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完颜菲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曹盾的心。他踩住刹车，坐在位子上再也没说话。他脖颈僵直，脑子里乱成一团，可以说一片空白。完颜菲刚才脱口而出，没过脑子，也觉得说话太重，可也不想解释。二人保持着可怕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饭店。曹盾把钥匙交给门卫，直接走进大门。

　　回到宾馆躺在房间大床上休息的时候，曹盾还在回味着完颜菲说那句话时的口气。他知道她虽然一直没说，心里还在记仇。当年他义无反顾地离开她，一定让她杜鹃泣血、刻骨铭心……

　　曹盾和完颜菲热恋不久，利用假期不知疲倦地到全国各地看彩虹拍彩虹，几乎成瘾。他们把每次出去拍摄的照片做成电子相册，取名《彩虹集》，有空就拿出来欣赏、回味、评论，意犹未尽。两颗心就这样靠近，几乎谈婚论嫁。

　　就在这时，一件突如其来的事，让他和她的甜蜜关系蓦然陡转。

　　曹盾有个弟弟叫曹毅，不知中了那个大V的毒，一心向往诗和远方。大学是机械专业，阴差阳错考进南极探险队。在西藏经过半年训练后，他变得铁打一般，无比结实。接着他被选上参加雪龙号破冰船，开启前往南极建立中国科学考察站的艰苦历程。

　　在南极内陆施工期间，曹毅作为机械师，经常冒着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在冰面上维修车辆。这种环境下，对身体素质是极大的考验，更对意志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冰面上隐藏着许多难以发现的冰裂缝，这些裂缝一旦裂开，车辆和人员都有可能掉入其中，可能连尸首都无法找到。曹毅和科考队员们经受住这些致命的考验，成为第一批南极科考英雄。

　　一年后，曹毅从南极回来，女朋友不甘寂寞，已有新欢。曹毅患上抑郁症，茶饭不思，闭门不出。母亲百般劝解无用，曹盾也专程请假回家开导，效果不佳。不久，曹毅悄悄离开家，拖着行李再次去了南极，从此再无音讯。

　　母亲非常焦虑，恳求曹盾无论如何要把弟弟找回来。曹盾找王群山请假，得到例外批准。当曹盾把这个消息告诉完颜菲时，她惊呆了，劝他不要贸然前去。因为当时通讯手段不发达，南极联络极其困难，通讯费用极其昂贵。再说南极范围如此辽阔，去了也不见得能找到，还有路途上危险重重。完颜菲不希望和他失联，但骨肉之情、母亲之托，曹盾无法抗拒。他想起弟弟失恋、失业、患上抑郁症的遭遇，毅然对完颜菲说：“如果你觉得寂寞，可以换个男朋友！”

　　这句话让完颜菲十分寒心，溜溜哭了三天。曹盾出发时，她不想去送行，可又没忍住。开车匆匆忙忙赶到机场，只看见曹盾走进安检处入口的背影……

　　此后完颜菲再无曹盾的消息，从王群山嘴里也没探听到消息。她万念俱灰，决定暂时忘掉曹盾，埋头投入工作。紧接着，无数叔叔阿姨媒公媒婆给她介绍对象，简直就像苍蝇围着肥肉一样。她只得买下一只戒指，宣布已婚，丈夫远在南极科考站执勤……那些叔叔阿姨媒公媒婆才作鸟兽散。

　　完颜菲死了心，曹盾却一点不知情。可喜的是，经过半年的寻找，他在一条外籍科考探险船上见到了弟弟。曹毅此时已是探险队员，负责帮助科学家前往南极考察，逢山开路，遇水破浪。曹盾惊人地发现，曹毅变正常了，开朗了，爱说话了，做事严谨认真，勤劳肯干，还能跟同事开玩笑。曹盾想劝他回国，弟弟却说：“回不去了，我在这里找到了新家，找到了亲人和朋友。你回去吧，照顾好妈妈！”

　　曹盾惊诧于弟弟曹毅的转变，对一路上南极风光和见闻却感触良多。南极，这个地球上唯一的“净土”，以它独有的方式展现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雪白的冰山矗立在海面上，宛如巨大的水晶雕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让人不禁感叹自然界的壮丽与神奇。湛蓝的海水深邃而清澈，仿佛能洗净世间一切尘埃，让人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洗涤。

