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多洛雷斯是个典型的拉美人，身高马大，魁梧雄壮。皮肤黝黑，胳膊滚粗。头发卷曲，眼窝深陷。白圈黑心的大眼珠，看上去有点吓人。嘴唇厚得像两朵贴近的蘑菇。穿着雪白的背心，底下一条花里胡哨的运动裤。有点像马拉松选手，又有点像拳击手。

　　曹盾和完颜菲和多洛雷斯面对面坐下，开始对相关问题展开询问。

　　曹盾问：“多洛雷斯先生，你为什么事情休假？”

　　多洛雷斯沉默了一下说：“我能不披露理由吗？”

　　曹盾问：“为什么？”

　　多洛雷斯说：“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

　　曹盾说：“你的隐私，还是别人的隐私？”

　　多洛雷斯说：“都有吧。”

　　完颜菲插嘴说：“现在发生了命案，你需要不在场的证明。最好不要有所隐瞒。”

　　多洛雷斯迟疑片刻，坦然地说：“为了打消你们的猜忌，我愿意披露这个隐私。不过请你们务必保密……”

　　曹盾和完颜菲想不出，多洛雷斯能说出多隐秘的理由。月黑风高、暗箭伤人、偷鸡摸狗、相好偷情、看望私生子、刨仇人祖坟……在国内可能发生，然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南美洲，也许说出来的理由超乎想象。

　　果不然，多洛雷斯说出一个让曹盾和完颜菲出于意料、格外惊奇的理由。“对不起，那几天，我请假陪着刚满18岁的侄子去做了手术。”

　　曹盾问：“什么手术？”

　　“……”　多洛雷斯没有应声。

　　曹盾提高声音再问：“什么手术？”

　　多洛雷斯轻声说：“变性手术。”

　　多洛雷斯如释重负地说完，曹盾忽然憋住了，就像被人用抹布堵住嘴，连呼吸都变得异常。

　　完颜菲却说道：“理由很充分，无懈可击。”

　　曹盾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叔叔，陪着侄子去做变性手术？”

　　多洛雷斯说：“这个……值得质疑吗？”

　　完颜菲赶紧告诉曹盾：“阿根廷法律允许公民自主决定自己的性别。18岁之前需征得父母许可，18岁之后只需向政府申请即可，政府还会补贴变性手术或激素治疗费用……”

　　多洛雷斯接着说：“没错。我侄子早就想做变性手术，可父母不同意，家里不给钱，我也没那么多钱给他。只好等到满18岁。这样即不用征求父母意见，又可以省下大笔费用。所以，我带着他实现了人生梦想……”

　　“人生梦想？变性手术居然是人生梦想！”曹盾心里喊着，脸上露出疑惑：“政府还给补贴？阿根廷对变性如此宽容？”

　　完颜菲说：“阿根廷政府在性别认同和变更方面非常宽容，对变性手术和激素治疗费用的补贴，充分体现出尊重个体的选择，推动社会的包容和多样性……”

　　曹盾听着完颜菲的絮絮叨叨，心里还是不明白。小声嘀咕：“一个男人变成女人有什么意义？如果可以自由转换，好像还可以考虑一下。”

　　完颜菲反唇相讥：“你还想男女通吃？”

　　曹盾不语。他看着多洛雷斯一脸迷惑的样子，知道他听不懂中文，就转开话题，继续询问：“那把左轮手枪停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会正好对准卡洛斯，而不是别人？”

　　多洛雷斯说：“旋转机关是展览一部分，为的是让观众全方位看见雕塑，也是让雕塑活动起来。我们的旋转机关是引进的，各家博物馆都采用同一个公司的牌子。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至于对准谁，不由我决定。”

　　完颜菲问：“由谁决定？”

　　多洛雷斯说：“卡洛斯？里卡多？或者伊莎贝拉？说不清。”

　　曹盾说：“这种旋转机关，可不可以做手脚？”

　　多洛雷斯说：“当然可以。但是，对旋转机关做手脚有什么意义？还有，我们为什么要绞尽脑汁，杀死自己的大金主？”

　　面对多洛雷斯的有条不紊、娓娓道来，曹盾和完颜菲的盘问反而显得有点吃力。曹盾随即提议到地下室看看，现场核验旋转机关的真实情况。

　　曹盾和完颜菲跟着多洛雷斯来到艺术馆地下现场，考察旋转机关，记录转盘过程。完颜菲采用AI技术，进行精准复盘，发现分毫不差。证实多洛雷斯所言不虚。

　　多洛雷斯说：“关键环节在于那颗真子弹！”

