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天还是阴沉沉的。今年的梅雨季节特别长。已经是阳历 7 月中旬了，天还不见晴。

　　上午十点光景，早晨露了一下头的太阳早已躲到厚厚的云层里去了。徐江风打开了临时办公室的电灯，面朝窗外，注视着院子里东南角的那片小竹林。一阵阵的山风吹过来，竹枝摇曳。几只燕子从小竹林那边飞过来，在窗前的几株石榴树枝叶丛中飞来掠去。徐江风从小喜欢燕子。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起燕子来。其实，此时的徐江风心里很焦急。昨天打曹耀明手机，关机，什么话也没有说上。现在十点，曹耀明总经理上班晚，他决定再过半个小时给曹总打电话。徐江风把焦躁的心绪通过目光全落到那低空探飞的燕子身上了。

　　窗外石榴树枝叶丛中的燕子小巧玲珑。燕子颜色并不是很鲜艳，头上的羽毛像一顶黑色的帽子，背上的羽毛像一件乌黑的礼服，腹部的羽毛像一件洁白的衬衫，头上两侧还抹着红脸蛋，一双透亮灵活的眼睛下面长着一张又短又平的嘴，尾巴像一把尖尖的小剪刀。燕子可爱，燕子精力充沛，燕子飞行速度极快。

　　十点半，徐江风收回目光，从桌上拿起手机，把手机上的天线拔了出来，然后拨通了曹耀明的手机。谁知，曹耀明的手机还是传来嘟嘟嘟的声响，还是那熟悉的制式回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徐江风心里一紧张，又重拨一遍曹耀明的手机号码，还是刚才的制式回话。徐江风摁了关机键，把手机往办公室上一丢，在临时办公927室里踱起了步子，脑海里翻腾起来，这个曹耀明，这个时候，手机不应该关机呀！现在巨蛋施工建设正顺利进行，许多事儿要他决策，关键是许多事儿要远景公司来办呀。他远景科技有限公司是大股东，施工的土建工程要付工程款，大批预制的材料，在英国订的电子娱乐设备要尽快生产、发货。怪了，这个时候他曹耀明手机关机。从昨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坐飞机再远的航程也该下飞机了。手机怎么还打不通呢？

　　连续一个星期，徐江风上午打，下午打，晚上也拨打曹耀明的手机，但就是打不通。上班期间，徐江风还拨打了几次远景科技办公室的座机，全是忙音。徐江风尽量往好处想。他估计曹耀明手机丢了，应该换了新手机。但这想法不太符合情理。换了新手机，曹耀明不第一时间把新手机号码发给我徐江风。巨蛋施工忙得不可开交。我徐江风可是现场指挥，他曹耀明能放得下心？

　　徐江风想来想去，似乎哪儿出了问题，似乎有点儿不正常。但徐江风心里想，这个曹耀明经人介绍，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能说会道，办事还是靠谱的呀！巨蛋的土建施工 10% 的预付款，他眼睛眨都不眨就付出来了；前些日子他给陵阳县捐赠了两辆皇冠，连跟我都没有打招呼，他给县领导送去了惊喜。再说，这巨蛋的预制钢架也是从深圳发过来，一点时间也没有耽搁。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曹耀明的手机始终打不通，人哪儿去了呢！徐江风心里越来越沉重。他恨不得像燕子似的快速飞到深圳去。

　　徐江风决定暂时保密，先飞一趟深圳，去找一下曹耀明。徐江风虽然心里有点紧张，但也只能安慰自己。他想，到了深圳、香港见到曹耀明不就全知道了。

　　徐江风跟姚向东、徐凤霞打个招呼，飞往深圳去了。

　　徐江风的深圳之行，就像整个人掉进了深潭，下了飞机，徐江风打的直奔曹耀明设在深圳的临时办公室。曹耀明在深圳的临时办公室大门紧闭，门旁贴着一张房东的出租启事。徐江风一惊，嘴张得好大，好久没有合起来。这间办公室已经退租了。要不房东不会新出告事出租。第二天，徐江风赶到香港，来到曹耀明所在的远景科技有限公司办公室，也是大门紧闭。问一问旁边的公司人员，他们说，好久没有见到曹总了。听说，远景公司已经搬走了。