　　在这片纯净的土地上，生灵展现着生命的奇迹。企鹅们或摇摇摆摆地在岸边觅食，或成群结队地跃入海中嬉戏，它们的憨态可掬和无忧无虑，给这片寒冷的天地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偶尔从海中跃出的大鲸鱼，以它那喷水如注的壮观景象，震撼着每个目睹此景的心灵。要不是还有母亲和女友的牵挂，他真想留下来！

　　曹盾放心回国，向王群山报到。王群山分配他一个新的任务——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远赴非洲担任维和警察。曹盾表示坚决服从，王群山问：“女朋友怎么办？”曹盾无语，心里却暗下决心：国事为大，不再和完颜菲联系。因为维和任务需要两年，且生死未卜，他不想让完颜菲再次寒心。

　　曹盾踏上异国征途，完颜菲还蒙在鼓里。听说曹盾回国，她跑去找王群山探听。王群山却说不知曹盾下落。原来曹盾出发时，恳求王群山不要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完颜菲，让她彻底死心。完颜菲哭得梨花乱颤，王群山看着心疼，就把她调到麾下，做了国际刑警……

　　此刻，曹盾正在经历人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时刻。联合国维和部队中国营地刚刚建好，立刻遭到不明武装的炮火袭击。几十发炮弹落下，大地颤抖，天空乌黑，硝烟弥漫在整个营地。队长沉着地指挥着警察队员和联合国工作人员迅速进入隐蔽的防空洞和简单的掩体。曹盾抱着一个孩子，纵身跳进一个暗堡里，躲过一发炮弹，却被震耳欲聋的爆炸轰得头脑昏沉……

　　炮火袭击过后，队长命令警察队员们搜救人员、检查损失。曹盾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状，一个掩体里，一个男人衣服被炮弹震碎，光着蜷曲着身体；另一个掩体里，年轻的夫妻紧紧抱在一起，甘愿同生共死；还有两个掩体里，分别躲着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分开躲在不同的掩体，是维和部队定下的规矩：“必须为孩子留下一个家长！”曹盾深受触动，如同醍醐灌顶……

　　一年后，曹盾受伤归来，养伤三个月，独自黯然神伤，再没去找完颜菲。

　　完颜菲做了王群山的徒弟，依旧不理解曹盾的所作所为，对他的情感产生严重质疑。

　　一次，王群山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王群山和曹盾一家的合影。有曹盾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曹盾和曹毅，还有一个是曹盾的叔叔……王群山怀里抱着童年曹盾。

　　王群山指着照片说：“你看，这是曹盾的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受伤立功，特级英雄。这是曹盾的父亲，新疆建设兵团的干部，这是曹盾的叔叔，武警消防战士……可惜他俩都牺牲了！曹盾是烈士的后代。当初曹盾哭着喊着要考警校，爷爷坚决反对。爷爷说，我们一家为共和国贡献了两条人命！必须留下一个后人！”

　　完颜菲疑惑地问：“曹盾不有个的弟弟吗？”

　　王群山说：“曹毅是爷爷从地震废墟里捡回来的孩子……后来，曹盾瞒着爷爷考取了警校。我亲自去给爷爷做思想工作，当时爷爷躺在病床上，听后闭上眼睛没说什么。没几天爷爷就去世了。临走前，还把曹毅托付给曹盾……”

　　完颜菲彻底破防了：没想到，曹盾出自一个英雄的家庭。他去寻找曹毅，还带着一份沉甸甸的使命！

　　六

　　完颜菲说完那句话，内心颇为后悔。她知道这是潜意识里对曹盾不满，借此机会泄露出来，就像锋利的双面剑刃，刺伤了曹盾，也刺伤了自己。他们渐渐弥合的伤口突然被撕开，又撒了一把盐，造成两个人的二次痛苦。苦不堪言，却又万般无奈。她心里明白，眼下不能和曹盾闹不愉快，破案才是重中之重。他们之间的儿女情长和恩恩怨怨，不能成为完成任务的障碍。何况，他们在心底已经原谅了对方。可真的原谅了吗？