　　曹盾问道：“真子弹从何而来，你有什么推测？”

　　多洛雷斯说：“真子弹的事，我一无所知。最好去问伊莎贝拉！”

　　四

　　曹盾开着车，和完颜菲一起去见伊莎贝拉。路上，二人再次议论着多洛雷斯的侄子做变性手术的事。

　　曹盾耿耿于怀：“你管这叫社会的包容和多样性？如此说来，我们国家早在春秋时期，就实现社会的包容和多样性了！”

　　完颜菲明白，曹盾说的是宦官制度。“那不一样，过去是被迫，现在是自愿。”

　　曹盾说：“不见得。我去过河北一个村子，以前整个村子当太监成风气。家里几个男孩子，成熟后抓阄，谁抓到就去当太监。得到宫里的俸禄，全家都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最后一个孩子刚做了手术，大清朝崩溃了。你说他们是被迫的？”

　　完颜菲哭笑不得：“你别抖落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我给你讲个故事，确切地说是个电影。电影名字我忘记了，内容是这样的。有个男孩子从小就女里女气，很想做个女人。他穿花衣服，涂口红、鬓角带花，经常惹得大伙嘲笑。可他一点不怕，一心想实现自己的梦想。一天，一群女孩子来本地跳芭蕾，他一下子就迷住了。心里又多了一个梦想：做个芭蕾舞者！”

　　曹盾说：“一个梦想还不够，又多了一个？”

　　完颜菲说：“你让我讲完！没多久，男孩子就背着家里来到芭蕾舞团，再三恳求学习芭蕾舞。团长见他非常执着，就同意了。男孩子从此和女孩子们一起压腿、弹跳、蹦高、旋转……进步很快，一年下来，超过绝大多数女孩！”

　　曹盾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郎！”

　　完颜菲说：“可你知道，他为此受了多少苦吗？每天都要用布缠住下部，免得女孩子们说他甩来甩去。不敢吃肉，不敢多喝水，坚持5公里跑步，增强体力。为了加强韧带的韧性，他请人强行给自己抻筋！每次都疼得鬼哭狼嚎，汗流浃背！”

　　曹盾说：“有一美就有一毁。也许他活该受罪！”

　　完颜菲说：“追求，这是对生命意义的追求！”

　　曹盾说：“后来呢？男孩子成功了？”

　　完颜菲黯然地说：“没有。他摔断了腿，两个梦想都破灭了。”

　　曹盾听后猛然停住车，用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完颜菲：“折腾半天，失败了？”

　　完颜菲说：“难道只有成功才有意义吗？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曹盾沉默了，重新发动轿车，开出一段路程才说：“我刚才觉得男孩子可惜了。追求梦想，无所畏惧，这才是英雄本色……”

　　完颜菲笑了：“你脑子转弯还挺快。我刚想批判你几句，你就投降了？”

　　曹盾说：“向真理投降有罪吗？算了，别耍贫嘴了。快去见伊莎贝拉！”

　　阳光温柔地穿透稀疏的云层，洒落在碧绿葡萄庄园里，仿佛披上一层耀眼的翡翠外衣。一排排整齐的葡萄架交织成绿色的长廊，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葡萄特有的清新与甘甜，偶尔还能嗅到一丝土壤和果实的混合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曹盾和完颜菲踏着由细碎石子铺就的小径，穿过生机勃勃的庄园，来到伊莎贝拉家的古堡前。

　　这座古堡与其说是一座居所，不如说是一座承载厚重文化的历史建筑。古堡的外墙由大块的石材砌成，历经风雨侵蚀，表面覆盖着青苔和岁月的痕迹，却更添了几分古朴与庄重。石缝间，几株顽强的野花探出头来，为古老的城堡增添了一抹生机。

　　古堡的大门由厚重的橡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繁复而精美的图案，既有中世纪骑士与龙的传奇故事，也有象征着家族荣耀与传承的徽章。推开这扇沉重的门扉，仿佛穿越时空，踏入另一个世界。

　　步入古堡内部，一股浓郁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大厅高挑而宽敞，天花板上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墙壁上挂满了名贵的油画和家族成员的肖像画，每一幅都诉说着家族的辉煌历史与不朽传奇。

　　古堡的每一个房间都布置得别具一格，充满了浓厚的艺术氛围。有的房间装饰着精致的瓷器与雕塑，有的则摆放着古老的乐器与书籍，让人不禁沉醉在这份静谧与美好之中。窗外，是精心修剪的花园和远处连绵的山峦，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风景画。

