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共产党和共产主义

　　南非共产党成立时，曼德拉正在印度洋边上的库努村渡过他的快乐童年。非国大与南非共建立同盟关系时，曼德拉刚刚从库努村搬到穆克孜韦尼，在泰姆布大王宫旁的教会学校里听老师讲拿破仑和威廉一世。

　　南非共产党最初是由国际社会主义联盟等若干白人团体组成的，共产主义也是起源于欧洲的一种政治意识。非国大是非洲黑人的民族主义政党，白人统治者是非国大的斗争对象。这样一“黑”一“白”两个政党怎么会成为同盟军呢？

　　非国大的政治主张是：建立一个非种族的、统一的、民主的南非。

　　共产党都是以阶级斗争为基本政策的，南非共也不例外。南非的国情有明显特征，相互对立的两大阶级基本就是少数白人统治阶级和广大黑人劳苦大众。南非共的斗争目标很大程度上就是领导广大黑人推翻白人政府。这和非国大的政治主张可说是不谋而合。所以，非国大和南非共政治上的合作就顺理成章了。

　　南非共始终将实现共产主义作为其最终奋斗目标。现在的南非共也认为，南非是一个经过特殊殖民主义发展的、依附性较强的资本主义。当前的任务仍然是推进以黑人彻底解放为目标的民族主义革命。看来，非国大和南非共的合作将会是长期的。

　　曼德拉不是共产党员，曼德拉是非国大的忠实成员。在曼德拉开始政治生活的初期，他和共产党员的关系不比他和非国大成员的关系浅。曼德拉接触和了解共产主义思想在非国大高层领导中也算是比较深入的。

　　曼德拉的政治生涯从约翰内斯堡开始。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的第一个朋友高尔·瑞贝克是共产党员，曼德拉一生中的第一个白人朋友耐特·布瑞格曼也是共产党员。

　　高尔借书给曼德拉读，推荐人士和曼德拉交流，推荐会议让曼德拉参加，这些书籍、人士、会议多少都与共产主义和共产党有关。高尔年长曼德拉十岁，高尔的观点对曼德拉影响很大，曼德拉参与政治活动也与高尔有关。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参加的第一次社会性斗争行动就是跟随高尔去参加的。共产党在那次行动中表现出的组织能力和斗争艺术给曼德拉留下了深刻印象。

　　耐特是和曼德拉同龄的白人青年，也是曼德拉的同事。耐特是个完全的“色盲”，有了一块三明治可以和曼德拉一人一半分着吃。耐特直接向曼德拉介绍共产党的知识，动员曼德拉加入共产党。曼德拉对加入共产党有疑虑，但曼德拉很喜欢和耐特在一起，跟耐特一起去听演讲和参加聚会。

　　共产党组织的聚会是个真正的“彩虹之会”，白人、黑人、印度人、有色人，各种人聚在一起，大家都是“色盲”。相互交往完全不看肤色。这不就是曼德拉憧憬的社会吗？

　　在威特沃特斯兰德大学，曼德拉认识了更多的共产党员朋友。这些人在曼德拉看来都是些活力充沛、精神高尚的人。可以说，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的早期，共产党朋友比非国大朋友更多。曼德拉加入非国大后，和很多共产党朋友保持来往。非国大的成员中有很多共产党员。

　　个人交往是一回事，组织合作是另一回事。曼德拉在担任非国大青年团领导人期间一直对和共产党的合作持有疑虑。其思想根源是，共产党将黑人受压迫说成是阶级压迫，把反抗白人统治说成是阶级斗争，这和曼德拉的民族解放斗争思想不一致。曼德拉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

　　非国大青年团首任主席莱比德是个“非洲主义”者，他排斥一切和其他种族组织的合作。南非共被认为是白人的组织，更不在合作的考虑范围。曼德拉部分赞同莱比德。

　　非国大青年团的成立宣言就对共产主义采取了谨慎态度。宣言里说：“我们可以借鉴外国思想。但是，我们反对把外国思想完全照搬进非洲。”这里说的外国思想主要就是指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被认为是欧洲白人的思想。

　　南非共产党成立比非国大晚了九年，但南非共可以说是为斗争而生的。非国大却是在成立了三十年之后，组建了青年团才有了真正的斗争性。和所有共产党一样，南非共有较强的组织性，非国大则相对较松散。就斗争而言，南非共比非国大更有经验。

　　曼德拉没有加入非国大之前就亲眼目睹了共产党组织的斗争行动。青年团虽然发表了具有斗争性的《行动纲领》和宣言，但在随后的几年中，非国大并没有真正地组织过群众运动。曼德拉继续观摩着共产党组织的斗争行动，这其中包括一九四六年七万名非洲矿工参加的，南非历史上最大的罢工。

