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要了一个小包间。

　　一人点了一杯咖啡。咖啡厅里静静的。

　　菜花说，杏花听。

　　“杏花妹子，离家出走后，我以为自己苦点没啥，只要向东幸福就行。谁知，事与愿违。出走是一冲之兴，也可能当时自己患有中度抑郁症，自己不能把持住自己。反正，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知道向东是县里的干部，正在往上走。如果我提出来离婚，向东的亲朋好友，向东的组织领导肯定会认为向东思想变了，肯定会认为向东忘恩负义了，那样的话，对向东的前途不利。我想来想去，只有悄悄地离开向东，去一个人们找不到的地方。向东可能会痛苦一时，找不着了，组织上不会埋怨他向东，亲朋好友也不会怪他向东。当然，当时我想到妈，想到你和桃花，特别是想到霞霞，我曾犹豫过。但想来想去，我虽然救过姚向东，但我不能以恩人自居。要真是那样，我就不是我钱菜花。我写离婚协议书，还签上了我的名字，我还分别给姚向东和桃花留了信。我怕他们着急。那天早晨，我一冲之兴，离开了桃花家，赶到深圳火车站，先是坐火车去了广州。我找到了一个建筑工地。也算是巧了吧，建筑工地食堂缺一个烧饭的。我去工地做了三个多月的零工。袋里有了钱后，我又回到深圳。我去梧桐山里找到了一家尼姑庵。尼姑庵的名字挺好听，叫明月谷庵。这里虽是大山里，但离深圳市区只有十几公里。说句心里话，虽然出走了，但我不想走远。我还想知道桃花、卫国他们的情况，但我不敢去找他们。我怕桃花妹子会打电话告诉向东。要是那样，我出走就前功尽弃了。再说，我的脾气你知道，我下不了面子回来。你姐夫向东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他就是用八匹马也要把我拉回去。当年，徐凤霞给姚向东写了火辣辣的信。凤霞是什么姑娘，大学毕业，文章写得好，那时已经是科长了。凤霞父亲是大官。他俩门当户对。但向东向凤霞说到了我菜花。凤霞是个好姑娘。她选择了离开陵阳，成全了我和向东。可婚后，我生了个女孩霞霞。你知道，国家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向东是国家干部，肯定不能违反政策，姚家就绝后了。加上我自己的产后抑郁症，严重的妇科病不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你说，我怎么办？我不能一辈子对不起向东呀！”

　　“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会又想起现身？”杏花听了有许多疑问，轻声地问了一句。

　　“我看到了深圳日报上的新闻照片，看到了徐凤霞，看到了张立仁老县长，还有你，我很快把徐凤霞与姚向东联系起来。我就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给陵阳办公室值班室打了一个电话。我说，请找一下姚向东爱人徐凤霞接电话，对方只说了一句，你电话打错了。他们夫妻都早已离开办公室了。我一听，明白了。徐凤霞现在肯定与向东结婚了。我很兴奋，这是我最希望的结果。”

　　杏花听了，知道菜花的心思，接过话头说：“菜花，向东是个好男人。你离家出走后，当时，宝安区西乡龙头崖发生了中年妇女跳海事件，但没有见到尸体，大家都以为是你。据说，当时海滩上还捡到了一双泡沫凉鞋，桃花给你买过一双泡沫凉鞋。虽然大家心里都认定那跳海的中年妇女是你，但谁也不说破。宝安区公安局也不认定，只能是悬案。听到这个消息，姚向东一病不起，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出院。妈妈想念你，更心疼女婿向东，让我继续住在向东家。那时霞霞小，妈妈带着霞霞去了松林镇，先在向东父母家里住了几个月，后来又带着霞霞回到鱼头村。我本想搬出向东姐夫家，你出走了，我一个小姨子住在姐夫家不太方便。谁知母亲让我帮姐夫做些家务活儿，加上我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需姐夫辅导，这一住就是五年。姐，你不是外人，向东是一个好男人，耐得住寂寞。后来，大家一直听不到你的音信，家里人开始劝向东再婚。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向东心有些动摇了。其实，他是想到霞霞。那年，霞霞六岁，快上小学了，经常要妈妈。母亲是乡下人，乡下人有乡下的习俗。她想得没有那么多。她跟亲家李花红商量，想让我杏花续弦。谁知，向东没有爽口表态。这事儿不便说得太多。当年，我拿到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本科文凭，又参加了深圳市公务员考试。我考上了，来到深圳。后来，徐凤霞调回陵阳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霞霞到城里实验小学读书那年，霞霞有了妈。这个妈就是徐凤霞。”