　　曹盾心里翻江倒海，往事恍然如昨，历历在目。往事能不能定义为往事，要看它会不会重新进入且影响你现在的生活。他和完颜菲现在只是工作关系，办案同事，不能把过去的情感羁绊拉扯到眼前。眼前只有案情，只有国家大任。

　　完颜菲知道误解了曹盾，想去找他却鼓不起勇气。直到前不久为国际刑警大会做集训，王群山菜故意把曹盾和完颜菲安排在一起。他们才慢慢缓和了关系。

　　曹盾知道完颜菲心里的疙瘩还没完全解开，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必须采取主动。想到这里，他赶紧给完颜菲发了短信：“想喝咖啡吗？”没想到完颜菲立即回复：“露台见！”

　　曹盾露出会心的微笑：“完颜菲不是过去那个爱冲动的小女孩了！

　　曹盾和完颜菲来到露台喝着咖啡，相互一笑泯恩仇，暂时忘记过去。两个人心里都像卸下沉重的包袱，一身轻松。

　　“我想吃冰激凌！”完颜菲突然说。

　　曹盾一招手看着侍者：“两份阿根达斯！”

　　二人吃着说着，心里脸上透露出无限凉爽快意。

　　就在这时，曹盾接到福伊特的电话：“曹先生，那个女扮男装的高个子女人，找到了！她叫安赫拉，住在使馆区的高级公寓里……”

　　曹盾心头一阵狂喜，举着冰激凌看着完颜菲说：“一边吃一边出发！”

　　曹盾与完颜菲驱车缓缓驶入使馆区，这里的氛围瞬间与城市的喧嚣截然不同，仿佛踏入了一个世外桃源。道路两旁，精心修剪的灌木与色彩斑斓的花卉交织成一幅生动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青草的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一片花团锦簇、绿意葱茏的高级公寓楼群逐渐展现在他们眼前。这些公寓楼虽不高耸入云，仅约莫五六层，却以其独特的韵味和精致的设计吸引着人的目光。每一栋建筑的外立面都仿佛是一件艺术品，有的采用温暖的米白色石材，搭配着细腻的浮雕装饰，展现出一种古典而优雅的气质；有的则大胆运用现代感十足的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彰显出前卫与时尚。

　　楼群间，错落有致地布置着精心设计的精致花坛，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设计者的匠心独运。绿树成荫的小径穿插其间，偶尔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掠过树梢，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鸣叫声，更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公寓门口，福伊特已在那里等候，身边围着一群记者。见曹盾和完颜菲到来，福伊特推开记者走过来。

　　曹盾急忙询问：“怎么找到安赫拉的？”

　　福伊特说：“狗仔队找到的。”

　　他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曹盾，曹盾见上边有张不太清晰的照片，正是带着黑丝面纱的安赫拉。标题上写着：“卡洛斯荡妇”神秘出现在枪击案现场。

　　“卡洛斯荡妇？”完颜菲感到疑惑。

　　福伊特解释说：“安赫拉早期给卡洛斯做过多年的人体模特，二人关系亲密，传出过许多绯闻。人们都爱听这个。后来给卡洛斯做模特的女人越来越多，她就被淘汰了……”

　　曹盾点点头：“有点意思。她想搞掉卡洛斯，至少有动机。看来你得感谢狗仔队，得来全不费工夫。走，进去会会这位荡妇！”

　　完颜菲有点醋意，不无讥讽地说：“会荡妇而已，不用这么积极！”

　　曹盾不想引起口角，赶紧改口说：“女士优先，你先请！”

　　完颜菲见福伊特在此，不好拌嘴，就径直走进去。曹盾和福伊特紧随其后，走进这栋高级公寓。

　　福伊特忽然小声补充一句：“安赫拉这名字，是天使的意思……”

　　曹盾顿时笑了，心想原来天使和荡妇竟然可以合为一体。他没敢说给完颜菲听，否则说不定会引发她的雷霆之怒！

　　安赫拉落落大方地接待着曹盾和完颜菲，福伊特说明来意，安赫拉客客气气把他们请进家门。

　　安赫拉公寓内的每处细节都透露着不凡的品味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其陈设说不上是极致的豪华，却称得上是低调的奢侈。步入餐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套熠熠生辉的银制餐具，它们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柔和而高贵的光泽，仿佛每件都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不仅满足了用餐的仪式感，更彰显了主人对品质生活的追求。

