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国民党上台与《行动纲领》

　　一九四八年是南非现代史上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南非国民党在大选中获胜，第一次成为南非的执政党。南非国民党是布尔人的政党，它代表白人农牧场主和资本家的利益，主张“白人至上”。

　　布尔人二百多年前就来到了南非，英国人是后来者。经过激烈的争斗和战争，英国人战胜了布尔人，统治了南非。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确认了南非属于大英帝国。布尔人对英国人恨之入骨。一九四八年，布尔人终于翻身做了南非的主人。

　　布尔人的祖先在万里之外的荷兰，这一点估计没有一个布尔人会有异议。但荷兰早就不把南非当成自己的土地，荷兰也早就不再向南非殖民。荷兰那点人口也实在没法长期大规模向海外移民。二十世纪的南非布尔人真的就是“土生土长”的南非人，爷爷的爷爷就出生在南非了。布尔人干脆把自己称为“阿非利卡人”，认为自己就是南非土著人，英国人是殖民者。在英国人的统治下，布尔人长期是二等公民。为争取自己的民主和自由，布尔人长期和英国人展开斗争，也曾经拿起武器和英国统治者战斗，其中的领袖人物被英国政府以“判国罪”关进了监狱。不过，英国人很快就释放了他们。因为这些“判国罪”的罪犯是基于政治信仰而犯罪。自由和民主的社会不应该剥夺任何一个人的政治信仰。

　　曼德拉后来多次拿这说事。为什么当初布尔人的反抗行为能够被容忍，如今黑人的反抗行为就不能被容忍呢？很少有布尔人高官正面回答曼德拉的问题。大家心里都清楚，布尔人虽然被英国人看不起，但也是白人兄弟。黑人和白人则不是“兄弟”关系。说得不客气点，在一些顽固保守的布尔人心里，黑人和畜生是同义词。

　　一个民族的根别说二百年，二千年也改不了。布尔人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基督徒，而英国人则是不正宗的基督徒。这个认识的基础就是从万里之外的荷兰祖先那里继承来的。在非洲大陆的最南端，如何能找到基督徒是否正宗的依据呢？

　　英国人却不这么认为，英国人认为布尔人是一帮低贱下流、顽固不化的农民。这个认识也是从万里之外的欧洲移植过来的。

　　英国比荷兰大，人口也比荷兰多得多。但是，英国的海外殖民地更多。十九世纪的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帝国”，殖民地遍布全球。以英国的人口，长期向这些殖民地大规模移民也是不可能的。

　　中国的香港早在一八四二年就沦为英国的殖民地，直到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香港人口中的英裔人口基本还是可以忽略不计。

　　相比之下，英国向南非的移民算是规模大的。当时英国人占南非总人口大约百分之四，布尔人占南非总人口不到百分之六。所有白人加起来也不到南非总人口的百分之十。

　　大规模移民不现实。靠自身繁殖，估计白人的能力不如黑人。南非的种族划分中有一类“有色人”，专指白人和黑人混血人的后代。第一代“有色人”基本都是女黑奴和白人男子生的孩子。即使当时没人管，我想，大多数白人男子还是会和白人女子生孩子的，不可能出现大部分白人男子都和女黑奴生孩子的情况。第一代“有色人”的人口应该远远少于白人的数量。

　　后来，南非的《禁止跨族婚姻法》和《背德法》将不同种族间的婚姻和性行为都定为非法。今天的南非“有色人”绝大部分是“有色人”自身繁殖的后代。可是，今天南非人口中“有色人”的比重已经超过了白人。可见，白人的繁殖能力连半白半黑的“有色人”都不如。

　　用屠杀的办法减少黑人数量也不可行。即使在北美洲，欧洲白人也没有将土著印地安人赶尽杀绝，只是让土著印地安人变成了绝对的少数民族，将他们限制在“保留地”里而已。用屠杀的办法灭绝一个人种罪孽太深重了，上帝也不会同意。在南非，用屠杀的办法将土著黑人变成少数民族都无法做到。黑人实在太多了。

　　人口数量占绝对少数，相对数量还不可逆转地呈下降趋势。而这个绝对少数的人种又要统治这个国家，企图永久保持自己种族的绝对优越地位。“种族隔离”，基本上是白人们自然而然会想到的办法。

　　国民党在竞选中打出的口号是：“黑鬼待在他们应该待的地方”、“苦力们滚出这个国家”（苦力是南非白人对印度人的贬称）。如果南非的选举是真正的民主选举，凭这样口号决上不了台。可是，南非的选举历来就是白人的游戏，不带非白人玩。看来，白人中的多数是认同国民党的种族歧视政策的。所以，国民党上台了。