　　曹盾和完颜菲不禁为这座古堡的宏伟与美丽所震撼，更对伊莎贝拉家族的历史产生浓厚的兴趣。就在此时，伊莎贝拉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伊莎贝拉面容精致，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淡然与智慧。细长而柔和的眉毛轻轻上扬，为妩媚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生动与灵气。眼眸深邃，鼻梁挺直，与那抹淡粉色的唇瓣相得益彰，自有一股天然的润泽与高雅。

　　她身着一袭剪裁得体的长裙，面料选用上等的丝绸或蕾丝，轻盈而富有光泽。裙身色彩淡雅，不仅衬托出她肌肤的细腻与白皙，还添了几分不染尘埃的脱俗气质。裙摆宽大，层层叠叠，绣着精细的花卉图案或是细腻的蕾丝花边，每一处都彰显着主人的不凡品味。腰间束以一条细长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小巧的宝石或珍珠，充分显示出贵族的奢华感。

　　她的发式也是一丝不苟，或挽成高雅的发髻，上面点缀着几朵精心挑选的鲜花或小巧的发饰。她的手指上佩戴着几枚简约而不失精致的戒指，耳垂上挂着小巧的珍珠耳环，在光线的照耀下轻轻闪烁，灵动而雅致。

　　伊莎贝拉和曹盾、完颜菲简单寒暄过后，带着他们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宽敞而神秘的房间——家族收藏室。一股混合着古老木质与淡淡香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让曹盾和完颜菲瞬间感受到岁月的沉淀与文化的深邃。

　　房间内，光线透过精致的彩色玻璃窗洒落，与室内金碧交错的装饰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梦幻而庄重的氛围。四周的墙壁上，镶嵌着展示柜，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与古董，从古老的盔甲到细腻的瓷器，从名贵的油画到罕见的宝石，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曹盾和完颜菲的目光在珍贵的藏品间穿梭，不时发出惊叹。突然，完颜菲的视线被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展品吸引——那是一副精致的麻将，木质的牌面上雕刻着细腻的图案，虽历经时光却仍显光泽，显然被主人细心保养过。不远处，一把精美的扇子静静地躺在展示台上，扇面上绘有中国传统的山水画，笔触细腻，意境深远，让人透过画面仿佛能感受到来自东方的雅致与宁静。

　　“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来自中国的麻将和扇子。”曹盾感慨道，心中涌起一股亲切感。

　　完颜菲说：“伊莎贝拉夫人，您的家族收藏真是包罗万象，让人大开眼界。”

　　伊莎贝拉微笑着解释道：“我的丈夫是一位热爱探险的航海家，他游历世界各地，收集了许多不同文化的瑰宝。这些麻将和扇子，就是他从中国带回来的。”

　　听着伊莎贝拉的介绍，曹盾和完颜菲对这座古堡和伊莎贝拉家族的历史有了更深的了解与敬意。

　　随后，伊莎贝拉请他们来到后花园，坐在藤萝花垂坠的花架下，品着道地的阿根廷红酒和马黛茶。

　　曹盾急于弄清伊莎贝拉和卡洛斯的关系，开门见山地询问起来。

　　曹盾问：“伊莎贝拉女士，你的基金会如何做起来的？”

　　伊莎贝拉不紧不慢地说：“我想里卡多已经告诉你了。还要我重复吗？”

　　曹盾说：“我想听你亲口讲一讲。”

　　这句话里，隐隐含着和伊莎贝拉对口径的意思。伊莎贝拉没有拒绝，喝了一口马黛茶说：“我丈夫是个航海家，经常带着船队出海去做贸易。我的家族是西班牙皇族血统，拥有一片很大葡萄庄园，就是现在你们所处的地方。我家的葡萄酒做的品质特别好，很是上流社会欢迎。可惜我父亲打猎时被熊咬死了。酿酒的技术也大不如前。后来我嫁了人，幸亏我丈夫非常能赚钱，我就用这些钱购买艺术品和古董。后来，我丈夫在一次大风暴中不幸去世，我成了寡妇，搬回到葡萄庄园。为了生存和发展，我开办了画廊，后来又成立艺术基金会，还和里卡多联办布城艺术馆……”

　　曹盾问：“你们采用什么合作方式？”

　　伊莎贝拉说：“我负责投资，他负责经营。年初预算，年底分红。”

　　曹盾问：“利润如何分配？”

　　伊莎贝拉说：“除去经营成本，二三五。里卡多得二，卡洛斯得三，我得四。有时候，我的基金会还会给与他们额外的奖励。”

　　完颜菲插话道：“卡洛斯遇刺，你们损失可不小。”

