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曹盾和完颜菲、福伊特回到艺术馆临时办公室，决定对这两天的调查做个小结。福伊特搬来一块白板，曼努埃尔和玛利亚一起参加。完颜菲跑去卫生间洗漱了好一阵，才跑来坐在玛利亚身边。曹盾明白，“卡洛斯荡妇”一定还在她心头徘徊。

　　“好吧，我们现在开始！”

　　曹盾在白板上写下一连串名字：艺术基金会主席伊莎贝拉，馆长里卡多，馆长助理玛蒂娜，艺术总监多洛雷斯，展览工程师罗梅罗和阿库尼亚，库管鲁利，后勤兼司机利马和戈麦斯，网监网控兼评论家库伦，对外联络兼推广人凯瑟琳……还有古董商史密斯、模特安赫拉，坐轮椅的胡安娜，除阿库尼亚外逃，胡安娜没找到外，尚有利马和戈麦斯、库伦和凯瑟琳没有接受调查。

　　“从目前调查情况看，我们不能说每个人都有嫌疑，也不能说每个人都可以排除嫌疑。接下来抓紧调查，至少要把馆内人员全部问询一遍……”

　　曹盾侃侃而谈，同时进行分工。剩下四个员工，曹盾和完颜菲、福伊特、曼努埃尔分别谈话，玛利亚值班，搜集各路信息。然后进行汇总，集中分析案情。

　　完颜菲情绪不高，曹盾问：“是不是被安赫拉倒了胃口？”完颜菲说：“我确实不知道女人还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心安理得的生活。”曹盾说：“这就是资本的本质。有钱人终成苟且，无奇不有。”完颜菲说：“我好像理解你弟弟不愿回归社会了，在他眼里全是龌龊！”曹盾笑笑：“我们却身不由己，难以免俗！”

　　曼努埃尔询问司机利马，谈话格外顺利。利马外貌矮胖粗壮，手脚短促。方形面孔，眼睛溜圆，鼻子像个剥了皮的蛤蟆趴在脸部中央，围着一圈络腮胡子。说话底气很足，说话像放小鞭一样，干巴利落。

　　利马说：“我们是小人物、陪衬人，一天到晚卖苦力。说是司机，其实包括搬运工、包装工、安装工、拆卸工等多个工种。如果外出展览，要把展品搬上车，安全运到目的地，再卸下来，搬到展览场地，安装到位。展览完毕，再拆卸下来，搬上货车，运回艺术馆，卸下来搬进库房……”

　　曼努埃尔说：“要是馆内展览呢？”

　　利马说：“那就简单一点。搬出来，安装好，展览完毕，拆卸下来，运回库房……”

　　曼努埃尔说：“说说卡洛斯吧！”

　　“卡洛斯？我的上帝！”利马似乎有些激动：“他是个魔鬼！”

　　“魔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亦癫亦痴，不像正常人！”利马说：“他精力旺盛，就像一头发情的骡子。不是做爱，就是作画，或者做爱和作画同时进行。没时没晌、没日没夜。他作画时就像神经病发作，手舞足蹈，满嘴脏话。他做爱时就像猛虎扑食，癫狂乱叫，嚣张透顶。他身上就像有根发条，一旦上满就忙碌不停。又像充满气体的皮球，一旦泄气就瘫软在地。如果不做爱也不作画，他就睡觉。一睡三天三夜，一睡七天七夜，不吃饭也不撒尿，呼噜震天，吼声如雷！醒来又开始作孽！你说，他是不是魔鬼？”

　　曼努埃尔说：“是魔鬼。也许，你因此想除掉他？”

　　“什么？不，”利马喊起来：“我是天主教徒，禁止杀戮！

　　曼努埃尔很清楚，天主教第一条教规就是“禁止杀戮”。他改换口气说：“既然知道卡洛斯是魔鬼，为什么不远离？”

　　利马叹口气说：“我们这样的人，左右不了命运，只配和魔鬼在一起。人生下来，就分三六九等，有的和神打交道，有的和人打交道，有的和魔鬼打交道。我就属于后一种人……”

　　曼努埃尔说：“那你说说，谁可能是杀害卡洛斯的凶手？”

　　“魔鬼，只有魔鬼才能杀死魔鬼！”

　　“你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这样渺小的人，不配杀死卡洛斯！”利马说。

　　曼努埃尔不语了。他非常清楚，利马这样的小人物应该不会杀死卡洛斯，因为没有怨恨，也得不到利益，除非被人利用。可证明这一点需要证据。

　　“如果非要你挑出一个人，认为他可能会杀死卡洛斯，你以为会是谁？”

　　利马想想说：“里卡多！”

