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离死别 (2)

俗话说:“生离甚于死别。”更何况,当时的中国正处在闭关锁国的状态之下,虽然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并且刚刚恢复了邦交正常化,但是,两国毕竟分别属于东方和西方社会制度截然不同的两个国家,更何况当时是“出国难,难于上青天”呢,那丈夫——华阳心中十分明白,他们一家人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时才能够再相见,说不定一生再难得见面啦!他心乱如麻,跌跌撞撞地走下车厢,此时他们的心里正像宋代词人张先在《千秋岁》中说的那样:“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当他双脚刚刚落到站台上,就又快步奔向窗口。车厢内的那母女倆——美子和红雨,在同一车厢旅客的帮助下,将沉重的大玻璃窗提了起来,并将上半身探出窗外,迎着华阳跑来的方向朝着他频频招手。华阳急步跑至窗前,仰起脸,跷起脚,举起双手,努力地向上去够母女倆的手,母女倆也伸出手来够着他……他们三人的手终于拉到了一起,他们的眼里都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双眼模糊起来,继而泪水如泉涌般狂泻不止……正是“泪眼人对泪眼人,断肠人对断肠人。”华阳左手拉住美子,右手拉住红雨,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对美子叮嘱说:“美子,一路多多保重,你可千千万万要照顾好咱们的女儿啊,到了日本马上来信,要经常来电话啊……我等待着你们的消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尖利刺耳的“呜——呜——”两声长鸣,宛若凄厉的悲嚎,列车便缓缓起动,它发出有如沉重叹息般的“吭哧——吭哧——”声,喘着粗气,极不情愿地挪动着它那笨重的身躯起动……仿佛它也难以承载这有形加无形的沉重……此时的一家三口人,心中都忽然涌出难以抑止的不舍与心痛,三个人谁也不肯松开手,这时,华阳意识到她们这是真的就要马上离开自己去另一个国度了,不像前一阵子那样,只是即将离别的感觉了,而是真的马上离别了,从此,自己和她们可能很难再相见了,也许从此就失去她们了,正如古文所云:“三里清风三里路,步步春风再无你……”想到此,不觉悲从中来,悲戚难抑,这是一种剌入骨髓十分剧烈的悲痛,这悲痛将他的心紧紧地揪做一团,痛悔之意也猛然袭上心头,只觉得“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热血立即沸腾起来,他猛呼一声:“我的爱人,我的孩子……”然后随着列车跑动起来,先是小跑而后随着列车的提速,他快速地奔跑起来。他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唤着:“美子——美子——红雨——红雨——”美子声泪俱下:“华阳,你放心吧,我会把咱们的孩子抚养好的……我会来信的……华阳,千万别——别忘了我们……”
这时,两位负责维持站台秩序和旅客安全的铁路警察发现了这一虽然令人感动和不忍,但却十分危险的场面。他们立即跑过来拦阻,并厉声喝道:“同志——同志——快松手,危险!”可是,这时的华阳仿佛失去了理智,也仿佛根本就听不进任何话语,也看不见了周围的一切,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前飞跑……那两位男警察拦阻两次,竟然两次都被他挣脱。刹那间,在华阳的潜意识里那种“痛失”想法不断地往外冒,他觉得自己从此可能要失去她们了,甚至是永远,就像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也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从此,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将因此而改变,不知未来会怎样?
正当华阳牵着美子母女的手,继续向前飞跑之际,与美子母女对坐的一对夫妻突然发现,车厢外的站台还有不到10米就是尽头,尽头处已经没有步道了,而是落差很大的土石斜坡,他们三人倘若再这么紧紧地牵手不放,他若再这么不管不顾地继续奔跑下去的话,就很有可能摔倒在站台下的土石斜坡上,而更其危险的是,如果再加上列车高速行驶时所产生的真空吸力,则很有可能会把他吸进车体之下,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甚或致其毙命……不由分说,这夫妇俩立即分头去强力掰开华阳紧握母女之手的左右双手,并向他大声疾呼:“快松手,小心脚下,危险!”三个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被及时地掰开了。华阳听见红雨那哭得有些嘶哑的童音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我要——”
虽然一场危机被及时化解了,可是,由于华阳跑得过于疾速,受惯性作用,身体一时根本无法停得住,再加上他有如百米冲刺般奔跑了足有五六十米,早已有些体力不支,筋疲力尽了,他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就像一棵被狂风暴雨吹倒的大树,一头栽倒,直挺挺地摔倒在土坡上,四肢和脸颊多处磕破,鲜血立时汨汨流出……然而,他哪里还顾及这些,一轱辘爬起来,还想再追,可是,他的左腿和左脚都伤得很重,根本无法站起来,只好左腿勉强跪在地上,右腿支撑起上身,双手朝着列车飞驰的方向伸举着,一声更比一声悲切地不断呼唤:“美子——美子——我的爱人——红雨——红雨——我的孩子——我的亲人——”可是,列车越来越远,开始转弯,而华阳仍然像一尊塑像,木然得仿佛凝固了似的,呆呆地半跪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仍然一声更比一声悲切地在呼唤着:“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的——我要我的——”接着,他一挺身又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跑……
列车载着远行的人们向着远方急驰而去。美子仍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回望,站台上为她们送别的人们离她们越来越远,而华阳仍然在向着自己飞奔着……她眼看着在站台上华阳跌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奔跑,看他那跌跌撞撞和极度悲伤的样子,而此时的自己却无能为力并且离他越来越远了,伤悲之情立时弥漫了她的全部身心,她的心在剧痛,在滴血……她的眼泪更如决堤之水汹涌纵流不止……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离开华阳,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而且是去那远隔重洋的另一个国度去生活,想想他们恋爱了十来年才结为夫妻,在一起刚生活了六年就迫不得已的生离死别了,就这么有如“孔雀东南飞”般地天各一方了,怎能不悲痛万分!
