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顺藤摸瓜皆断茬(9—10)
九
福伊特正在库房办公室里和鲁利谈话。
鲁利个头矮小,身体单薄。一副颓丧的样子,五官扭曲,头发倒伏,袖口撕裂,手指不住乱动。福伊特敏锐地感觉到他内心的惴惴不安。他不安什么?他和卡洛斯最亲密,亲密到什么程度?有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福伊特开门见山地询问:“鲁利先生,请你回答一些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拒绝。但你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鲁利安静地听着,小眼睛里闪烁着忐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福伊特说:“你在艺术馆担任什么职务?”
鲁利:“库管,就是库房管理,还有杂务什么的。”
福伊特说:“杂务?请说具体一点。”
鲁利说:“就是保管艺术品,盘点库房,清理账目……”
福伊特问:“你还管账目?”
鲁利说:“不,不是管理钱财那种。我管理的是艺术品进出库房时的账目。”
福伊特点点头:“明白。除此之外,还做什么?”
鲁利说:“还有卡洛斯先生的私人事务……”
福伊特来了兴致:“私人事务?听说你跟卡洛斯最投缘,他和你的关系最亲密。说说亲密到什么程度?平时如何相处?”
鲁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稍加迟疑后说:“他确实把我看作家人,就像一个亲弟弟。所以我除了管库,还要管他的家务。”
福伊特有点惊奇:“家务?这么说,你除了做库管,还做管家?”
鲁利回答道:“可以这么说。卡洛斯的家务事,几乎都交给我。比如打扫卫生,清运垃圾,洗衣服……”
“洗衣服?你一个大男人,给卡洛斯洗衣服?”
“是的。我做事认真,卡洛斯很放心。”
“怎么个认真?”
“对于洗衣服,卡洛斯要求内衣和外衣分开洗,布料和化纤分开洗,避免交叉。我总是严格按他的要求去做。如果做不到,就会被他一顿臭骂。”
福伊特问:“这些杂务之外,还管什么?”
鲁利说:“还管钱。”
“还管钱?你不说只管进出库房的艺术品账目吗?”
“我管的钱,是卡洛斯先生的个人收入。”
“个人收入?”
“对。每次卡洛斯从伊莎贝拉那里分账,都由我保管。我帮他存进银行,然后把银行卡给他。有时候银行卡也留在我手里,只要给他报账即可。”
“他可真是大松心!看来,他对你绝对信任。”
“是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忠诚。”
“你为什么如此忠诚于他?”
鲁利停顿了一下:“说来话长。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成年后离开孤儿院进入社会,有点格格不入,经常受欺负。我干过很多行业,比如在饭馆里洗碗筷、送外卖、收垃圾、卖花卖茶,每次都不长。不是我没长性,是处处受排挤。有一天我骑车送报纸,为了抄近道从小巷里冲出来,被一辆豪车撞倒受伤。车上下来一个司机,看了一眼说不用管他。接着又下来一个人,就是卡洛斯先生。他看着被撞坏的自行车,又看看我受伤流血的腿,大骂司机没人性,立刻把我送去医院……伤好了以后,卡洛斯先生又把我带回家里养伤,住了半个月。后来他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不要钱,就是工作没了。卡洛斯先生让我做家务,我做得井井有条,他很满意。后来,又介绍我来艺术馆,我总算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想到,卡洛斯先生竟然被谋害了!”
鲁利忽然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脖子一扯一扯的。福伊特心里清楚,这种悲哀装不出来。他注意到鲁利一口一个“卡洛斯先生”,透着对卡洛斯的无比尊敬和怀念。
“你觉得,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因为他需要,不,因为他也是个孤儿!”
鲁利提高声音,似乎在竭力说明。福伊特理解他的心情,孤儿同命相怜,卡洛斯一定是心底涌出来的爱心。鲁利看上去人畜无害,但审案就是审案,不能以偏概全。福伊特必须追问到底,找到破绽。
福伊特说:“这么说,你手里很有钱了?卡洛斯死后,你是明显的受益者。”
鲁利急忙否认:“不,不,卡洛斯花钱如流水,根本存不下钱。有时候,我还得帮他垫钱、借钱!”
