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我的八团被裁了

一回到团部就明显感受到大裁军临近的味道,更让我心寒的是我们八团被列入第一批裁军的名单,这从所有官兵的脸上已经清晰地得到了印证,看来一切都是真的。
得知我出差回来的消息后,当晚崇明战友们都聚集到后勤处我的值班室,十几人把小小的值班室塞得满满的。
我拿出上海特采的大白兔奶糖、五香豆、麦乳精和凤凰牌香烟招待我的老乡兼战友们。
那时候的凤凰牌香烟因其有特殊的香精,因此只要有人抽烟,整个屋里顿时香喷喷的,然而奇怪的是抽烟的人并不会闻到这种香味,只有不抽的人才能够闻到。当屋里十多个人一起抽烟的时候,别说是屋里,就连走廊里都飘着香香的味道,这香味还惊动了处里的好几位参谋和干事出来探个究竟。
住在二楼宿舍里的陆宜安助理员最先出门,顺着味道找到了我紧闭的大门,“咚咚”敲门后推开了房门。
正在云雾缭绕、吞云吐雾的战友们忽然见四个兜的干部进来了,忙起身想掐灭烟。我向陆助理敬礼道:“对不起助理员,惊动了你。”
陆宜安挥手驱赶着满屋的烟味,皱着眉头说:“是上海凤凰牌香烟吧,远处闻上去香喷喷的,走近了还是臭烘烘的。”
石银林抓起桌子上的凤凰香烟递给陆宜安一根说:“助理员,你也来一根吧?”
陆宜安摆摆手:“我不抽烟。”说完环顾屋里,对我和黄步清说:“嗯,还是你们俩好,不抽烟。”说完就走了。
等陆助理一走,黄步清赶紧问我:“哎,我爸妈情况咋样啊?有没有哭啊?”
我缓缓点头:“都哭了,我去过的家里爸妈都哭了,主要是思念,看到我穿着水兵服不由自主想到了你们,所以就……”
屋里沉默了,我望着窗外满天的繁星忧心忡忡地说:“唉,这刚当兵一年,就遇到我军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裁军,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咋办呢?”
我的话引起了大伙的共鸣,大家都呆呆地望着窗外远处静静的大海,还有那一艘艘停泊的军舰,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滋味。
正如我所料的那样,传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不久的一天上午,我们所有的团部机关及其直属部队的干部战士都接到通知,到团部大礼堂开会,会议内容估计就是裁军的事宜,这一点再明白不过了。
难得的是那天几乎成为我们上海老乡聚会的好时机,尽管我们大多在这附近的驻地,但是要聚一次也十分困难,因此这也成为我们相聚的时刻。
上午八点半,来自附近的教导队、一营一连四排、汽车连、卫生队以及团部司政后全体干部战士齐齐一堂坐满了偌大的会议室。
我悄悄问身边即将退伍的文书陈渝:“文书,为什么我的战友已经退伍回家了,我在上海都和他们见过面了,我们这里才刚开始动员,你什么时候走?”
陈渝到底是老兵,淡然地说:“我们海军工程兵驻守都很分散,一般都是基层连队先开始走,等下面都走的差不多了,最后才轮到我们团部这一级。快了,我过几天就走了,整个团部估计还能撑几个月吧。”
我叹了口气:“唉……早知道当初你就不该来接我,就让我在农场好啦。”
陈渝笑笑说:“你太年轻,不懂,整个团都没了,你那个种田的农场连队还不是照样被裁啊。”
我无奈地嘟囔着:“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新兵连分兵被人开后门去种田,好不容易调回团部了又遇到大裁军,什么事都落到我头上,看来这辈子灾难不少啊。”
陈渝拍拍我的肩,算是安慰。
这时石银林出现在主席台上,只见他手里提着一壶开水,为即将上场的首长们倒好开水后快速离去,接着军务股王股长从舞台左侧登场,表情严肃地说:“注意啦,全体起立!”
“轰”的一声,几百号人伴随着他的号令整齐划一地起立,迎接团首长的到来。
率先登场的是八团团长李东海,后面是政委房立堂,还有伊副团长、罗副团长,付再位副政委、王庆纯参谋长等团首长依次登场,这架势平时很难得一见,我心情复杂地望着台上军容严整的团首长们,对未来自己的军旅生涯感到茫然。
王庆纯参谋长主持会议,他直奔主题:“同志们,今天召开团部及其直属部队干部战士会议,学习传达军委、海军党委关于裁军的有关文件精神,下面由我宣读文件。”
会场上回荡着王参谋长洪亮的声音,所有干部战士都腰板笔挺、看似面无表情地听着,其实都各怀心思。
团长李东海讲话了,他显然早就看出了今天会场的气氛很沉闷,虽然军容是严整的,但是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失落,这位性格团长坐不住了,他干脆站了起来。
团长双手背着后面,用惯有的犀利目光扫视了会场后大声说:“怎么回事,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在座的都是军人,我们都在军旗下宣过誓,要用生命捍卫我们的祖国。现在国家要搞经济建设,需要我们军人去付出,难道这比我们军人流血牺牲还要困难吗?难道比我们海军工程兵开山打洞、筑路架桥还要困难吗?”
