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之章 尾声 归档

表之章 尾声 归档
雷宏达失踪一个月后。
桑书远把这几个月经手的文件都整好,分成三摞放在桌上,一会儿方处要过来交接了。
过来换岗三个月,干的工作都在这三摞文件里,其中一摞属于未结案的,现在他手里只剩下一个案卷未签字,就是游乐场的无头尸体案,他打开粗粗看了一遍,有不少材料,但是在案情侦破进展的部分,只有寥寥无几的几行字。
建议:查找杜小梅的行踪和下落
建议:追查毒酒的来源
建议:查找雅迪V1电动车,特征……
一个月过去了,凌渡雨那边,还在想方设法寻找雷宏达和雷宏福,那具无头尸体,因为指纹的原始记录遗失,只有一份对应的电子文档,成了因为无对照证据的一个无法认定的孤证,所以这具尸体无法认定身份,还放在冷库里保存。
这是他和老于商量之后发生的,老于应该认为这样暂时悬着最好。老于自己扛起了一切,他把原先雷宏福替雷宏达按了手印的原始记录,就这么遗失掉了,理由是因为万龙分局这么多年来搬了两次家,是在搬家过程中遗失的。他可能认为,如果雷宏达和杜小梅不出现,柳如柏就不再会节外生枝,而这一段长达五十年的恩怨,有希望就到此为止。
桑书远想起来一件事情,就用座机给柳如松打电话。他问小柏现在怎么样了。柳如松兴奋地说:“是方老师吧,太谢谢您啦!小柏说这个寒假,要去一趟北京,见一见他未来的导师。说起来他能联系上清华的导师,全靠您的推荐。”
柳如松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地感谢着,十分钟后才挂断。
刚放下座机电话几秒钟,铃声又响起来。
桑书远以为还是柳如松打过来的,拿起听筒来却发现是自己的夫人刘丽娜。
刘丽娜火冒三丈地:“桑书远你给我听好了,前些天你不是说见面说吗,说什么这么大的事情,在电话里说不请,然后又跟我玩消失是吧?你多大人啦?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亏我还信了你说得空儿就回省城,你简直是……”
桑书远最近最怕和刘丽娜说话,他知道刘丽娜的风格,暴风雨之前的雷声至少会打十分钟,他轻轻地放下话筒,任由夫人先发飙。
过了十来分钟后,刘丽娜的声音:“喂?喂?你在听吗?喂?”
桑书远拿起话筒:“是,我一直听着呢!”
刘丽娜:“那你给我个答复!在哪儿?哪天办?”
桑书远:“什么答复?办什么?”
刘丽娜:“你到底听没听我说的?我警告你啊……”
桑书远无奈,再把听筒放在桌上,等待夫人第二波雷声过去。
五分钟后,桑书远再度拿起来听筒:“刘丽娜,我说你还能不能好好讲话!”
刘丽娜:“什么?我没好好讲话吗?这两个月来,我跟你没好好讲话吗?”
桑书远也怒气勃发:“说到底,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觉得你一定要离婚吗?”
刘丽娜:“对啊,我都跟你说俩月啦,你还要问我吗?”
桑书远:“行啦,好啦,别说了。我今天下午火车,回家就签,别烦我啦!”
刘丽娜半信半疑:“是吗?真的吗?不会又是耍什么花招吧?”
桑书远:“离婚!我说的是离婚,回家就签!”
刘丽娜口气缓和下来:“那就行,你早干什么去了?非得拖到现在。”
桑书远气得要摔话筒,他压住火道:“说到底,不就为了孩子嘛。”
刘丽娜:“孩子你不用操心,孩子跟我,你整天不着家,怎么管孩子,律师都说了,你这种情况,加上我收入高,孩子判也得判给我!”
桑书远冷笑:“这也得听听孩子自己的意愿吧?他肯定不愿意跟你过,他恨你。”
刘丽娜得意:“这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孩子!”
桑书远怒极,把听筒使劲儿挂上。挂上后还不解气,重复砸挂了七八次。
桑书远快步走到洗手池边,拉开水龙头,用双手鞠起一捧水,使劲儿洗脸。
他连着洗了三次后,索性把脑袋放到水柱里冲,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冲了一阵,关上龙头,使劲儿左右甩头,水花旋转飞洒。
桑书远这才逐渐把心情平复下来,他拿过毛巾来,慢慢把头擦干。
他苦笑着心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呢?