福伊特觉得不可思议:“什么?卡洛斯还会借钱?”
鲁利说:“因为他觉得自己财源滚滚,源源不断,所以花钱从没有节制。高兴起来挥金如土。除了那些艺术品,没留下多少财产——都怪那些该死的女人!”
福伊特听到这句凶狠的诅咒,心里产生一丝怀疑。鲁利明摆着是在埋怨,或者嫉妒。那些“该死“的女人,有没有一种可能,鲁利对那些女人无能为力,索性就想掐断她们欲望的来源?
“那些女人不过是卡洛斯的玩物,不至于该死吧?”
“她们不该死,谁该死?卡洛斯先生虽然好色,也不是来者不拒。但那些无耻的女人,用肉体诱惑卡洛斯先生,哪个男人承受得住?”
“难道她们不择手段地勾引卡洛斯?”
“没错。她们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其极。画室里、雕像后边、柜橱里、卧室、厕所、厨房,甚至天花板上,花样百出地出现在卡洛斯先生面前,让他掉进她们恶毒的陷阱。”
“也许,卡洛斯精力旺盛,需要很多发泄的对象。有人说,艺术家性欲越强,艺术创造力就越强!”
“卡洛斯先生确实精力过人,但他并非饥不择食!如果女人想算计男人,再强大的男人也会一败涂地……”
“卡洛斯如何一败涂地?”
福伊特想一追到底,鲁利忽然渴求道:“我想方便一下,你看行吗?”
“去吧去吧,我等着你。”
福伊特慢条斯理地说,鲁利一副憋不住的样子,匆匆走了出去。
“一个微妙的时候到了。” 福伊特知道,凡次审问嫌疑人的关键时刻,都会出现这样的插曲。有的嫌疑人会提出抽烟,有的嫌疑人会说让我喝口水,还有地嫌疑人就会请求方便。这些行为都说明嫌疑人心理防线正在崩塌,准备说出最隐秘的线索、事情或者细节。福伊特觉得鲁利本身就很脆弱,卡洛斯一死,令他失去靠山,恨不得把一肚子苦水都倒出来。他嘴里一定会说出有价值的东西。
鲁利上完厕所回来,脸上一副黯淡无光的表情。他看着福伊特说:“我想坦白一件事。”
“好,你说吧。” 福伊特说道。
“你发誓,你必须保密。”鲁利强调。
福伊特有点蒙圈:“啥意思?你还跟警察提条件?”
鲁利说:“对,你答应,我就说。你不答应,我不会说的。”
福伊特被僵住了。他犹豫着该不该答应鲁利。如果答应,鲁利说出来的线索或者有用情节,岂不白费?如果不答应,那就什么也得不到。福伊特心一横,先答应了再说。如果能获得有价值的线索,就算违背誓言跟鲁利翻脸食言,也不算吃亏。
“好,我答应你。严格保密。” 福伊特说。
“我相信你。” 鲁利说:“卡洛斯先生其实是个失败者。他对那些女人没有抵抗力,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回来,有时还人事不省。我有时……不,是经常要给他洗澡。他身上味道很大,非常难闻。我给他脱掉衣服,每个地方都洗得干干净净……”
“每个地方?” 福伊特重复着。
鲁利说:“对,卡洛斯先生从不避讳我。我总想让他第二天体体面面地醒来,忘掉昨晚发生的事,连同那些脏兮兮的衣物都清洗一遍。”
“这么说,你们也难免有肌肤之亲?” 福伊特试探地问。
鲁利没否认,点点头说:“有一次,卡洛斯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时摇摇晃晃,一把搂住我,把我当成了一个女人,强行把我压在身下……”
福伊特瞪大眼睛:“你们——竟然发生了?”
鲁利点点头:“几乎发生。他当时神志不清,我不忍心拒绝……”
“什么叫——几乎发生?难到中途卡洛斯恢复了理智?” 福伊特说。
鲁利说:“不,他是——不行。他被酒精抑制了性功能!”
福伊特哦了一声,脑子里联想到阳痿、早泄、不举一类的情况。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卡洛斯,居然也有“不行”的时候。
“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吧?按说卡洛斯先生死了,我不该披露这个秘密。对他的人品是极大的伤害……”鲁利急切地强调着。
福伊特肯定的口气:“我不会说出去的。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鲁利深深吐了一口气:“上帝,卡洛斯先生现在只剩下艺术品了!”