会场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团长,李团长这才缓和了口气说:“同志们,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自己的部队被裁军,很多同志将要离开部队,以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里,也不会……再有海军工兵八团的番号了……说老实话,我比你们谁都难过,因为这支部队凝聚了我们几代军人全部的心血,作为八团的最后一任团长,我这几天都寝食难安呐……”团长说不下去了,他挥挥手返回了座位,然而我清晰地看到团长眼里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团长的肺腑之言让我们都觉得震撼,真没想到像团长这样的硬汉,竟然也会流泪,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们都低下了头。
政委房立堂表情严峻地起身缓缓走到舞台中央,看着自己的这些部下,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团长说的都是实在话,我们团被裁军,我们每一个干部战士心里都不好受,谁不想在部队好好干下去啊,对不对?但是话说回来,我们是军人,军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呀?服从命令听指挥!现在党中央、中央军委决定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要走精兵之路,这就需要我们去牺牲自我,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服从啊。想一想我们的老前辈,当年王震司令员率领部队解放新疆后就地转业为生产建设兵团,围垦戍边他们图什么呀?朝鲜战场上一大批战功显赫的战斗英雄回国后,马不停蹄开赴到大庆油田去开采石油,他们又为什么什么呀?如今我们团被整编,是挺难过,但是和这些革命前辈相比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呀?大家好好想一想。”
政委的话更具有亲和力和说服力,我们听后都沉默了,然而心里仿佛亮堂了许多,我暗暗告诫自己:对呀,政委说了,难道有什么困难会比我在农场种田更苦啊,我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绝不放弃。
会场休息时,我们抓紧时间在场外和久别的战友们聊天,我们一帮同年从崇明入伍的战友很快就聚集在一起,原本很高兴的相聚,可是现在面临走与留的选择,每个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后辈,我一转身,呵……竟然是分别快一年的一连四排老兵王贵,他身后还站在一脸书生相的教导队通信员龚红星,我脑海里闪现出在新兵连时他和龚红星、宋永才等上海老乡伟我们照相的往事,尤其是在分别时他特意找到和我同属奉化农场的一班长张建国,关照他多照顾我的难忘瞬间,我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向老兵敬礼。
王贵热心地把我手拉下握着手里晃动着说:“嘿,早听说你已经调回团部了,也不来看看我,不够朋友嘛。”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值班走不开,请老兵原谅。”
龚红星指着我和石银林打趣道:“哎哎,你干嘛,还想吓唬新兵啊,人家现在可是团部的兵了,级别比你我高”
王贵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感慨地说:“这新兵和老兵就是不一样,现在你们都是老兵喽,我也差不多该走啦。”
我的心头一沉:“啊,你也要走啊?”
王贵点点头说:“我们四排也接到通知了,命令我们近期就要调防到南京归建去,到时候我请你们来我们排喝喝茶,算是告别吧。”
我忽然想起了已经退伍回家的杨启林,目光里的遗憾透露出来,被老兵王贵看的清清楚楚:“怎么啦,是不是你们中间已经有战友退伍了?”
我默默地点头说:“嗯,我们新兵连的副班长秦中发和杨启林都已经退伍了,我从上海回来时见过他们俩了。”
王贵一愣:“啊?杨启林已经退伍啦,我原来还在想,这下调往南京后还可以和他在一起有个照应,没想到这家伙已经走啦,嗨……看来我也快了……”
又是走,总也绕不开的话题,一次次浇凉了我们满腔的激情,我们都无助地望着不远处的大海发呆。
【编者按】以亲历者视角,细腻勾勒出“百万大裁军”背景下海军工兵八团官兵的复杂心境。从值班室里战友相聚的烟火气,到团部礼堂裁军动员的凝重氛围,再到会场外战友重逢却难避“走与留 的怅惘,字里行间满是对军旅岁月的眷恋、对未来的茫然,更藏着军人面对时代抉择时的家国担当。团长的热泪、政委的循循善诱,以及老兵与新兵间的温情互动,不仅还原了特定历史节点的军营生态,更以个体命运的起伏,折射出一代军人在国家发展大局前“舍小我、为大我”的奉献精神,让那段关于告别与坚守的记忆,愈发鲜活而厚重。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