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那天卡洛斯刚调好颜料，安放好画布，正在琢磨选择什么题材。克拉拉就像一道光线出现在门口，卡洛斯眼光顿时一亮。他热情地邀请克拉拉做模特，她欣然接受。卡洛斯飞快地打着底色，勾画轮廓，克拉拉却早已被他披散的长发和上身裸露的雄姿所征服，情不自禁的勾引着卡洛斯……

　　一

　　库伦长着一张方脸，剃着寸头，穿着跨栏背心，一条牛仔裤，一双阿迪达斯球鞋，一副干练利落的样子。他似乎很喜欢运动，或许是武术，粗壮胳膊上纹着醒目的刺青，刺青居然是一条青龙。

　　曹盾和库伦的谈话就从这条青龙说起。

　　“你很喜欢龙吗？”

　　库伦说：“对，我喜欢东方的龙。”

　　“为什么？”曹盾问。

　　“西方的龙都是残暴凶狠的恶龙形象，东方的龙则表面很威武，实际上比较温和。”库伦说。

　　“那你胳膊上纹一条龙，是因为龙的温和？”

　　“不，不，我纹这条龙，是因为我喜欢中国的电影明星成龙！”

　　一句话，把曹盾逗乐了。

　　“你喜欢成龙什么？”曹盾问。

　　“喜欢他武功超群，身手不凡，打起来谁都不是对手，从不向恶势力低头！”

　　库伦说着，居然比比划划地表演起武术动作，嘴里还不断发出吼声。

　　“哈，哈哈！哈哈哈！”

　　曹盾想笑没笑出来，估计库伦脑子里的成龙是电影里的成龙。又问：“你知道少林寺吗？”

　　库伦说：“知道，我还想去少林寺拜师呢！”

　　曹盾说：“好，以后有机会去中国，我带你去见少林寺的师傅！”

　　库伦拿出练家子的架势，起范作揖道：“谢了！”

　　曹盾和库伦的谈话开篇很轻松，接下来很快进入正题。

　　“你在艺术馆里做什么工作？”

　　“网络监管和舆情控制。”

　　“具体说说。”

　　“你知道，卡洛斯先生有很多敌人……”

　　“敌人？”

　　“哦，我可能表述不当。应该说不是敌人，只是嫉妒者、怨恨者、或者对手……”

　　“对手？”曹盾露出疑惑。

　　库伦说：“卡洛斯作为艺术家，不仅在艺术界有争议，在社会上也有负面的看法。”

　　“是针对他的传闻吗？”

　　“没错。比如他的歇斯底里，比如他那些的荡妇……不，女人，还有对他作品的抨击和贬低……”

　　“这种情况很多吗？”

　　“非常多，有时候铺天盖地！”

　　库伦索性打开电脑，让曹盾看着网上的风评，居然有几百万条。

　　“看来树大招风，卡洛斯成了舆论热点。”曹盾说。

　　“可不，从他遇刺后，风评更加剧烈。不过还好，好评增多，差评减少。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吧。”库伦补充。

　　“那你平时做些什么工作？”

　　库伦停顿了一下：“这个，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曹盾说：“尽管讲，我们的谈话是保密的。”

　　库伦点点头：“我负责花钱删除网络恶评，收买水军提供好评……”

　　曹盾愣住了：“原来国外也兴这一套！”

　　库伦说：“如果不对恶评予以阻击，卡洛斯的人设就会崩塌！”

　　曹盾说：“经费从哪来？”

　　库伦说：“根据具体情况，跟里卡多要钱。艺术馆有专款用于公关。”

　　曹盾叹息着：“竟然是这样！那些网络恶评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

　　库伦说：“方方面面，林林总总，从艺术评价到人身攻击……”

　　“人身攻击？请你说详细点。”

　　库伦咽一口吐沫说：“都是卡洛斯自己提供的靶子——他曾多次自残！”

　　曹盾一惊：“啊？他为什么自残？”

　　库林有些轻蔑地说：“还是为了女人！为了向中意的女人表白爱意，他不止一次用雪茄烟烫伤自己的大腿，表示决心。几乎每次都能奏效，大概女人都被他的恐怖行为所折服。所以，卡洛斯两腿密密麻麻的全是疤痕！”