福伊特离开鲁利时心里暗想,鲁利对卡洛斯知恩图报,不可能杀死他。退一万步,他就是杀了卡洛斯,也得不到多少钱。至于他和卡洛斯的关系,涉及到艺术家的名誉,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对于卡洛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含糊了。大师、艺术家、天之骄子、纵欲狂、变态、混世魔王……需要多少个头衔,才能勾画出完整的卡洛斯?抑或根本无法完整勾画出一人千面的卡洛斯?
十
完颜菲和罗梅罗的谈话,是在口沫横飞的情形下进行的。罗梅罗似乎对卡洛斯非常痛恨,提起他的名字就咬牙切齿,说起往事便破口大骂,毫不掩饰。完颜菲感觉他恨不得把卡洛斯送停尸房里拖出来,痛打三百鞭子,方解心头之恨。尤其令她恶心的是,罗梅罗的口沫全都飞到她的脸上。完颜菲只好适当地调整二人之间的距离。
不料,罗梅罗居然往前挪了一步,全然没有察觉完颜菲厌恶的表情,义愤填膺地说:“卡洛斯就是奴隶主、黑魔头、穷凶极恶的匪徒!他把我们当苦力,当下人,当奴隶!”
罗梅罗给卡洛斯下了如此残暴的定论,让完颜菲格外吃惊。
“为什么?你为什么把卡洛斯描绘得如此不堪?”完颜菲问。
罗梅罗说:“不是描绘,也没有夸张,全是事实!”
完颜菲不急不缓地说:“那你详细说说。”
罗梅罗滔滔不绝地说着,完颜菲眼前浮现出一些惨不忍睹的情景。这些情景充分展现出卡洛斯的阴狠歹毒,同时也展现出罗梅罗火山爆发般的愤怒。完颜菲终于明白怒不可遏的真实含义。
一个春日的下午,罗梅罗等正在画室里调配颜料。卡洛斯走进来打量着,忽然阴沉着脸。他对罗梅罗等调制的颜料很不满意,尤其对红色颜料嗤之以鼻。
“鸽血红,我要的是鸽血红,要像鸽子的血一样鲜红!你们弄的就像寡妇的经血——马上去给我抓两只鸽子!”卡洛斯怒吼着。
罗梅罗等赶紧去市场上买来两只鸽子,卡洛斯拿着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子割断鸽子的脖颈,让喷涌出来的鲜血溜进颜料桶里。他割了一只又割另一只。罗梅罗非常惊恐,他见过市场上杀鸽子的情景,不过是把鸽子的脖颈割出一个口子,任凭鸽子挣扎着滴血。卡洛斯却是直接割断鸽子的脖颈,鲜血像喷泉一样溅射!
“我的上帝,简直是魔鬼!”罗梅罗在心里说。
不料卡洛斯还不满意,继续吼着:“不,不够血红,不够血腥!”
卡洛斯命令罗梅罗等脱去上衣,跪在地上爬行。罗梅罗等不知他想做什么,不敢违拗。毕竟卡洛斯是这里不可动摇的主人,高不可攀的艺术大师!
罗梅罗等首尾相衔,围成圆圈在地上爬行。卡洛斯忽然找出一根鞭子,恣意抽打着他们的脊背。随着一阵阵惨叫,罗梅罗等人的后背鼓起一道道鞭痕,渗出一股股鲜血。残忍的卡洛斯竟然拿起一块白纱布,蘸满鲜血然后挤在颜料盆子里……
罗梅罗等悲愤交加,又不敢反抗。只求颜料的调配,尽快达成卡洛斯满意的效果。
“不,不,还差一点点!”
卡洛斯歇斯底里的吼着,依旧不满意。“拿刀来,拿刀来!”
罗梅罗等以为卡洛斯要用刀子刺破他们的皮肉取血,谁都不敢去拿。看着旁边血已流尽、还在挣扎的两只鸽子,全身颤抖不已。
只见卡洛斯跑去拿起刀子,对着自己的胳膊就割。鲜红的血浆再次像喷泉一样涌出来,让人胆战心惊。卡洛斯热血喷张,郎朗大笑,用白纱布蘸着浓稠的血浆,全数拧进颜料盆里。然后搅动着说:“这才是血红!血腥!”
