马连堂瞅瞅王云章,看看鬼子曹长,说:“看好了吧,我们家祠堂里没有铜活,祠堂是安静之地,今天惊扰了祖先,是不是给我们的先人赔个不是?”
王云章瞪一眼马连堂低声说:“那是你家祖宗,我和曹长都是外人,怎能随便祭拜。”
马连堂立即还了一个更狠的眼色,也低声说:“我马家祖宗就喜欢外人祭拜。”
曹长问:“你俩嘀咕什么?”
王云章立马装出笑脸,对鬼子曹长说:“太君,入乡随俗吧,在中国,进了祠堂都要祭拜。”
鬼子曹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呦西,大大地好,王,你的先来。”
王云章假装的笑脸比哭还难看,走到供桌前,弯腰鞠躬行了三个礼。
鬼子曹长照着也鞠了三个躬。
离开祠堂的时候,王云章狠狠剜了马连堂一眼。
马连堂感到很庆幸,幸亏王云章没提出去净房看看,要不然净房里的铜甑桶模型也难逃劫难。
马家铜活还真不少,一下子就弄了二百多斤。
马家除了铜,还有很多的铁门环、门栏、神泉井辘辘、马连玉练武用的铁锁,拴狗用的鉄链子等统统被摘下,装进大筐,收缴队既不过秤,也不开收据,抬着就走。
王云章还在心里嘀咕刚才在马家祠堂受辱的事呢,鬼子曹长透过圆形月亮门一眼瞥见西跨院有一辆马拉轿车,这辆车也是马家祖上传下来的。刘老歪从十几岁就在马家当差赶车,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头脸也长得不出彩,但他给马脖子上配了一串碗口般大小的铜铃铛,那是他在人前最值得显摆的物件,那辆马车只要在清河镇大街上一走,就会有人驻足观瞧,枣红马长得也高大精神,系着红樱花的马头高高扬起,一抖一抖的,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就非常有节奏地响起来,就会引来一阵让刘老歪非常惬意、非常满足的咂嘴声和称赞声。所以那串铜铃铛就成了他的爱物,他就有事没事就抱着铜铃铛擦,一点泥水都不让沾上,多少年来始终都是锃光瓦亮。可以说,刘老歪跟马家的人、马家的车,还有天天朝夕相伴的那匹枣红马感情非同一般。刚才大家忙活着起铜活的时候,他就藏在车里,他舍不得车上的铜活让鬼子弄走。曹长一声令下,几个手下就奔了过去,不容分说,抡起扳手、大锤,就把车轴、车架子、车盘子上的铁活卸了下来,然后就把趴在车辕上的刘老歪拽起来,刘老歪死死护住车鞍上的铜环和马套上铜铃铛,鬼子兵举起枪托,就朝刘老歪的脑袋狠狠地砸下来,刘老歪脑袋一晕,松开了手。铜环和铜铃铛被鬼子拿走了,刘老歪捂着脑袋哭丧着脸一歪一歪地追着小分队,一直追到镇公所,想最后看一眼那串心爱的铜铃铛。正当他翘着脚在烂铜堆里寻找的时候,一个鬼子发现他别在腰里的烟袋杆上有个铜烟锅和一个闪闪发亮的铜箍,伸手就把烟袋夺下,扔进了烂铜堆。
刘老歪把王云章推到转角处,央求着说:“王镇长,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求你开开恩,说句话,通融通融,把那串铃铛退给我吧,我出钱买回来也行。”
王云章摇摇头:“刘老歪啊,你真不会看事,这火急火燎的,你还添乱,难道铜铃铛比命还值钱吗?” 说完,一甩手,离开了。
刘老歪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王镇长,王……”
刘老歪哭丧着脸回来了,见马家上下人人脸色都很难看,那些原本非常漂亮的顶橱、立柜、门窗上被挖出了一个个黑窟窿,让人看了就心酸。刘老歪独自钻进车里呜呜地放声大哭。马连堂走过去劝解着说:“老歪啊,别难过了,再怎么着也弄不回来了,以后咱再重新置办。”刘老歪嗯嗯地答应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老佟回到大厅,冲着一群愁眉苦脸的人问:“哎,你们谁把祠堂供奉的香炉、蜡扦藏起来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
老佟几次询问,但仍旧无人回应,大厅里依然是鸦雀无声。
这时候,就听门外马连堂说:“佟伯,我回来了。”说着,把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正是铜香炉、铜蜡扦。老佟一看眼泪就出来了,用手抚摸着那几件宝贝,问:“东家,你怎么就想到要把这些宝物藏起来呢?”
马连堂笑了笑:“我看大街上收缴队的人弄了那么多铜活,咱家祠堂和净房里这几件宝物绝对不能让他们弄走,我就偷偷地把我娘用来供佛的陶瓷香炉蜡扦摆到祠堂供桌上,然后把这几件宝物用布包起来,藏到我娘床下。”
老佟含着泪笑了:“好啊,东家,你比我们大家都多了个心眼儿。”
马连堂用手摸摸头皮:“佟伯,您别怪我没跟你们商量就……”
老佟笑得放出声来:“不怪,不怪,要不是你机灵,咱马家祖传的宝物就在劫难逃了。”
冯义仁也笑着说:“好啊好啊,少东家机敏灵活,确实是个人才。”
天黑下来了,马连玉带着手枪队队长周汉龙悄悄走进马家,马连堂把老佟和冯义仁打发出屋,然后把周队长让进内室,捧出一只绸布包裹着的箱子,一层一层地解开,露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紫檀箱,颤抖地交到周队长手里,说:“我们马家几代人历经千辛万苦,才挣下这份家业,碰到这个豺狼当道的年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马家烧锅就这么毁在我手里,我就是死也要守着马家这点最后的家业,你们是打日本人的队伍,我敬重你们,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儿积蓄,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周汉龙庄严地给马连堂敬了个军礼。
【编者按】池田又接到天津驻屯军司令部松井大佐的电话,要开展一次支援大东亚圣战的收缴铜铁运动。池田忽然想到了马家净房里那只甑桶模型,他打通了清河镇据点山本的电话,又叮嘱道要把马家烧锅甑桶模型确保完好无损地拿来交给他。山本接完电话,把池田的意思转达给王云章,然后,派人召集清河镇各界代表和保甲长召开会议,传达池田的指示。马连堂私下找到几家大户商量由几家大户完成。人们立马表示同意,然后各自回家准备。马连堂回到马家烧锅,跟家人们一说,没一个同意的。收缴队来到马家烧锅收走了所有的铜铁器。而马家祠堂供奉的香炉、蜡扦事先被马连堂藏了起来没被收去。夜晚时,马连玉带着周汉龙悄悄走进马家,马连堂把自己的一点儿积蓄交给了清河支队。池田一直心心不念的马家甑桶模型没有找到,他会善罢甘休吗?预测甑桶也逃不出厄运。期待精彩的下一章。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