大约十分钟之后,桑书远又坐回到办公桌旁,
面前还摊着雕像案子的案卷,他一页一页地翻到最后一页,看着最下方的签名处发呆。
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这些天来武清风和刘伟亭不断地刺探他;想到老于的最终抉择;想到雷宏达和雷宏福的遭遇;想到柳如柏的现状;唯独没去想的是自己的处境,可能也是一直不敢想和不愿去想的这部分:该怎么办?
其实,在陵园听到柳如柏对雷宏达的控诉时,他内心是同情柳如柏的,甚至在第二天醒来,包括几天后密会于国峰时,他的想法都是不想追究。老于表明的态度也坚定了他的初衷。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来到了这个案子,要从他手里交接出去的节点,他反而犹犹豫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对了。
他拿出签字笔,摘下笔帽,这杆笔却无比沉重。他举起来三次,又放下三次。
他和老于都在等待一个契机,就是杜小梅和雷宏达不再出现,如果真是如此,他和老于做的事情才有一定的意义,结果,一个月过去了,这两个人确实没有再出现,桑书远甚至有时候猜测,他们是不是一起出逃了。
今天,一切都要有一个了结。才刚刚,他同意和刘丽娜离婚,家里的事情算终究了结了,现在就剩这个案子。
桑书远又哆里哆嗦拿起笔,他反复思量:这个字一签,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将和老于绑在一起,纵然老于说他自己承担一切,桑书远可以装作是不知情,可是于情于理能这样做吗?
签字,也对也不对。对的是法网容情,挽救了一个大好青年不会毁了前程,加上雷宏达十几年的苦心,还有老于对雷家柳家的善意,可是,实则是渎职违法;不签,怎么向老于交代,难道说自己应该讲实情吗?讲了实情,老于会被追责,可能都不能正常退休,连带自己肯定也不会隐瞒,把自己也搭进去不说,武清风刘伟亭怎么看待自己……
不签,无法交接,更是不可行。
桑书远想得越多,越是迷惑。他想起来自己看过的那些哲学悖论,比如那个电车轨道难题,电车不会停,你是司机,前面就是分道口,你是碾死左边的一个人,还是右边轨道上的五个人,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他也想起那些法学上的难点,是疑罪从无还是疑罪从有?是结果正义还是程序正义?他没有专门研究过法学,只是通过看过的几本书,和二十来年的实践经验,杠杆的两边都有过好的结果,也都有过缺憾。
他想起德国那位母亲,她当庭射杀残害女儿而被宣判无罪的凶手,但是这种类似私刑的结果正义,就一定是正确的吗?最后迫于舆情,法官以激情杀人的罪名只判了这位母亲六年,而这个结果就正义吗?因为后来这位母亲把自己复仇的故事,卖给了杂志。从她的故事里看,无疑这位母亲做了充分的杀人准备,还特意买了手枪练习了枪法,所以桑书远也认为应该以预谋杀人即谋杀定罪。
桑书远心想:或者,这都是因为法律不完善造成的,才会不断有各种争议出现。思想灵活的人类,制定出一套比较刻板的规则,然后让人们来遵守它,听上去并不科学,可是,在没有更加科学的办法的情况下,它又是最科学的。或许,还要等科技进步到,能随时调取人脑中的记忆,就像现在检查电脑一样仔细检查一番,才不会出现错判……
桑书远觉得自己扯远了,他拉回目光,重新看着那个他本该签字的地方。
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摸香烟,两根烟过去,桑书远又拿起笔。
他的手又开始哆嗦。
桑书远心里直骂娘:妈的,这比签离婚协议还他妈难。
【编者按】《表之章 尾声 归档》这段尾声将悬而未决的案件与纠结的人生困境交织,勾勒出一场关于法理与情理的艰难抉择。游乐场无头尸案的证据链断裂,雷宏达兄弟的失踪让五十年恩怨暂陷僵局,老于以“档案遗失”为由的刻意为之,藏着对柳如柏等年轻一代的庇护,却也触碰着程序正义的边界。桑书远的犹豫更显真实——签字,是与老于共担渎职风险的“法外容情”;不签,是坚守程序却可能摧毁多方安宁的“铁面无私”。就像他纠结的“电车难题”,无论选择哪条轨道,都难称完美。而家庭的破裂(与刘丽娜的离婚)更添一层现实的沉重,让这场职业与人性的拉扯更显刻骨。最终悬而未签的名字,是案件的归档暂停,更是对“正义”二字的长久叩问:在规则与人心的缝隙间,究竟该如何落笔?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