　　步入宽敞的客厅，一束束温暖的光线自天花板中央悬挂的巨大水晶吊灯中洒落，那吊灯设计精巧，每一颗水晶都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整个空间装点得既典雅又不失现代感。这不仅是照明的工具，更是室内装饰的点睛之笔，让人在踏入客厅的瞬间便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奢华氛围。

　　沿着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缓缓前行，两旁的墙壁上挂满了18世纪名家的油画作品。令人感到惊喜的，莫过于走廊尽头那幅来自墨西哥最著名女画家弗里达的油画。

　　完颜菲一下子叫起来：“弗里达，这里居然有弗里达的真迹！”

　　曹盾对弗里达不甚了解，大约知道她是个南美画家，好像根据她的事迹，还拍过一个电影。“难道弗里达是阿根廷画家？”

　　安赫拉见曹盾一脸蒙圈，不由得自豪地叽里呱啦介绍起来：“弗里达，墨西哥最出色的画家，全世界都有名。在南美更是家喻户晓，人见人爱。谁拥有她的画，谁就是超级高雅！”

　　“我的天，幸亏没说出来，不然让人笑掉大牙！”曹盾暗暗自语。

　　安赫拉继续介绍着：“弗里达的生平拍过两部电影，一部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还有一部是《挥洒烈爱》……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她是个有名的荡妇，可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完颜菲心想：“一个有名的荡妇，有什么值得炫耀？”

　　曹盾怕安赫拉就弗里达没完没了说下去，急忙转开话题，彬彬有礼地问：“安赫拉小姐，我们来访的目的，是想了解你跟卡洛斯的关系……”

　　“你们想了解我和他的亲密关系吧？”

　　安赫拉直截了当，弄得曹盾有点难为情。

　　“我是卡洛斯的天使！”安赫拉兴奋不已地说：“他的许多画作和雕塑都是我做原型和模特！”

　　曹盾说：“这一点我们知道，能不能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安赫拉重复着：“不知道的？那就多了。你想听关于精神的，还是关于肉体的？”

　　完颜菲对安赫拉的大胆言辞有些不适应，幸好她是在办案，对方在她眼里只是个嫌疑人。要不然，她会狠狠羞辱一下这个女人的厚颜无耻。

　　曹盾却冷静地说：“荤的素的我们都想听。”

　　安赫拉似乎不明白：“荤的素的？都是什么？”

　　完颜菲解释着：“就是你说的精神加肉体。”

　　安赫拉说：“啊，我明白了。先说精神方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对女人有如此强大的征服力和感染力！当然，我说的包括卡洛斯本人和他的作品。”

　　“他本人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曹盾问。

　　“激情洋溢、魅力四射、精力充沛、永不疲倦……”安赫拉一连说了十六字的赞誉。“神，他是个神，艺术之神，不是个人！”

　　听着安赫拉的赞誉，完颜菲觉得肉麻。她理解南美人说话喜欢夸张，全世界的溢美之词可以随意采用。毫无疑问，在安赫拉眼里嘴里，卡洛斯就是至高无上。

　　安赫拉说：“他讲笑话，可以讲一整天。他讲故事，可以讲一千零一夜。他讲的笑话，能让你笑得在地上打滚。他讲的悲剧，能让你哭得昏天黑地。他可以随便飞出哲言警句，比如人是自己的天敌，比如文明就是缺氧。哈哈，现在想起来还可笑，人类从猴子变成人，从树上下到地上，走向沙漠草原，走向城市村镇，不就是缺氧吗？越来越缺氧！哈哈哈哈！”

　　完颜菲对安赫拉放肆的笑声直起鸡皮疙瘩。“卡洛斯的荡妇，笑起来都如此放纵！”

　　曹盾却觉得安赫拉虽然笑得有点夸张，说的内容却颇有新意。她给曹盾了解卡洛斯打开了一个窗口。看来卡洛斯并非草包和废物，他是有看法、有主张的艺术家，或许还有不同寻常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