列车已渐行渐远,华阳看见美子仍然将上半身探出车厢的窗口,泪眼婆裟地望着自己,右手正拼命地挥动着一条彩色纱巾,女儿也张开一双小手正向自己拼命地挥舞着,在向他作别,他的耳边响着女儿呼唤爸爸的哭喊声。那眼神、那挥别、那呼唤让他万分心痛,让他刻骨铭心……他再一次想到了这一别离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次相见,还能否再有相见的时候……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使出浑身的气力大声疾呼:“美子——红雨——别忘了来信——如果在那边不开心,你们就马上回来……”
列车在风卷尘沙的昏暗中喘着沉重的粗气,恋恋不舍般渐渐移出了人们的视线,愈来愈远,留给人们的只有远去的背影……但在华阳的心目中,美子母女的形象依然历历在目,并未离开,心中久久地回荡着两个名字——“美子”和“红雨”!眼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有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狂泄不止……
列车在不断加速,美子的心也越来越紧,突然她的耳畔隐隐地响起一种奇妙的声音,仿佛是华阳那纯净而又抑郁的嗓音在如诗如歌般响起:“你们如今就要离我而去∕我无奈而忍痛看你们别离∕心虽不忍却无能为力∕泪飞顿作倾盆雨……”如歌如泣,如梦如幻……这声音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和脑际,她明明知道这有点类似幻听和幻觉,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心间不禁漾起阵阵伤感,眼角不由自主地涌出晶莹的清泪……
当时在场的人们大多数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人们不禁在想,看起来这么恩爱的夫妻怎么忍心分离?这么美满的一家人竟会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好好的家庭为什么非要分崩离析?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明白,在那个近乎疯狂的年代里,什么怪异、邪祟的事情不能发生或者没有发生过?应该说,是历史的误会和弄人的世事让他们不得不生离死别,然而却无法让他们忘记曾经的相爱、曾经的拥有和曾经的欢乐……人们相信,不论时光如何流逝以及世事如何变幻,这生离死别的滋味,这妻离子散的痛楚,这刻骨铭心的记忆会像陈年的佳酿一样,越来越醇厚,越来越浓重,越来越鲜明,也许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伤悲的挚爱……
正当华阳痛不欲生且难以自拔之际,一直在他身后奋力追赶的亲朋好友们已经急急忙忙地赶了上来。他们急忙上前,将华阳拉住。
常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而男人的眼泪又是很有震撼力的。华阳这伤心欲绝的泪水确实对周围的人们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力,许多人也都伴随华阳一起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
华阳的母亲也在其中,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虽然华阳的父亲这些天以来,因儿媳和孙女就要离别,儿子一家即将一分为二而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现在正住在医院里,身边也需要有人护理,可是,今天也是母亲与儿媳及孙女生离死别的时刻,再难她也要来送别。她把老伴儿临时托付给一位因年长体弱不能来车站相送的老亲戚,不顾自己也已年过半百而且体弱多病,特意让她自己的外甥女掺扶着前来送别。老母亲看见刚才那痛彻心脾的一幕,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儿子那痛不欲生的样子,虽然老人家也心痛不已,可是,她老人家毕竟是参加工作多年又是身在领导岗位多年的老干部,在平日工作及生活中也经常处理一些大事小情,久经锻炼的她,养成了临事不乱的特质,再加之她天性刚强又心胸开阔,此时此刻她心里明白,自己再怎么心痛,此刻是儿子一家六神无主之际,做老人的应该挺得住,并且还要帮助孩子们度过难关。她走近华阳,双手捧起儿子那泪水和血水纵横交错的脸庞,用握在右手的白手帕一边轻轻地擦拭着儿子的脸,一边轻声却铿锵有力地劝慰道:“华阳——华阳——好孩子,听话!你冷静点儿,注意影响,咱们回家去!”