　　罢工的领导人是非洲矿工工会主席马科斯，马科斯既是非国大的资深会员也是共产党员。曼德拉虽然没有参与这场罢工的组织领导工作，但他经常陪着马科斯主席下矿山，从一个矿到另一个矿和矿工交谈。马科斯主席的冷静理智和出色领导才能给曼德拉留下了深刻印象。罢工遭到白人政府的残酷镇压，十二名矿工被打死，领头人被逮捕，工会办公室被洗劫。工会组织却没有在这种严酷的局面下失控。

　　这也是曼德拉始终对与共产党合作抱有疑虑的原因。曼德拉认为，一旦与共产党合作发动群众运动，最终共产党会接管南非的民族解放运动，因为共产党太会组织群众运动了。如果群众运动不在非国大领导下，则很难保证群众运动的民族主义性质。曼德拉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

　　曼德拉没有加入非国大之前就经常参加共产党的聚会，他也有一批共产党员朋友。曼德拉对共产主义的了解是比较早的。

　　曼德拉的第一个白人朋友耐特动员曼德拉加入共产党时，曼德拉对共产主义的宗教立场有疑虑。曼德拉那时认为自己是一个执着的宗教信仰者，而共产主义被认为是排斥宗教的。当然，那时的曼德拉还不想参加任何政治组织，包括非国大。不管曼德拉当时的认识是否全面，至少说明曼德拉早就对共产主义有所了解。

　　曼德拉的政治生涯开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也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方兴未艾的时候。共产主义思潮在当时的世界上有很广泛的影响。

　　当曼德拉参与组织和领导群众运动时，不可避免地要和共产党人打交道。非国大里本来就有很多共产党员，国民党政府颁布《镇压共产主义条例》后，南非共解散，更多的共产党精英加入了非国大。

　　共产党人都知道曼德拉是非国大中坚决反对与共产党合作的领导人之一，甚至反对青年团吸收共产党员。有些共产党的领袖经常与曼德拉讨论这个问题，有时从晚上讨论到第二天天亮。曼德拉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反驳这些共产党领袖的观点。

　　在实际工作中，曼德拉亲眼目睹了共产党人的埋头苦干和无私奉献。共产党人为自由战斗的自我牺牲精神毋庸置疑。随着和共产党人讨论问题的深入，曼德拉发现自己对共产主义知之甚少。于是，曼德拉找来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全套著作研读。这里面不但有《共产党宣言》这样的小册子，也有《资本论》这样的宏篇巨制。

　　我想，中共党校里读过“马恩列斯毛”全套著作的学员恐怕都不会太多。

　　曼德拉被逮捕后，在他办公桌上搜到的一本书成了曼德拉是共产党员的证据。那本书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当时南非共产党中央执委会的委员是否全都读过刘少奇的这本书？我深表怀疑。那几乎是一本职业共产党人才会读的书。曼德拉面对这样的证据要证明自己不是共产党还真有点难。难怪直到曼德拉快走出监狱时，世界上还有不少人相信他是共产党。

　　就斗争经验而言，曼德拉要向当时的很多共产党领袖学习。就马克思主义而言，曼德拉可以和当时南非共产党内的顶级理论家平等讨论。

　　马克思主义理论给曼德拉很多启发，马克思描绘的共产主义社会也令曼德拉向往。“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在曼德拉看来是既简单明了又慷慨无私的理想境界。“无阶级社会”也令曼德拉憧憬。曼德拉认为，这种理想与非洲传统思想很相似，在非洲传统思想中，生活是共同享受的，财产是共有的。

　　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让曼德拉的思想境界得到了提高。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更是让白人剥削黑人的资本主义本质暴露无遗。

　　曼德拉对马克思主义的了解相当深入，马克思主义理论对曼德拉的斗争实践也有很直接的指导意义。苏联对世界各国民族解放运动的支持和帮助也让曼德拉深受鼓舞。曼德拉转而欢迎共产党加入非国大参与共同斗争。

　　了解深入未必意味着接受。或许正因为了解深入，曼德拉对共产主义并非全部认可。

　　这种不接受大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曼德拉坚信非洲的酋长制度，认为这才是符合非洲人的制度，而共产党要打破现存的社会制度，这使曼德拉难以接受。其次，曼德拉是在一个严格的宗教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共产党被认为是反基督的，这一点也是曼德拉不能接受的。

　　曼德拉最难以接受的还是“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政策。南非共认为，阶级斗争高于种族斗争、阶级矛盾高于种族矛盾。这和曼德拉的观点相悖。曼德拉认为，南非问题的症结是种族问题，是一个非人性的白人政权压迫和剥削一个处于社会最低层的黑人种族的问题。在这种政治现实中，奢谈什么阶级矛盾是主要矛盾无异于隔靴搔痒，既不能说服黑人群众，更难以调动黑人群众。