　　徐江风一下子走进了云里雾里似的，脑子里嗡嗡地响。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我这个股东怎么不知道呢？此刻，徐江风似乎明白，自己可能被骗了！

　　徐江风回到自己深圳的家，整天闷闷不乐。妻子也不便多问，只能烧些好菜款待从外地回来的丈夫。徐江风吃不香，睡不着。他似乎有点儿天真。他白天在曹耀明经常去的地方附近溜达，希望能偶然碰到曹耀明，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连曹耀明的影子也没有碰到。他去深圳公司所在的派出所报了案。

　　几天之后，徐江风明白了。巨蛋就是一个大骗局，自己就是这个活灵活现的大骗局中的受害者，是最大的受害者。

　　徐江风一下子病倒了，在深圳住院。姚向东、徐凤霞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徐江风哪敢实话实说，只能说过几天回陵阳当面汇报。

　　徐江风垂头丧气地回到陵阳。

　　巨蛋施工速度慢下来。材料没有及时运到，到 8 月中旬，巨蛋工地停工了。

　　纸包不住火。

　　徐江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来到姚向东家里。徐凤霞、姚向东都呆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听完徐江风的汇报。

　　李花红、霞霞早已睡了。

　　徐江风坐在沙发上哽咽起来。

　　屋里静静的。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徐凤霞、姚向东都知道，徐江风这次被骗后果有多严重。但徐江风是徐凤霞的表哥，这个项目又是徐凤霞亲自介绍的。姚向东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低声地对徐江风说：“这项目被骗，也不能全怪你徐总。我这当代县长的有责任，被政绩冲昏头脑。巨蛋，高科技，太吸引人了，脑子膨胀了。当务之急，是报案，追债，把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至于面子，里子，我姚向东不要了！”

　　徐江风目光痴呆呆地盯着姚向东。姚向东这话一说出来，徐江风心里像戳了几根针似的，更加难受。自己这巨蛋一破，怎么对得起表妹夫呢？徐江风知道，姚向东年初被选为代县长，这个代字还未去掉呢！巨蛋成臭蛋，表妹夫的代字恐怕要继续代下去了。想到这里，徐江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抓住姚向东的手说：“表妹夫，我害了你呀！”

　　“谁都不要说，抓到曹耀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徐总，你先别急。”姚向东劝徐总冷静，其实姚向东的心里就像一锅烧开的水，正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呢！

　　徐凤霞站起身对徐总说：“都不要说了！责任全在我徐凤霞，上面说跨大步子，上面说要高科技，自己头脑发热了。巨蛋项目本身没有错，关键是碰到了曹耀明那骗子！”

　　“唉！”姚向东、徐凤霞、徐江风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口气。

　　“急没用。徐总，你现在要冷静。”徐凤霞把徐江风一直送出机关大院门口，这才痛苦地回忆起巨蛋项目的来龙去脉。走到杉树林里的小道上，她伫立在小道边的一棵粗壮的杉树边。四周黑洞洞的，锅底似的黑。这巨蛋现在成臭蛋了，这后果有多严重，凤霞心里全清楚。

　　徐江风这次是全破产了。不但破产，还欠了陵阳县建设银行一千万元贷款。当时路山民签的字。路山民刚到经济开发区任职不久，自己跟他一说，他就签了担保书。再说姚向东是代县长，他是分管陵阳经济开发区的。字虽然是路山民书记签的，但向东这个代县长也有责任。