　　曹盾眼前闪过尸检时看到的情景，有点惊愕：“我了个去！他对女人不至于爱慕到如此地步吧？”

　　库伦撇撇嘴：“他不是爱慕，他在利用恐吓欺骗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曹盾猛然想起，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也有过这样疯狂的行为。1888年，梵高用剃刀割去一只耳朵，据说是为了追求一个女人，把耳朵割下来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两年后精神错乱，开枪自杀。难道艺术家有心灵通感？

　　“我记得，梵高好像也割下过一只耳朵。”

　　“没错。有人说他模仿梵高，他气坏了。为证明他没有模仿梵高，他在记者会上用几根当场钢钉穿过两只耳朵。这回他是为了名誉！”

　　曹盾愤愤道：“该死的记者，他们想害死卡洛斯！”

　　库伦说：“其实这样做适得其反，不仅维护不了名誉，还给记者增添了材料！”

　　艺术家为什么会自残？有人说是为引起大众的关注，有人说是为刺激出创作灵感，曹盾却固执地认为，艺术家自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摆脱创作的困境，释放内心的能量，那里面包含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遇人不淑、命运多舛，或许还有知音难觅种种。

　　曹盾不由得想起徐文长的故事。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说，徐谓（徐文长）“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据说，徐文长在发狂的状态下，自杀了9次。最后三次最为残忍，一次把铁钉塞进耳朵，然后在地面上猛砸。一次用锥子砸进了自己的肾脏。最后一次用榔头砸碎了自己的蛋蛋。难道只有如此自残，才能留下千古流传的佳话？

　　“除开为了女人，为了名誉，卡洛斯还为什么自残过？”

　　库伦摇摇头叹口气：“荒唐，还有一些荒唐的理由！”

　　曹盾说：“说说看。”

　　库伦说：“2017年，报纸上刊载出一个离奇的事。一老人自称是希特勒，当时已有128岁高龄。他对当年希特勒饮恨自杀做出解释，实为假死脱身之举。说从1945年至今中一直躲躲藏藏，早已厌烦了这种生活。由于2016年，以色列情报部门正式放弃追杀纳粹战争罪犯，老人确定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无忧，所以才站出来澄清自己是希特勒的真实身份。”

　　“这事和卡洛斯有什么关系？”

　　“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这位老人哗众取宠，不足为信。可卡洛斯信以为真。跟人打赌，切掉了左手的小手指！其实，就算他切掉胳膊，也无法证明希特勒的真伪……”

　　听到这里，曹盾心底升起一丝悲凉。卡洛斯为什么要因与己无干的事大动干戈、自取其辱呢？难道艺术家都是悲天悯人的清教徒、抑或活菩萨？呜呼哀哉！

　　库伦说：“卡洛斯虽然不是天主教徒，却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曹盾说：“幸亏卡洛斯生前就卖出很多画，可怜的梵高，生前只卖出一幅画！”

　　库伦说：“只能怪梵高太倒霉了！”

　　曹盾忽然发现库伦手臂上有一个短剑纹身标志，忙问：“这代表什么？”

　　库伦坦白说：“这是骑士会的标志。我和利马、戈麦斯都是哥伦布骑士会成员。”

　　曹盾心头微微一颤。他忽然感觉面前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如果贸然闯入，就会像飞蛾甚至飞鸟一样被粘性极强的网子粘住，挣扎不得，动弹不得，搞不好会麻烦缠身。

　　哥伦布骑士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天主教会兄弟会志愿者组织。该组织1881年在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成立，骑士们以救助病弱者、残疾人和穷人为荣。该组织通过致力教育、慈善、社会福利、战争救助及公共救助在社会广播善缘。

　　这个组织的成员，仅限18岁以上的天主教男性。初衷是在贫困的移民中建立一种类似兄弟会的保险制度，让孤儿寡妇有所养有所依。骑士们闻名于世的是强烈的天主教信仰，被称作“教会强有力的右臂”。