　　伊莎贝拉叹息道：“是啊，损失巨大。简直是灭顶之灾。”

　　完颜菲继续问：“你们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伊莎贝拉摇摇头：“完全没有。基金会和博物馆一直稳定运行，收入颇丰。每个人都得到了好处，包括卡洛斯，他得到的不比我们少……因为他的成本就是自己。”

　　曹盾问道：“以你的判断，谁会刺杀画家？”

　　伊莎贝拉说：“我判断不出来，因为卡洛斯没有敌人。他喜欢花钱，经常请大家聚餐烧烤，给困难者发钱，员工关系很融洽……”

　　完颜菲说：“可我们听说，阿库尼亚和卡洛斯打过一架。”

　　伊莎贝拉说：“是的，有这回事。”

　　完颜菲问：“为什么？”

　　伊莎贝拉再次叹息：“阿库尼亚的未婚妻克拉拉和卡洛斯搞在一起，克拉拉喜欢卡洛斯的疯狂，不喜欢阿库尼亚的古板。后来被阿库尼亚发现了……”

　　完颜菲有点吃惊：“他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伊莎贝拉说：“好像好久了。关键是阿库尼亚和卡洛斯打架以后，克拉拉表示要跟卡洛斯在一起，弄得阿库尼亚非常尴尬……”

　　曹盾说：“后来呢？”

　　伊莎贝拉说：“后来克拉拉被卡洛斯抛弃，又被阿库尼亚嫌弃，突然就消失了！”

　　曹盾说：“中国话管这种情况叫始乱终弃。看来，克拉拉也是受害者。”

　　完颜菲却说：“我认为不存在受害者。全是自作自受。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伊莎贝拉第三次叹息说：“是啊，不可活。到现在我也不能接受，卡洛斯已经死了！”

　　曹盾说：“还有一件事，采用真手枪是谁提出来的？”

　　伊莎贝拉说：“我提出来的。”

　　曹盾问：“为什么？”

　　伊莎贝拉说：“我觉得在艺术雕塑上用真枪，是个噱头。”

　　曹盾追问道：“那真子弹呢？”

　　伊莎贝拉说：“真子弹是卡洛斯提出来的！他想在开展时取得惊人的效果。”

　　曹盾说：“好吧，我们的问题问完了。谢谢伊莎贝拉夫人的招待，这么好的下午，这么好的红酒和马黛茶，这么美的葡萄庄园，这么残酷的话题！”

　　最后这句话，似乎在敲打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的眼睛湿润了，喉头哽咽着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三次沉重打击了！”

　　曹盾和完颜菲一愣，本想继续追问，又不想勾起伊莎贝拉的伤心，就站起来说：“我们先走了，以后找机会再叙。再见，伊莎贝拉夫人！”

　　“再见，慢走！”伊莎贝拉轻声说。

　　曹盾开车和完颜菲一起离开庄园，这才提起伊莎贝拉遭受三次沉重打击的话题。

　　曹盾说：“伊莎贝拉夫人说遭受三次沉重打击，第一次应该是父亲，第二次应该是丈夫，第三次难道是卡洛斯？”

　　完颜菲说：“当然。卡洛斯一死，基金会的摇钱树就没了，她能不伤心吗？”

　　曹盾说：“可她把卡洛斯和父亲、丈夫相提并论，有点不合情理。”

　　完颜菲说：“完全合乎情理。前两次伊莎贝拉不仅失去了亲人，也断了财路。这次虽然失去的不似亲人、却胜似亲人，同样断了财路！所以才伤心之至！”

　　曹盾突然竖起大拇指夸赞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分析有水平，自愧不如！”

　　完颜菲冷笑一声说：“你不用拿廉价的吹捧来掩盖自己的窘迫！”

　　曹盾说：“好，算你说得对。可伊莎贝拉能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吗？”

　　一句话把完颜菲问住了。她思忖一下说：“暂时可以排除在外。”

　　曹盾问：“那你觉得谁嫌疑最大？”

　　完颜菲说：“目前看，应该是阿库尼亚和克拉拉！”

　　曹盾说：“你意思是，阿库尼亚跑出去是找克拉拉？他们是同谋？想一起远走高飞？”

　　完颜菲说：“有这个迹象。不然阿库尼亚跑什么？”

　　曹盾说：“如果怀疑他们联手谋害了卡洛斯，图什么？他们既不是最大利益者，也不是直接受益者……”

　　完颜菲突然冒出一句：“谁像你，即使丢了所爱之人，也在所不惜！”

　　曹盾猛然踩住刹车，整个身子仿佛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