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站回来的路上，虽然众亲友们的心情都很郁闷，又都十分繁忙，可是谁也没有先行告退，而是继续陪伴着华阳来到华阳家。华阳掏出钥匙，他想打开房门，可是，他的双手发抖，怎么也不听使唤，双眼一片模糊，怎么也插不进锁孔，他的心仿佛也随着美子母女去了……他想，若是往常自己走近家门之时，恐怕早已有人为自己开门了，不是美子就是红雨，她们会早早地听出自己的脚步声，也一定会争着抢着来为自己打开家门的。然而现在……

　　后来还是一直陪伴于他左右的邹庆大哥上前帮助。邹大哥从华阳手里拿过钥匙把门打开。华阳走进家门，一看家里各处凌乱不堪且空荡冷清的样子，登时又悲从中来，大放悲声……他万万想不到，生活竟然跟自己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让自己刚刚步入社会几年就体验到了这种妻离子散、人去屋空的滋味，而且自己和美子又都那么年轻，组成家庭在一起也只生活了六年，就遭遇到这么惨痛的生离死别，原本恩恩爱爱、如胶似漆的夫妻从今往后，将被大洋大海阻隔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度里，就像“牛郎织女”被天河阻隔……他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是痛，是悔，抑或是悲？

　　大家见华阳一时还是悲声不断，就都温和地劝说：“华阳，你也别太过悲痛了，你若因此悲伤过度而导致身心遭到不可逆转的损伤，甚至影响你今后的健康、生活和工作的话，那就太不应该了，你仔细想想，好好掂量掂量，她们娘儿俩已经走了，生离死别已成定局，这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你千万要好好想想。”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华阳仍然悲痛不已……

　　母亲见大家无论怎么劝说，无论怎样动情的话语，一时都难以进入他那已经严密封闭起来的心灵，仿佛在那颗已经破碎的心目中，只能留驻美子和红雨两个人，一时再也难以融入其他……母亲在沉吟了一阵后，觉得要想把他从沉痛、迷乱之中彻底唤醒，还得痛下“猛药”，于是，她用手在桌子上猛力“砰”的一拍，又疾速站起，手指华阳大声呵斥：“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你总是这么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若总这么为儿女情长死去活来地沉溺下去的话，是最没出息的表现！”见华阳虽然哭声小了一些，但仍是悲悲切切的，若不是母亲平生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指头，更没有打过他一巴掌，此时，她真想狠狠地搧他几巴掌，促他惊醒，把他打醒。可是她不能，她不忍心打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她虽然对他有点儿“怒其不争”的情绪，可是，她知道儿子的痛苦也在情理之中——华阳与金瑛毕竟是缘分很深的一对，他们是同窗同桌了三年，又相爱相恋了十年，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波折折、风风雨雨之后，好不容易才结合的恩爱夫妻，更何况他们又生了这么一个美丽、可爱、人见人爱的红雨呢！常言说：“十指连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自己不能让儿子太难堪，也不能让他太沉迷啦，母亲再想，自己不能打他，但必须让他尽快恢复常态，于是她又语气十分严厉地说：“华阳，你必须马上振作起来，重新开始！不要再让我们这些仍然在你身边的亲人和友人着急、失望了，千万别做傻事，你若从此一蹶不振的话，像个什么样子，你对得起谁啊，大家这么多年为你耗费了多少心血，你自己不清楚吗？你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吗？！”

　　母亲的话语字字如千斤，但这确实是肺腑之言，其中满溢着担忧、心疼与温情。华阳在这近乎强力的“敲打”和温暖亲情的感召之下猛然清醒过来——是啊，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啊！太不理智了，自己不能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感受，却让母亲以及大家都着急、担忧，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想到此，他立即止住了悲切的哭泣。

　　众人又劝慰了一番。待他基本已经平静了之后，大家考虑到华阳在美子母女走前，已经连续多日奔波劳碌，也该让他休息一下了，这才陆陆续续地告辞。华阳的母亲临走时对邹大哥说：“他大哥，你多陪陪华阳吧，我知道这些天你为华阳两口子的事没少操心、费力，可是你们俩这么要好，你俩最谈得来，只好请你再多辛苦一些陪陪他了。我得先走一步去医院了，他父亲还在医院住院呢！”母亲说罢，又安慰了华阳几句，就匆匆地赶往医院去了，只剩下华阳和邹大哥。

　　今天，在去火车站送别美子母女之前，亲朋好友们先来华阳家，华阳盛情地摆了三桌酒席，一方面为了和大家一起给美子母女饯行，另一方面也酬谢亲朋好友们的情意。华阳特意从一家在当时的哈市称得上是一等一流的国营大饭店——荣滨大饭店，请来了一位做一级厨师的好友来家亲自掌勺。尽管这位做大厨的朋友大展身手，精心地为大家制作了三桌美味可口的佳肴，然而，人处于那种悲情离别的氛围之下，谁还能有心情大吃大喝？因而剩下了许多饭菜。这时也都饥渴难耐了，于是，他俩把饭菜热了热后就坐下来吃饭。