　　骑士会组织的所有庆典仪式和商业会面都仅限于会员参加，其他活动都向公众开放。为了确保仪式对新会员的震撼力和意义，要求骑士们保证不向他人透露仪式的任何细节。140多年来，骑士会始终保持着神秘莫测的氛围。

　　曹盾暗想：“幸好卡洛斯既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是骑士会成员。否则，这个案子的破获也许遥遥无期！”

　　二

　　“请问，你在艺术馆负责什么工作？”

　　“对外联络兼宣传推广人……”

　　“具体任务是什么？”

　　“联络展览机构、安排展览场地，还有辅助里卡多策展、组织记者招待会、宣传推广展览……”

　　“你的工作和卡洛斯有没有直接联系？”

　　“当然有。每个展览之前，我都要给卡洛斯写新闻通稿、写吹捧文章……吹捧这个词或许不恰当，就是正面宣传……”

　　完颜菲和凯瑟琳一问一答，你来我往，聊得很投机。

　　凯瑟琳胖乎乎的，全身都是肉。穿着一身横线的彩虹条纹连衣裙，越发显得臃肿。腰间仿佛套上了好几个不同颜色的膨胀的游泳圈。脚上一双紧崩崩的高跟鞋，看上去总是站立不稳。完颜菲很担心高跟会被压垮，凯瑟琳却满不在乎，端着咖啡时不时走几个台步，扭着肥厚的屁股故作轻盈地转身，似乎在展示自己的窈窕。

　　“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坐下来好吗？”完颜菲说。

　　凯瑟琳停止台步，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直到坐稳了，完颜菲才看出她的难受。不仅全身满满当当塞进椅子里，腰间的赘肉还从椅子的侧面挤出来。她觉得凯瑟琳再次起身都困难。

　　“凯瑟琳，你为卡洛斯做正面宣传，花钱吗？”

　　“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跟里卡多申请资金，拿去报社做广告，然后换取发表吹嘘文章的版面……”

　　完颜菲有点意外。她没想到在号称新闻自由的西方，报纸版面可以用金钱换取。也没什么不对，既然是资本社会，资本就是最大的润滑剂。凯瑟琳不过是某个环节上的某个齿轮。各个环节的齿轮转动，资本机器才能运转，社会才能运行。她仿佛听见凯瑟琳身上嘎嘎作响。

　　“卡洛斯那么多绯闻，正面宣传好做吗？”

　　“你说呢？他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纸皮人，我们还得吹他金身不倒，有神奇的自愈能力。”

　　“难道他就没有值得宣传的地方？比如在艺术创作方面的造诣？”

　　“我一直在宣传他在艺术创作上的造诣！但是，好菜必须依靠佐料。对，佐料是中国人的癖好！”　凯瑟琳喊起来。

　　完颜菲说：“不，那不叫癖好。可以叫做偏好，或者习惯……”

　　凯瑟琳说：“对，习惯。我写文章也需要尊宠读者的习惯，就是猎奇！”

　　“猎奇？你在卡洛斯身上猎奇？”

　　凯瑟琳说：“我不用猎奇。卡洛斯自身就有很多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

　　“吃颜料的癖好……”

　　“吃颜料？”

　　“请你不要大惊小怪……”

　　轮到凯瑟琳数落完颜菲了。她又大又圆的眼睛像灯泡一样照着完颜菲，一板一眼地说：“尤其是朱砂，卡洛斯多次中毒，经历多次紧急抢救！”

　　完颜菲大为吃惊。难怪卡洛斯经常颠三倒四、魂不守舍，乃是毒素所致。

　　朱砂通称丹砂，其主要成分是硫化汞，受热后容易分解出汞元素，含汞量86.2％，是炼汞最主要的矿物原料。中国古代用它作为炼丹的原料。过去产在辰州（今湖南沅陵等地），所以又叫“辰砂”。

　　朱砂中毒就是汞中毒，会损害人体的神经系统，对肾功能也有一定危害。因此朱砂不可以大量服用，不能煎煮。如果摄入量较少，一般不会引起严重反应，大量饮水可以及时将毒素排出体外。急性中毒直接损害中枢神经系统，造成昏迷抽搐、血压下降，需要及时就医，多数无法自愈。