　　时任国民党主席马伦牧师是个具有纳粹精神的政客。国民党上台后，马伦政府直接用了个纳粹式的词汇——Apartheid来制定国家政策。

　　马伦和他领导的国民党对英国充满了仇恨。二战期间，史末资将军推动南非加入了同盟国阵营并对德宣战。马伦和他的国民党却拒绝支持英国并公开同情纳粹德国。一批国民党精英被政府以“判国罪”逮捕入狱，同样也被英国政府很快释放。这批“判国罪”的罪犯后来成为了南非从部长到总理等一系列高官。

　　二战以同盟国获胜而结束，史末资将军曾亲自组织志愿军参加盟军的非洲战役，被授予元帅军衔。二战后，史末资元帅参与制订了《联合国宪章》，就像他一战后参与组建国际联盟一样。史末资元帅的国际声望如日中天。

　　史末资元帅率领的合众党在南非大选中败给了顽固保守的国民党，这让全世界大跌眼镜。大跌眼镜的还有非国大领导成员之一——曼德拉。

　　南非的大选将占总人口百分之八九十的非白人排除在外，黑人没有选举权。但这并不意味着黑人不关心大选结果，尤其是曼德拉这样的黑人政治家。选举当晚，曼德拉和坦博等人在约翰内斯堡的一间屋子里开了一夜会。会议讨论到政府，但没有讨论到国民党政府。在当时的背景下，没人想到南非会出现一个国民党执政的政府。曼德拉和坦博他们也没想到。

　　会议结束时天已经亮了。走出屋子的非国大领导人们从报纸上得知，国民党人胜利了。曼德拉感到吃惊和失望。坦博却说了句让曼德拉意料不到的话：“我喜欢这个结果。”坦博解释说：“现在我们明确了谁是我们的敌人和我们将采取什么立场。”

　　刚过而立之年，比曼德拉大半岁的坦博在政治上更加成熟。

　　被英国人压抑了几十年的“布尔人”终于出头了。选举获胜后的支持者大会上，马伦振臂高呼：“南非，属于我们了！”

　　可想而知，国民党上台执政对南非意味着什么，对南非黑人意味着什么。

　　马伦的理论平台是“种族隔离”。三百年前，荷兰人踏上这块土地开始，欧洲白人对非洲黑人和其他人种的歧视和压迫一直存在，事实上的“隔离”也一直存在。马伦将这种事实明确化了，这种明确化意味着三百年来时紧时松、或多或少的非法事实将被无情地合法化。南非从此由殖民社会变成了种族隔离社会。

　　史末资元帅也认识到这种理论的危险性，他把“种族隔离”谴责为“狂热的概念”，是由于偏见和恐惧而产生的理论。马伦和他的国民党当然不会听史末资元帅的批评。国民党政府将“种族隔离”理论付诸实践时更加无情。

　　就像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来圆一样。很快，国民党政府一系列落实种族隔离政策的法规纷纷出台。《选民分离代表法》、《禁止通婚法》、《背德法》、《人口登记法》、《社团区域法》……这些法律从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全面落实种族隔离政策，更加全面和彻底地剥夺黑人和其他非白人本来就有限的公民权利。

　　面对如此局面，非国大青年团起草了《行动纲领》。和五年前成立青年团一样，《行动纲领》是非国大史上一份有里程碑意义的文件，《行动纲领》的核心内容就是发动群众运动，它将非国大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群众性斗争组织。这一转变是从一场党内斗争开始的。

　　西苏鲁、坦博和曼德拉三人小组带着《行动纲领》去见埃克苏玛主席。埃克苏玛坚决反对《行动纲领》。埃克苏玛认为青年团的计划是不成熟的，是危险的，他不愿意为了这个幼稚狂热的行动去坐牢。

　　埃克苏玛忽略了一点，这个三人小组和五年前那个六人小组大不同了。当时的六个年轻人是真正的年轻人，那时坦博和曼德拉甚至还不是非国大的正式成员。今天三个人中最年轻的曼德拉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们都在非国大担任重要且有实权的职务。更重要的是，青年团在他们的有效掌控之中。

　　三人小组向埃克苏玛主席摊了牌，如果不支持青年团的《行动纲领》，年底全国大会的主席选举中青年团将不支持他继续担任主席。埃克苏玛对他们的“逼宫”行为非常气愤，说他们这是敲诈，断然拒绝了三人小组的交换条件，甚至恼羞成怒地、不太绅士地在深夜十一点钟将三个年青人轰出了家门。黑人过了夜里十一点出现在街上是违法行为，三人只好在当地找了位朋友，在朋友家委屈了一夜。