　　邹大哥陪华阳边吃边聊，邹大哥说：“华阳，我看你也不必太难过了，虽然你们结婚在一起生活仅六年，突然别离有些不舍，再加上你们相识、相爱，同学、同心的婚前十几年热恋经历，是近二十年的情感了，你们的爱情经历真够漫长的了，尤其是美子还是你的初恋，这些年来，我亲眼所见，你们可谓情感深挚、恩爱如初，哪能轻易割舍得了呢！这是人之常情，都能理解。可是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往宽处想了，再说了，她们母女二人的离去，也不是因为和你的情感已经破裂，出现了严重的不可逆转的家庭问题造成的，而是纯属外界原因使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你还得宽慰自己，她们不会忘记你的，你们终究还会有再见面的时候。”

　　华阳哽咽着说：“大哥说的虽然不错，可是我只是痛心哪！尤其是对于美子，她这几年蒙受不白之冤、承受到那么多的不公正的对待，我却没有能力去很好地保护她、守护她，最终她还是连同红雨一起不得不离开了中国，我觉得对于她母女而言，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父亲。”

　　邹大哥又问：“那么，你为什么还让红雨也一起走了呢？”

　　华阳说：“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美子一再跟我及我母亲要求让她带红雨去日本，因为她怕如果她一个人去日本的话，必然会很孤独，也会十分想念女儿的；二是我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怕她到日本之后因为太过思念而生病；三是我觉得自己还好办些，我的身边毕竟还有父母和哥哥，还有许多的亲属，比如舅舅、姨姨们，比起美子来好得多了。”

　　邹大哥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处境所有的人也都十分清楚，那是世事弄人、形势所迫嘛！其实在这种特殊的年代、非常时期，哪一家没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如意啊？依我看，她们的离开不一定是什么坏事，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从长远看，她们到了新的环境，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展呢！”

　　华阳说：“是啊，我也是这样祈望的呀，尤其是对于红雨，实事求是地说，看看国内的现状，目前的学校教育、上山下乡，很难看到希望。再说了，国内将来究竟如何，谁的心里也都没数。另外，据说，日本国有史以来，特别是‘明治维新’以后的历代王朝、历届政府都十分重视教育，日本国民从小就接受系统而正规的教育。日本人的文化教育水平在世界上也名列前茅，这是举世公认的。这次，如果我们错失了这难得的可以改变命运走向，从而改变人生轨迹的机遇，也许会应了那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老话而悔之莫及！再说，一个人出生后，他就在随着各种机缘的变化而变化，可能一个小小的因素也会导致他整个人生的改变！我和美子以及我父母等人对此事也没少商量，都觉得去日本可能对孩子更有利、更有益。哎……如果不是想到这些后顾之忧，如果不是被形势所迫的话，我怎么舍得让女儿去日本呢？！再说，有她母亲带着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邹大哥说：“是啊，有她的亲生母亲带着，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华阳说：“说放心，我倒是放心。当初办理离婚手续时，原本手续上规定的是女儿留在我身边，我之所以后来又同意了让红雨随美子去日本，并且变更了手续，除了是为了孩子的未来着想，还有一层就是为了照顾美子，因为她毕竟与她的生身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们离散已经将近三十年了，这么多年的异国生活，相互之间的情感能否仍然亲密如初、相互之间能否适应、相互之间在情感上有没有陌生感也都很难说，都难以预料，别看未见面时都盼望着见面相聚，如果真的到了一起生活，长期相处下去却并非易事。我想，如果让美子一个人回去的话，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与在日本的亲人相互不太适应了，按她的性格，她肯定会独立生活，到那时，如果没有女儿在她身边的话，她的日子肯定会十分难过的，到那时，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她，将会多么凄惨啊！其实，在临别前，她也反复地跟我说，启程的日期越近，她越是心慌，有时晕头转向，就像做梦一般，心里总是不十分踏实。试想，还没离开呢就这样，若是真的离开了，更会不堪设想。”

　　邹大哥又说：“有个问题我一直弄不明白，但是以前一直没有深问，那就是：既然你们的感情基础那么深厚，相互情感又那么好，从来没见你们争吵过，更不用说打闹了，总是亲亲热热、和和睦睦的，为什么非要离婚呢？”

　　华阳说：“我们本来是不想离婚的，可是，现行的政策是夫妻中有一方出国定居，而另一方不出国定居，那么就必须办理离婚手续，如果不办理离婚手续，中国出入境管理部门就不受理，也就不给办理她们去日本定居的手续了。所以不得已而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咱们都知道，现在出国有多难哪，尤其是出国定居就更加难办。如果全家一起出国定居就可以不离婚，可以办理全家的手续。”

　　邹大哥有些不解地问：“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既然你们的感情那么好，那么难舍难分的，那你们就办全家一起出国定居的手续呗！可是你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去，却要办理离婚手续，又只办理她们娘儿俩出国的手续呢？”