　　根据凯瑟琳的描述，完颜菲眼前浮现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面对巨幅的画布，卡洛斯思忖片刻，忽然抓起一把朱砂朝画布撒上去。一片红雾过后，画布上留下浅浅的一团红痕。卡洛斯似乎不满意，再次抓起一把朱砂撒上去，红雾散后，红痕变深，宛如一团桃晕。卡洛斯似乎很满意，不知不觉用舌头舔着手指，嘴里渐渐一片血痕……忽然，他好像感到口渴，抓起一把朱砂撒进茶缸里，端起来一饮而尽……于是，其他人赶紧送医院抢救。

　　完颜菲想，也许卡洛斯喝惯安赫拉的经血，后来喝不到了，才被迫改喝朱砂？一位诗人说得好，艺术家独特的癖好，就是艺术家人性的弱点！

　　“我的情况就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凯瑟琳说。

　　“你对卡洛斯如何评价？”

　　“哪方面？”

　　“各方面。”

　　“如果综合评价，打九十分。如果评价艺术性，一百分。如果评价人品，八十分。”

　　“你对卡洛斯的人品评价不低。”

　　凯瑟琳说：“为什么不？他是一个优秀的男人。虽然他有过很多女人。一个优秀的男人本来就是许多女人的菜！”

　　完颜菲说：“哦，那暂时到这里，谢谢你的配合。”

　　完颜菲了解到基本情况后，放过了凯瑟琳。她离开后，凯瑟琳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发现起不来。恰好库伦赶来，好歹帮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的上帝，就像在受刑！”　凯瑟琳说。

　　库伦小心翼翼地问：“你没露馅吧？”

　　凯瑟琳说：“我能说出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库伦点点头，看着凯瑟琳得意的脸，发出会心的微笑。

　　凯瑟琳所说的“秘密”，是和库伦一起唱双簧。凯瑟琳负责对卡洛斯正面宣传，库伦暗中化名在网上、报纸上诋毁、黑化卡洛斯。凯瑟琳再进行反击，库伦再进行诋毁和黑化……一来二去，网上热闹异常。他们可以从里卡多那里领取双份报酬，还神不知鬼不觉。至于给水军和报社的打点，只是毛毛雨！

　　他们当然不能把赚钱的秘密告诉给外人，尤其是办案的中国警官。不过，这点秘密和办案无关，几乎可以忽略。可正是这种金钱的交易，损毁着卡洛斯的艺术名声！

　　库伦和凯瑟琳是一对怪胎。他们都有家庭，却一见如故，谈吐投机，还有共同的目标，就是想方设法赚取里卡多手里的经费。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针锋相对的文章，你如何吹捧卡洛斯，我如何诋毁卡洛斯，你如何造谣，我如何辟谣，你如何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我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联手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再给记者或者报社爆料，竭尽一切可能把卡洛斯这块肥肉炒热炒翻，获得无数报酬。

　　他们曾经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一个浴池里洗澡，却始终激不起任何情欲。在他们心里，金钱比情欲更刺激，那种数钱进账的快感无与伦比。

　　有一次，库伦和凯瑟琳光着身子面对面看着，仿佛在练习定力。凯瑟琳不断卖弄风情挑逗，库伦却无动于衷。

　　凯瑟琳说：“为什么你对女色视而不见？是我不够妖娆？”

　　库伦摇摇头说：“不，我不想对你产生情欲。情欲会破坏我们稳固的金钱关系，因为情欲无法用数字来衡量，金钱的分割却很精确。一旦发生情欲，我们就会纠缠在一起，不好清晰算账。一旦产生怨恨分手，所有的糗事会被抖出来。我们都会掉进深渊，万劫不复！”

　　凯瑟琳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保持金钱关系，不能发生肉体关系，肉体关系会污染我们纯洁的金钱关系！”

　　库伦和凯瑟琳就这样以金钱关系和谐相处，一起分享着卡洛斯的艺术红利。现在卡洛斯死了，他们如丧考妣。虽然还能炒作一阵，终究会归于凉凉。接下来何去何从，他们有点茫然……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案。”　凯瑟琳说。

　　库伦说：“永远破不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