　　一九四九年底的全国大会上，埃克苏玛主席被拉下了马。另一个医生莫罗卡当选了非国大的新任主席。西苏鲁当选总书记，坦博当选执行主席，曼德拉选进了中央执行委员会。

　　西苏鲁、坦博、曼德拉进入非国大中央的核心领导层标志着青年团正式登上了非国大的舞台。但是，任何组织的内部斗争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埃克苏玛毕竟是党的主席，他的理念当然在党内有相当程度代表性。

　　在非国大的高层领导中，马修斯教授的资历和威望都很高，马修斯教授是顶级非洲学者，是曼德拉在黑尔堡大学时的老师。青年团本来欲将马修斯教授推上非国大主席的位置，可是，马修斯教授也反对青年团的《行动纲领》，认为这个计划太激进，太不可行。青年团才转而支持莫罗卡医生。

　　莫罗卡并不是非国大的资深成员，而是另一个非洲人组织的成员，他对非国大并不太了解。莫罗卡有显赫的出身，他同意反对埃克苏玛，支持青年团的《行动纲领》。青年团把莫罗卡吸收进了非国大，再将他推上了非国大主席的位置。这可以看出青年团在非国大中的力量，也反映出非国大这个政党组织性上的薄弱。

　　青年团的《行动纲领》在全国大会上被通过，《行动纲领》实际上是在青年团的主持下实施的。一九五一年初，三十三岁的曼德拉以非国大中央执行委员的身份当选了青年团主席。曼德拉在组织实施《行动纲领》的斗争行动中充分展示了他的领导和组织才能，在广大非洲人民群众中树立了威望，为他日后成为南非民族解放运动的领袖打下了基础。

　　《行动纲领》号召人民通过联合抵制，即罢工、不服从政府和不与政府合作去争取政治权利。这和非国大一直以来倡导的温和抗议有质的区别，这是一条更积极进取的道路。

　　一九五○年五月一日，德兰士瓦省的“非国大”、“印度人大会”、“非洲人民”、“共产党”等组织联合发起了一场大罢工运动，要求政府废除《通行证法》及各种种族歧视性法规。这是一场政治性罢工，遭到国民党政府的残酷镇压。十八名非洲人被打死，多人被打伤。政府随后出台了臭名昭著的《镇压共产主义条例》。

　　《镇压共产主义条例》的出台与当时的国际环境有关。二战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风起云涌，世界上很多刚刚完成民族解放和独立的国家纷纷建立起了社会主义国家，这让美、英等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很紧张，反共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任何事，只要和共产党扯上关系就必须要反。任何事，只要打着反共的旗号就支持。这里面其实没啥自由民主可言。

　　南非国民党政府出台《镇压共产主义条例》迎合了国际上的反共思潮。实质上，南非国民党政府是在反共的大旗下强化他们的种族隔离政策。所有反抗种族隔离政策的行动都是反对政府的，所有反对政府的行为只要安上了共产主义的帽子就可以残酷镇压。美、英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可以愈演愈烈、畸形发展四十多年的原因。

　　残酷镇压并没有压垮被压迫的人民。虽然南非共产党自行解散了，但南非共产党的骨干分子本来就在各个群众组织中，非国大的重要领导中就有很多共产党员。非国大、南非印度人大会、非洲人民组织在高压下反而组成了联合阵线。曼德拉的亲密战友坦博又说了一句有高度预见性的话：“今天镇压的是共产党，明天将会是我们的商会、我们的印度人大会、我们的非洲人民组织和我们非国大”。联合阵线达成共识：对任何一个自由团体的镇压都是对所有自由团体的镇压。大家决定团结起来开展斗争。

　　五一大罢工不是非国大直接组织的。非国大决定在联合阵线的支持和参与下直接组织一场全国性的、更大规模的抗议行动，抗议政府杀害十八名非洲人和出台《镇压共产主义条例》。

　　曼德拉是这次行动的全国总协调人。这是曼德拉第一次正式参与组织的大型政治行动。一九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南非各大城市里的多数工人都待在家里不去上班，黑人经营的商店和公司都关门停业。部分城市还组织了数千人参加的大游行。这次成功的行动给政府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被压迫的人民不会永远保持沉默。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六日是南非自由斗争的一个里程碑，也是曼德拉斗争生涯的一个里程碑。强大的组织，周密的计划，从而取得斗争胜利的兴奋感。在与残酷敌人的斗争中产生的同志情谊。这些都给曼德拉的斗争生涯留下了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