母亲这句“注意影响”很有分量,就好像千斤重锤敲击在华阳的心上,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也冷静了许多,因为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政治第一”“以阶级斗争为纲”“怀疑一切”是衡量一切并压倒一切的主导思潮,有的人仅仅因为一件事或一句话,就会轻易地被扣上“右倾”“反党反社会主义”等罪名或是“资产阶级思想”“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小资产阶级情调”等等大帽子,那会压得你抬不起头来,甚至于把你打入另册,不仅会变相地剥夺你的政治权利,叫你没资格参加这个组织或那个活动,而且在工作、生活、收入等等方面都会遭遇不公正待遇,也会让你遭受种种非难。由此,也让他想起了一些刻骨铭心并永世难忘的往事:在参加工作后,他曾经积极要求进步,紧密靠近党团组织,还曾多次递交过入党申请书及思想汇报,可是,正当党组织准备发展他入党,并已经与他做了发展前的正式的组织谈话后不久,在进行政审调查时发现,当时还只是他的对象的金瑛原名叫松山美子是日本遗孤,她的父母兄姐们都在日本,她是日本后裔,她在本单位也曾经要求入党,后来被取消了入党积极分子的资格。由于发现了这一所谓的“重大问题”,则他的入党审查工作就“顺理成章”地被搁置了,而且他原本担任的团支部宣传委员的职务也被免去。为此,他不仅自己郁闷不解并苦恼不堪,而且在单位里还备受冷遇。这些切肤之痛和历史教训此时此刻就像条件反射般地在他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立时强压住悲伤,抑止住哭泣,在众亲朋好友簇拥和搀扶之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车站。
在向车站出口走去的路上,钟义大姐夫妇趋前几步,与华阳并肩而行,钟义大姐对华阳亲切地劝慰着:“华阳,你千万别太伤心了,要多注意身体。刚才在车厢里,美子还一再托付我,让我们多多照顾你,她们也生怕你太伤心会伤损身体。你要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要让她们母女放心才好,将来你们还会有相聚的那一天。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
这位钟义大姐当年与美子是大学同学,现在她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再过几天就到预产期将要分娩了。按理说,这个时候她本不该再出来奔波劳累,应该在家或是医院养胎和待产,尤其是不该来人多杂乱的场合,如果被挤着了,累着了或是跌倒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她的丈夫是现役军人,若按当时的社会情势,现役军人一般是不敢与有海外关系的人交往的,“文革”这几年有很多人就因沾上海外关系而被打击,被批斗,大姐让丈夫也来送别是担着很大风险的。可是大姐想,美子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学,今天就要离开哈尔滨,离开这些曾经一起生活、学习、工作了多年的人们到日本定居去了。从当前国际国内的形势看,她这一走,说不定今生今世再也难以见面了。因此她十分不舍。如果不是自己已经临产,她还想亲自将美子娘儿俩一直送到北京,再送上飞机呢!为了自己的好友和闺蜜她豁出去了!这钟义大姐的为人就像她的名字——“钟义”与“重义”中的“钟”与“重”谐音。从品性上看,她也是既很大气又够豪放,也很有些“女俠”气慨!华阳无限感激地说:“大姐,姐夫,谢谢你们,尤其是大姐,身怀有孕还来送行,实在是让我们过意不去。大姐、姐夫,你们也很劳累了,赶紧上车,先得把你们送回去。”
正当这一群人刚刚走出车站之时,天空突然又狂风大作,紧接着又是一阵暴雨倾盆而至。人们又不得不一阵紧跑,匆匆忙忙地钻入了小客车。小客车一溜烟儿地驶离了这个让人断肠的伤心地,载着众人先将钟义大姐夫妇送到家后,又回到了华阳家。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也仿佛是在为今天的不幸别离而尽情地挥洒着那无尽的倾盆泪水。人们的心头仿佛也都阴雨绵绵……
在悲欢离合之中,离别是最难也是最伤感的事,正所谓“人生自古伤别离”啊!车站送别的一幕成为包括华阳在内的在场所有人永久的心痛和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好像身上背着装满往事的行囊,在人生旅途上或急或缓,兜兜转转,难以彻底走出忆念的牵系。
【编者按】第一章(2)节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特殊年代下一家三口的生离之痛,将个体命运与时代背景紧密结合。一衣带水隔不断相思,时代洪流冲不散深情。在历史与现实交织的站台,一场生离如利刃割破岁月的帷幕。华阳与美子母女的泣血别离,不仅是个体命运的撕裂,更是特殊年代无数离散家庭的缩影。当泪水与雨水交融,当不舍与无奈碰撞,那些被时代裹挟的悲欢离合,终将成为镌刻在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伤痛与坚守。此章通过对华阳送别场景的全景式刻画,既有对人物动作、神态、心理的入微描写,又穿插时代背景的深度解析,展现了历史洪流对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冲击。钟义夫妇等配角的刻画也生动鲜活,进一步烘托出离别的悲怆与人性的温暖。这场跨越国界的生离,究竟会在时光长河中激起怎样的涟漪呢?美子母女在异国他乡能否安然立足?华阳又将如何在思念与现实的夹缝中坚守?当时代的阴霾渐渐散去,分隔两地的亲人是否还有重逢的可能?而钟义大姐冒险送行的情谊,又会在未来结出怎样的故事之果?倾情推荐阅读赏析!热烈欢迎文友积极跟评!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