　　华阳说：“不是不能办理我们全家一起出国定居的手续，如果办理全家出国定居，那就不用办理离婚手续了。我也知道在前不久又有不少人，因为是与日本血统的人结婚的就全家出国定居去了。我和美子也亲自送别过三个与我们相类的、异国通婚的举家去日本定居。我们也曾经打算举家申请去日本定居，可是，在此非常时期，我是没有办法那样做的，因为我的父母在‘文革’前都是领导干部，现在都已经被‘打倒’了，被打成了‘走资派’，已经‘靠边儿站’了，还被隔离过，我还有哥哥。如果一旦我再出国定居去了，他们就都有了‘海外关系’，我父母还会被在其它的所谓‘罪名’之外，再加上一条‘里通外国’之类的‘罪名’，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还会变本加厉地批斗他们、折磨他们，他们还将遭受更加不公平的对待，甚至于遭受迫害。我不能为了我们这‘小家’的幸福，而让父母以及哥哥做牺牲品啊！我是绝对不能做这种不孝又不义的事情的。我不能自己躲避了苦难，却给他们造成不应有的灾难啊！”

　　邹大哥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也理解了你的苦衷。另外，我认为你让红雨随她母亲一起去日本定居是对的，这样不仅让她娘儿俩到日本之后可以相互照应、温暖，而且如果一旦在日本的亲人们无暇关照的情况发生时，她们还可以相依为命。另外，让红雨去了日本，一方面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不再承受和国内孩子一样的‘停课闹革命’或是‘上山下乡’，学业被荒废或孩子离家去接受所谓‘再教育’等等苦楚啦！孩子到了日本起码可以上学受正规教育，也可以免除了‘上山下乡’的苦恼了。你没看见有多少家庭因为子女上山下乡，一家人骨肉分离的惨痛状况吗？孩子在外吃苦受罪，大人们在家里心痛不已、担忧焦虑，那种生离死别，比你们今天的生离死别可能更凄惨！我家的状态就是最实际不过的例子，我的二女儿小杰上山下乡后，全家就被弄得不得安生，这种滋味可实在是太不好受啊！所以我说，有时候暂时的离别、暂时的放弃并不一定是坏事，也是一种美丽、一种勇敢，也是一种恩爱呢！有时候，一时的放弃也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华阳说：“是啊，我也觉得应该这样做。对了，我想奉劝你和大嫂，你们也不必太难过，起码你们还有一个大女儿小丽和儿子跟丽在身边呢！说起你的大女儿，我还真得好好谢谢你们啊。”

　　邹大哥说：“干什么那么客气，谢我们什么？”

　　华阳说：“感谢你们在美子母女出国前这几个月，让你们的大女儿每天夜晚来我家与美子做伴儿。如果没有她来做伴儿，我还真的没有办法在家里住呢！因为在给美子母女俩办理出国手续的前几个月，我们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我与美子就不能“离婚不离家”，还真的不好同居呢！幸亏有了小丽来做伴儿。”

　　邹大哥狡黠地一笑，说道：“是啊，没有小丽在这儿做伴儿，你们能这么大大方方、心安理得地住在一起吗？其实，美子向我们提出想让小丽为她做伴儿的要求时，我们就明白，你们就是为了能够继续住在一起，又怕别人说三道四，为了面子，说白了，也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呗！嘻嘻……”

　　华阳不觉一阵脸红耳热，嗫嚅着说：“大哥你笑什么？是美子想请小丽来做伴儿的嘛！你怎么竟说‘为了掩人耳目’呢？”

　　邹大哥说：“行了，行了，快别跟我打哈哈了，咱们都是过来人，什么不懂啊？虽然你们让小丽、红雨与美子同住卧室里的双人大床上，你住在客室的小床上，可你们从来就没有老实过，美子是经常半夜里悄悄地溜到你的小床上去，你们在悄悄地进行‘云雨之事’。起初，小丽并不知晓，可是，你们越来越大胆，有时候你们也太忘情了些，竟然弄出了大动静，把孩子都给弄醒了。孩子已经不小了，对男女之事多少也懂点儿。后来，你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特别是临近出国的那几天，你们几乎是夜夜弄那事儿，完全是忘乎所以、不顾一切了。你俩这通扑腾、这顿折腾，简直把小丽给闹腾苦了，她几乎夜夜难以入眠。晚上在你家睡不了觉，白天就得回家去补觉，有时候来不及补觉，到学校上课时都直打瞌睡，有时老师质问她、同学们笑话她，弄得孩子都有点儿不敢来你家做伴儿了。我和她妈追问原因，才知道闹了半天是你们俩夜夜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给闹的，你们未免大意了吧？毕竟这种活动可是‘少儿不宜’的啊！其实，说白了，你们要求小丽来作伴就是因为你们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又不想马上分居，为了掩人耳目，拿孩子作幌子。不过，华阳，我并没有埋怨你俩的意思，我也很理解你俩的苦衷——毕竟你俩原本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嘛！最怕的就是不能时常厮守在一起啦！尤其是在那种生离死别已经进入倒计时之际，即将痛苦别离，生怕今后再也没有肌肤之亲的机会了，做一次算一次，这种难舍难离、依恋不已自然是情理中的事。我和小兰她妈都很理解并同情，并且让孩子一直坚持到美子母女俩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