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祥生在曼海姆访问交流的时间只有一年，除去学德语的 3 个月时间， 还不足一年。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要做课题，还要每周抽出一定时间在门诊坐诊，接待病人，做一些日常性工作。研究课题通常是下班后才能做的事， 他经常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大半宿。

　　他和德国同事们的合作是从人体经络细胞组织的测试开始的。

　　德国人见识过中国的针灸，但不了解其作用机理。中医说，针灸的是人的穴位，在穴位上有人体的经络。针灸的目的就是打通人体的经络。

　　什么穴位？什么人体的经络？这些在他们看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太抽象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持怀疑态度的。

　　现在，许祥生就是要进行这样的试验和测试。而所有的试验和测试，都有可能是一场得不到回报的付出。谁都不能保证通过反复的试验，就一定能得到什么结论，但依然要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地去做，就像一场马拉松比赛。许祥生要做的这件事，一是向自己求证，二是向别人证明，这与殊荣已没有多大的关联。

　　许祥生要用自己多年来积累的中医知识和经验，向他们解释。

　　针灸的中医理论有一首《四总穴歌》：“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头项寻列缺，面口合谷收。”意思就是 ：腹部（肠胃）类疾病扎足三里，头痛项强之类疾病扎列缺，面瘫牙疼之类的面部疾病扎合谷，腰背疼痛之类的疾病扎委中。这是因为足三里穴属足阳明胃经，通行于腹部 ；委中穴属足太阳膀胱经，通行于腰背部 ；列缺是手太阴肺经络穴，上通头项 ；合谷属手阳明大肠经，通向头面。

　　而针灸的理论基础是经络走向。

　　就如前面说过的，中医所说的穴位上有些什么，是无法测定的，是无形的。西医的解剖是有形的，如神经系统通过解剖能找出有形的东西，肉眼看不见的细胞组织，用显微镜放大了，是可以看得见的。

　　而中医的经络是无形的，它是仪器找不到的。那么，找不到的东西是否是非物质的呢？

　　许祥生开始跟曼海姆的同事们讨论这个问题。举个简单的例子，空气是客观存在的，人能抓到一把空气吗？不能。但我们并不能说空气是非物质的。

　　它有形态吗？没有。但空气里有氧气、氮气等，这些都是存在着的。水是物质的存在，表示为 H2O，而空气用什么表示？如何来证明空气是存在的？尽管用仪器测不出来形态，但它是物质的。

　　在不断地讲述与现场实验中，许祥生用针灸的方法，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然后通过激光扫描，每个毫米大小的皮下组织都能形成图像，显示在电脑显示屏上。激光是能把每一毫米的组织扫描出来的，所反映的图像再转换到显示器上，证明经络也是可以用现代化的仪器测试出来的。

　　在许祥生以前，德国的科学家曾做过若干次试验，均未测出经络，因此他们认为经络是不存在的东西。

　　现在，许祥生所在的课题组，准备通过激光细胞组织测试仪对经络进行测定。

　　那天，许祥生走进实验室，请工作人员配合做针灸试验，但却遭到了拒绝。原来，在国外，除非经过人权伦理委员批准，否则是不允许拿病人做试验的， 甚至包括做有伤害性的动物试验，都要经过伦理委员会批准认证后方可实施。

　　毫无疑问，许祥生的针灸试验也要经过伦理委员会批准。比如，针灸试验会不会造成对人体的伤害，会不会出现慢性反应？会不会出现由针灸引起的血管出血和组织损伤？会不会引起病人的恶心或晕倒？会不会对人的心理产生负面影响？……这一系列问题都需要进行论证。

　　这一系列问题，问得许祥生有些招架不住了。这与我们国内的情形大相径庭，但也让许祥生体会到 ：西方的医学对生命质量的科学和严谨态度。一个对生命质量认知有缺陷的所谓科学，只能是伪科学。

　　在很多场合尤其是学术报告会上，许祥生经历过无数次被追问，而且问题五花八门。比如，他曾在广西中医药大学讨论科技合作，就被问了许多问题， 包括超过医学范围的物理、化学，以及一些政策法规方面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很尖锐。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前期做大量的工作，还需要很多知识储备。但许祥生都能对答如流，这与他平时博览群书是分不开的。

　　不能拿德国人做试验，许祥生就只好拿自己做试验。那天的试验很成功。

　　一根针扎下去，奇迹出现了。电脑显示器上的线开始行走，德国的同行们顿时欢呼起来 ：“Wunderbar  Professor  Xu（神奇的许教授）！”当许祥生行针力量变化的时候，显示器上的峰值也随之变化。针灸时下针的深度和角度、捻转的角度、提插的速度，这些都很重要，深度、角度、速度有一样不到位，都不能激活经络。

　　这就是针灸的神奇所在。

　　许祥生做针灸试验成功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传遍了曼海姆医院。当天下午，院长来到实验室观看他的现场演示，一群其他科室的教授也跟随而来， 他们当中也有人想试试，但一个人都没有成功。他们也学着许祥生的样子运针，电脑显示器上却毫无反应。