　　十

　　福伊特询问戈麦斯，过程也异常顺利。戈麦斯外形修长，双手过膝，两脚超细如同圆规。瓦刀脸，眼睛总是眯着，就像墙上的一条缝隙，偶尔露出闪烁的光。说话口气弱弱的，一副卑微态度，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大卫·柯波菲尔见人就躲的模样。

　　福伊特说：“谈谈卡洛斯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卡洛斯不是人，是神！”戈麦斯用一种无限崇拜外加敬仰的口气说。

　　“为什么这么说？”　福伊特问。

　　戈麦斯说：“因为他能呼风唤雨、左右众生！”

　　“请具体说说。”　福伊特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他的人品人性、他的艺术气质，他的言笑谈吐，处处透着一个字：真实！”利马说：“他反对一切虚伪，一切谎言、一切阴谋！不管平民还是权贵，不管官员还是军人，他都有扯下面具、戳穿谎言、直击痛点的勇气。让人想起了不起的堂·吉诃德！”

　　大大出乎福伊特的意外。他万万没想到，戈麦斯竟然把别人嘴里的疯子和魔鬼，说成是行侠仗义、游走天下的“西班牙骑士”——堂·吉诃德！

　　“了不起？你觉得卡洛斯了不起？”　福伊特故意追问。

　　“是的，非常了不起！”戈麦斯语气肯定地说：“他敢于撕破所有人的画皮！”

　　“请举个例子……”　福伊特说。

　　戈麦斯说：“比如里卡多的假发，被他扯下来扔进火堆里。再比如玛蒂娜的乳垫，被他从衣服里揪出来，踩在地上摩擦。有一次，一个带着义眼的客人前来参观，他差点把他的义眼抠出来……”

　　福伊特说：“他为什么如此没有理性？”

　　“他认为既然上帝造了人类，还能拯救人类，就会帮助人类弥补任何缺陷，包括生理上、病理上的缺陷，人类不能自行掩盖和弥补，否则岂不是取代上帝？”

　　“看来他相信上帝。”

　　“不！”戈麦斯说：“他认为，上帝既然没让里卡多重新长出头发，没让玛蒂娜发育丰满，没让义眼人长出新的眼珠，说明上帝并不存在！”

　　“我的上帝！”　福伊特说：“他在亵渎神灵！”

　　戈麦斯说：“是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无神论者。可他本身就是个神，评论他的上司无可厚非！”

　　福伊特说：“好吧，他还有哪些冒犯神灵的行为？”

　　“很多很多。他对多洛雷斯的侄子想改变性别坚决支持，对多洛雷斯的反对表示斥责和蔑视。多洛雷斯认为身体是上帝给的，不能随意改变。再说大逆不道，传出去是家族的耻辱。卡洛斯的想法针锋相对，他认为如果孩子有这样的想法，恰好是上帝的提示。如果上帝不帮助解决，就可以自行解决。如果上帝不加以阻止，那就是正当行为。他还提出捐助经费，被多洛雷斯婉转拒绝。后来多洛雷斯却改变了态度，支持侄子去做变性手术……”

　　“看来，卡洛斯拯救了多洛雷斯的侄子，可惜他没能看到这一幕！”

　　“非常可惜。”　戈麦斯说。“他要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非常开心。还有罗梅罗，经常和卡洛斯发生冲突。罗梅罗是素食者，不沾一点荤腥。卡洛斯时常嘲笑他。说你为什么吃鸡蛋？鸡蛋也是肉食，可以孵出小鸡。你吃的是婴儿！每当这个时候，罗梅罗一声不吭，扭头跑去偏僻的角落里，大骂卡洛斯，诅咒他不得好死。有一次，卡洛斯在素菜里放了肉末，让罗梅罗吃出来了。大骂卡洛斯是万恶不赦的禽兽。卡洛斯说你要是恨我，就一枪打死我！记住，一定要让我死得痛快！”

　　“卡洛斯这个行为，让人不能接受。”　福伊特说。“他不能倚强凌弱。”

　　“是的，不仅罗梅罗，馆里所有人，几乎都被他不同程度的凌辱过。为此他得罪了所有人，包括我。”　戈麦斯说。

　　“这么说，所有人都有杀死他的动机？”

　　“不，不，谁都不敢杀死堂·吉诃德！”

　　“到底是不敢杀死堂·吉诃德，还是不敢杀死卡洛斯？”

　　“他们两人是一体的，杀不死！堂·吉诃德没有死，卡洛斯也没有死！”

　　福伊特明白，戈麦斯把现实中的卡洛斯和理想中的堂·吉诃德混为一谈了。他想把戈麦斯从理想中拉回来，忽然发现根本拉不动。卡洛斯已经根植在他心里，和堂·吉诃德融为一体了。

　　“好吧，卡洛斯没有死！”　福伊特只得做出让步，谈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