卡洛斯甚至吸吮着着自己胳膊上的鲜血,哈哈大笑:“我是吸血鬼!”
完颜菲听到这段充满血腥的叙述,感觉到脉搏加速,心率骤然加快,眼前仿佛情景再现一般,浮现出卡洛斯血盆大口、几近疯癫的状态。但她很快沉静下来,知道断案不能被情绪所左右,必须找出背后的原因。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完颜菲问。
罗梅罗说:“他虽然不是教徒,却应教堂之约,画一幅《十字架上》的巨幅油画。他希望人们看到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说必须用刺目的血红冲击人们的视觉,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
完颜菲说:“这个想法没错,方法有失偏颇。”
罗梅罗却说:“不,这个想法就错了!”
“为什么?”
“因为他亵渎了基督!他想用自己的血,涂抹在基督的伤口上。”
“可也有鸽子的血,还有你们的血。”
“这正是卡洛斯的险恶之处。他这样做是在暗示,基督之死沾满了人间之血,充斥着迷乱的屠戮!我当时就有杀死他的冲动!”
完颜菲没想到罗梅罗会有这样的解释,也许他在给自己对卡洛斯怀恨在心找一种借口。她不想在宗教层面进行纠缠,继续鼓励罗梅罗控诉卡洛斯的残暴和无德。
罗梅罗说:“他做人体雕塑,拿我们做模子,先用泥巴往我们身上糊,看多长时间能干透,成不成型,出来什么效果……我们就是他的人体雕塑试验品。有一次,他用泥巴糊住我鼻子,让我差点窒息。可我当时一动都不敢动!事后,我真想扑上去掐死他!”
完颜菲说:“这是你第二次想杀死卡洛斯。还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理由?”
罗梅罗说:“办展览期间,他经常朝令夕改,想一出来一出。那些巨大的雕塑、巨幅的画作,一会儿让我们搬到室外,一会儿又要搬到室内,没有一点准谱。几百公斤、甚至几吨重的东西,让我们抬着疲于奔命。有一次,一座两吨重的青铜雕像倒下来,把我砸脚背坏了,到现在我还一瘸一拐,落下终身残疾!你说我该不该弄死他?”
“那你做了没有?”完颜菲追问。
罗梅罗摇摇头:“每个人都有想杀死某个人的念头,但理智总会占据上风。杀人必定得不偿失,我不会那么做。”
听着罗梅罗的阐述,完颜菲感觉他虽然说起卡洛斯怒火中烧,骨子里却异常克制。“他要想杀卡洛斯,也许早就杀了!”
完颜菲说:“卡洛斯的嚣张是你们武装起来的。你们的纵容,才让他为所欲为!”
罗梅罗说:“是的,幸亏上帝是公平的!”
完颜菲咂摸着这句话。不管怎么说,罗梅罗对卡洛斯的仇恨是公开的,怪不得所有人都怀疑他是杀害卡洛斯的凶手。不过,有时真相会让你万念俱灰!
【编者按】第二章顺藤摸瓜皆断茬(9—10)节情节围绕人物对话展开,生动的展现了不同人物对卡洛斯的态度与情感,对人物心理以及过往经历的挖掘细致入微,使故事充满张力与悬念。福伊特与鲁利深入交谈,鲁利身世及与卡洛斯的特殊关系浮出水面,还爆出卡洛斯私密之事;完颜菲听罗梅罗痛斥卡洛斯的残暴,知晓其诸多恶行与众人怨恨缘由,案件在各方陈述中逐渐勾勒出卡洛斯复杂且充满争议的形象,真相愈发扑朔迷离。福伊特与鲁利的后续交流还会揭示哪些惊人秘密?完颜菲能否从罗梅罗的话语中找到案件关键突破点?随着调查深入,卡洛斯的更多恶行是否会被曝光?各方人物与案件的真实关联到底是什么?倾情推荐阅读赏析!热烈欢迎文友积极跟评!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