　　对于西医的治疗，许祥生有自己的认识。他认为，西医的理论更倾向于逻辑思维，属于表象的经验 ；而中医是意象的经验，是用心悟出的真功夫， 所以中医是一门要用心去做的学问。中医不仅慢，而且学习起来枯燥艰涩， 要学好中医，还需要读点古书以及哲学、佛学类书籍。如果把中医的理论套用在西医上，那根子就错了 ；但如果能通过西医的科技手段验证中医理论， 那将是对中医技术的探索与提升。而事实上，许多学院派的中医与传统的中医大相径庭，许多逻辑性的表象思维与传统的中医理论背道而驰。

　　中医是一门古老的学科，不同年代的人对中医学的解读各不相同，在不同的时空中解读相同的事物，其结果也是不同的。中医学走到了今天，是应该固守还是创新？创新的过程中会不会将传统中医的精髓丢掉呢？

　　许祥生在曼海姆实验室的这几个月，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医学水平的提升， 更是创新，创新的效果是取得了一个重大的突破。

　　事实上，从医几十年来，许祥生一直在做着实验。实验的目的就是如何用现代科学仪器来阐述古老中医内在的科学性。临床诊察到的表象能否通过现代科学手段检测出来？只要是激光测得出来的就一定是物质的。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许祥生。

　　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的区别就是经络，气没有了，人的经络就不存在了。许祥生清楚地记得，在 20 年前，他的姨夫去世时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候还没有冰棺，为了防止尸体内脏腐烂，就注射福尔马林。当时用一根很粗的针注射，但想把药水推进死者的皮肤，却遇到了困难：根本推不动。用了 40 分钟时间才推进去不到 50 毫升。

　　后来许祥生想到了一件事：有气才是活体，没气的便是遗体。人的气没了， 经络就消失了，而经络是与气有关的。一个人如果感觉到酸胀麻，那是得气了， 如果针灸下去没有感觉，那就是这个地方的气血不通畅，也就是中医理论所谓的“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许祥生在给面瘫患者针灸的时候，总是十分关注他们的感觉。

　　感觉，对人的身体来说太重要了，在针灸时如果不疼，就是没感觉了， 气血不通。而有感觉，就是通了，即中医讲的“得气”。

　　这就与做动物试验一样，如果用激光仪做动物试验，死的动物怎么也做不出来，只有在活体上做才有变化，气血才能贯通。

　　气的五大功能是 ：推动、温煦、防御、固摄、气化。气虚了，就不能推动血的运行。因此，人体正气虚弱的时候就容易感冒。劳累过度容易气虚， 致使外邪侵入。没有了气的推动，身体就容易生病。中医讲的“气”，包含人体的免疫功能。人体的免疫功能下降，就会诸病上身。

　　多少年来，许祥生一直想做这样的经络试验。但是，当时国内没有这样的设备，没办法做。

　　当许祥生凭着自己精湛的医术，走出国门，站在国际科技的前沿，与国际上的同行进行交流合作后，他的眼界打开了。许祥生认为，要想使中医站得住脚，被西方医学所认可，必须以事实说话，让同行们来现场见证，这样才会有说服力。

　　他觉得，是时候用现代科技手段展示传统中医学的内在科学性了。

　　在做试验的时候，穴位深度的选择十分重要。穴位下针的深度要多少，刺激要施以多大的量，才能达到最大的峰值？刺激量调动的力量不够，经络的兴奋点就达不到。以前这些问题都没有办法找到答案，而在曼海姆实验室， 因为有这个仪器就能解决。许祥生觉得，通过实践从经验判断到科学仪器的判断，中医研究更上了一层楼。

　　在德国这一年，许祥生深刻感受到德国与中国在医学领域的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实验。

　　看看德国的实验 ：在动物试验当中，给每一个实验动物植入芯片，所有的芯片都与电脑数据联系在一起。比如，兔子实验中，兔子的心率与体温随时能查到，并通过电子信息系统来预告。心率或体温超过正常值，电子信息系统便会发出预告。

　　而在我国，这样的试验还很欠缺，或者说很原始，只能用肛表去测量体温。比如做葡萄糖注射液的热源试验：就是要先给兔子打针，然后测量它的体温。如果兔子发烧了，就不能用葡萄糖水。而在德国，实验动物体内植入了芯片， 只要动物的体温、心率、呼吸等有异常，仪器就会自动报警，这就是动物实验的信息化。

　　许祥生越来越认识到，科技手段要站在世界的前沿，这不仅是媒体宣传层面的事，而是要争取站在前沿看前沿，这样才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前沿科学，才能体验到什么是世界的前沿。

　　只有合作才能共赢，医学领域更是如此。在中医研究方面，外国人觉得是开了眼界；而许祥生的眼界也开了，德国那些先进的仪器他此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机会利用这些先进仪器为自己的医学研究服务，这就是洋为中用。

　　经过多次的试验证明 ：中医的经络并不是西方人眼中的乌托邦，人体经络串联起的精气神世界中强大的网络并不是空穴来风。

　　许祥生和同事们交流时戏称 ：中医每开出一张处方，都如同法官笔下的判决书，完全根据个人的经验与胸中包罗万象的医理，来加减处方中药剂的用法与用量。

　　但中医是心智与医理智慧的结晶体，与任何科学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