　　这事怎么办呀？不能让几个领导全揽进去问责处理。自己以后还怎么做人呀？还有巨蛋的钢架竖在那里，要是老不完工，领导和群众都交代不过去。总得有个人来担责。徐凤霞望着黑茫茫的夜色。想起了十多年前从陵阳调回泸阳市的心情。现在似乎这种心情真像夏天天空渐渐变厚的云朵，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地压在自己的心头。黑暗的杉树林里有几只萤火虫在闪烁。尽管那亮光是那么微弱，但徐凤霞的心里似乎亮起了一盏盏随风摇曳的烛芯。她想到了向东，她想到了菜花，想到了与姚向东的结合。她是为姚向东的幸福而来的。菜花也是这样做的。

　　徐凤霞回到家，关上门。她拎起厨房地上的热水瓶，来到客厅。

　　她给姚向东的杯子里续了些热水。

　　姚向东呆坐在沙发上，目光无神地盯着窗外黑洞洞的夜色。

　　徐凤霞把茶杯端起来，递到姚向东手里。姚向东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放到茶几上。目光木讷地盯着徐凤霞。两人轻声地交谈，言语间透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滋味。

　　“凤霞，你别自责，引进项目没有错！”

　　“关键徐江风是我表哥。”

　　“你哥怎么啦！徐总来陵阳投资创业，给陵阳带来了就业，带来了税收，这成绩也不能抹杀呀！”

　　“成绩也好，贡献也罢，那全是过去。关键是眼前的巨蛋。”

　　“徐总的出发点没有错。”

　　“我头脑发热了！”

　　“我头脑不也发热了。这个巨蛋项目是经过县委常委会、县政府办公室讨论同意的项目，要说头脑发热，哪个领导头脑不发热了。改革开放的时代，人家邻县都在争抢项目，我们能停下步子。总不能因为一个巨蛋变臭蛋，就不招商了？就不引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巨蛋这个项目我来负责。”

　　“你负责？”

　　“对！你和路山民都不要去负责。路山民代表陵阳经济开发区担保一千万元，是我让担保的。”

　　“组织上也不相信呀！”

　　“我有理由。徐江风是我表哥！”

　　“路山民不负主要责任，我赞成。但这个责任由我来负。”

　　“我来负。这是实事求是！”

　　姚向东听出了徐凤霞的话中含意。徐凤霞这是要把全部责任揽过去。她这是不想让路山民受巨蛋项目的牵连，更不想让我姚向东受牵连。姚向东能想到，这个徐凤霞，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知道我姚向东是代县长。巨蛋变臭蛋，我姚向东代县长的代字怎么去掉。她徐凤霞担全责，是为了我，为了路书记。路书记从泸阳市机关下来任职才几个月，背个处分，甚至会丢掉自己的前途。依徐凤霞性格，她就是豁出去也不会伤害路山民。何况我是她徐凤霞的丈夫。姚向东陷入痛苦的沉思。

　　“我辞职！”徐凤霞语气很坚定。姚向东一听，脑子里像响起了一阵炸雷。

　　随后几个月，一系列的事儿发生在徐凤霞身上，让姚向东感到不可思议。但凭徐凤霞的倔强性格，姚向东又无能为力。

　　徐凤霞辞去陵阳县委宣传部部长职务。

　　徐凤霞协助徐江风处理完巨蛋的善后事宜后，辞去了公职。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徐江风向陵阳建设银行贷款一千万元的担保转为徐凤霞，而给徐凤霞担保的是泸阳市外贸冷库的董事长宋一雄。

　　中秋过后。月亮渐渐变成了弯弯的船儿。一天夜晚，徐凤霞拿出了一张纸，非让姚向东签字。姚向东接过纸，扫了一眼，愣住了。这是一张离婚协议书，落款处已经签上了徐凤霞的名字。姚向东明白了，这离婚协议书不是菜花寄来的那款式吗？这个徐凤霞，在毛峰山报恩塔下他给她看过。现在她学钱菜花。

　　姚向东知道，母亲带着霞霞在房间里。他不想让母亲知道。姚向东拗不过凤霞，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姚向东又过起了没有妻子的生活。

　　姚向东又把全身心扑到工作上。

　　二十一世纪到来了。姚向东在陵阳县人代会上，当选为陵阳县人民政府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