　　曼德拉在思想本质上不反对资本主义。曼德拉从小接受英式教育，虽然他不认同白人高于黑人的观点，但他是英国式民主的坚决拥护者。他认为南非白人政权的种族主义制度是不民主的。曼德拉的斗争目标就是推翻这个不民主的制度，为广大黑人争取到应有的民主权利，建设一个各种族人民平等的新南非。这个目标简单明了且极其现实，得到最大多数南非人民的拥护。

　　南非共产党在斗争实践中也及时调整了自己的行动纲领。他们承认，南非基本上是一个经过特殊殖民主义发展的、依附性较强的资本主义，当前的任务仍是推进以黑人彻底解放为目标的民族主义革命。

　　这让南非共和非国大具有了基本相同的斗争目标。这也是曼德拉后来一直强调的：南非共的短期目标和非国大的长期目标一致，所以我们是盟友。

　　关于非国大与南非共的合作与异同，曼德拉在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日那份举世闻名的法庭陈述中作了完整的阐述，他是这样说的：

　　与共产党不同，非国大只接纳非洲人作为自己的成员。它的主要目标过去是并且现在仍然是为非洲人民赢得统一的和全部的政治权利。而共产党的主要目标却是消灭资本主义，用工人阶级的政府取代资产阶级政府。共产党强调阶级划分，而非国大则寻求阶级之间的和谐。

　　非国大与共产党之间经常进行密切合作也是事实。但是，这种合作仅仅说明彼此之间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消灭白人霸权，而不能说明利益完全一致。世界历史上充满了类似的例子。最引人瞩目的可能就是大不列颠、美利坚合众国和苏维埃之间在反对希特勒时的合作关系。只有希特勒才敢说，这种合作把丘吉尔或罗斯福变成了共产党人或共产党人的工具，或者说英国和美国正在致力于建立一个共产主义世界。

　　对于对共产主义具有根深蒂固的偏见的南非白人来说，要理解为什么有经验的政治家那么愿意把共产党人作为朋友可能是困难的。但是，对我们来说，理由则是十分显然的。在反对压迫的那些党派之间进行理论上的区分是一种奢望，现阶段我们还做不到。特别是几十年来，共产党人是南非唯一把非洲人当作人类并予以平等相待的政治党派。他们愿意与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谈话、一起居住、一起工作。因此，现在有许多非洲人把自由看作等同于共产主义。

　　曼德拉这段话是为了驳斥政府关于非国大受共产党控制的指控。曼德拉说的是实际情况，也是曼德拉对与共产党合作的真实立场。显然，曼德拉对与共产党的合作是实用主义的，他在政治思想上并不认同共产主义。曼德拉告诉法庭自己不是共产党员，他总是把自己视为一名非洲爱国者。曼德拉并不否认，无阶级社会的思想对自己产生了诱惑，或者说，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对自己产生了影响。这对许多新独立的非洲国家的领导人来说都是事实，他们承认需要社会主义的某些方式使他们的人民能够赶上西方先进国家。曼德拉继续就共产主义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说：

　　通过阅读马克思主义文献和与马克思主义者交谈，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共产党人认为西方的议会制是不民主的和反动的。但是，与他们相反，我却是这种制度的崇拜者。

　　《大宪章》、《权利请愿书》、《权利法案》都是全世界民主人士奉若神明的文献。我对英国的政治制度和司法制度十分欣赏。我认为英国的议会制是世界上最民主的政治制度，其司法制度的独立性和公正性将永远令我羡慕。美国国会、国家权力分立理论，以及司法独立也使我产生了相似的激情。

　　这段话算是曼德拉对自己思想完整且明确的阐释。那就是，曼德拉很了解但并不完全认同共产主义，或者说，曼德拉从根本上不认同共产主义。而马克思主义的某些思想又是有用的，它们可以在非洲的民族解放运动中发挥作用，所以，曼德拉支持和共产党的合作，并不是为了追求共产主义的理想。

　　在罗本岛监狱服刑期间，曼德拉曾经给狱友们讲过几年政治经济学。曼德拉说他自己的教学不属于哪个思想体系，但是，他承认其有社会主义的倾向。曼德拉认为，社会主义是当时人类经济生活最先进的阶段。这不能不说是马克思主义的影响。

　　曼德拉讲的政治经济学也是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教学目的是让那些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狱友大概了解原始社会向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历程。这和我们的大学生们学的政治经济学差不多。

　　曼德拉不是共产党员，但他的政治生涯一直是跟共产党合作的。曼德拉深入研究过马克思主义，他的革命思想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同时，曼德拉并不认同共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