　　“这是命中注定！这是命运！”菜花深有体会地说道，朝杏花笑笑，“你信吗？”

　　“信！我信！自从姐夫向东把我调进陵阳城里工作，我就走上了顺道！”杏花说着，朝菜花瞥一眼，“菜花，我感谢姐，我感谢姐夫向东。”

　　“向东是个好人！”菜花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些年我在明月谷庵里当尼姑，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命运都是老天爷安排的。”“老天爷安排，自己也会有想法。”杏花有些疑惑。

　　“自己有想法，肯定有想法，但要顺天意！你看，凤霞与向东终成眷属，这不是天意？”菜花语气挺认真。

　　“姐！你现在有想法吗？”杏花试探着问。

　　“有！”菜花用小汤匙舀了一点咖啡，用嘴抿了抿。

　　“什么想法？”杏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让菜花继续当尼姑，但不便劝说，只是试探着与菜花交流起来。

　　“杏花妹子，这十多年尼姑庵的修行生涯，让我明白了不少道理，人自己当然要有想法，但这种想法也要顺应天意。其实，天意是什么？天意就是大家的意愿。自己有想法，不顾天意，不顾别人的感受，有时自己美好的愿望不一定会给别人带来幸福。”

　　“菜花姐，这是你在明月谷庵里修行所悟？”

　　“是的。”

　　“姐，你离家出走后，你知道吗……”

　　“知道。我在明月谷庵后悔过，但我要面子，我仍然坚持自己当初的死理。总觉得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什么都值得。但不知道我的自我牺牲给所爱的人带来了什么。人不能凭着想当然，不能由着性子来。现在，我知道，我善良的行动给所爱的人带来了伤害。我这次现身是我的忏悔。妹子，我不该贸然离家出走。我不该为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哪句话？”

　　“我给姚向东信中说过，姚向东结婚之日，就是我钱菜花现身之时。我这是真心诚意地为姚向东的幸福所作出的诺言。妹子，我做到了。所以，你接到了我的电话。”

　　“你现在是什么想法，或者说有什么打算？”

　　“你看我现在的装扮感到奇怪吧？”

　　“还真奇怪。姐，你不是出家了吗？而且出家了十多年。今天，我下了出租车，从梧桐山公园往南走，走了几十米，一眼看到了那片梧桐树林。我知道红房子咖啡屋的对面就是那片梧桐树林。我无意间朝梧桐树林扫了一眼，看到了一位中年妇女，似乎特别显眼。当时，我就想到了姐你。但一看打扮，挺入时的。我心里想，姐是在尼姑庵修行的人，这穿着，这打扮，分明是约会等人。我径直朝南走，很快来到红房子咖啡厅门前。还是姐眼尖，一眼认出了我。你叫我的名字，我回眸一看，才看见姐你那么熟悉的脸庞。”

　　“杏花，你没有变。那时候在向东家里就现在的这个样子。”

　　“二十八九的人了，变了，变老了！”

　　“真的没有变！”

　　“姐，你也是三十大几了。这一打扮，还真年轻了十几岁，真漂亮！你气质真好！”

　　“杏花妹子。走过来几十年，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我渐渐明白了，路不平坦，但要往正道上走，而且要一直走下去。生活就是这样，有得就有失。我一冲之兴，离开了姚向东，我失去了一切。但我在宁静的明月谷庵苦苦修行，我养好了我身上的病，脑子也清醒多了。我知道，为自己心爱的人幸福，应该敢于牺牲自己的一切。但是，这种牺牲是有种途径的。我在明月谷庵后悔过，但我不愿意现身，说到底是面子。现在，姚向东与徐凤霞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的心平静下来了。”

　　“你想去找向东姐夫？”

　　“我不会。但我会离开明月谷庵，我要回到亲人身边。”

　　“姐，我明白了，你今天穿这身衣裳来见面，是坚定了还俗的信心。”

　　“是的。”

　　“我建议你去找向东姐夫。他现在是陵阳县的代理县长了。他知道你活着，一定很开心，他会……”

　　“妹子，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正常生活。那样做，就违背了我当年出走的初衷！”

　　“那你怎么办？总不能连桃花、卫国都不见吧？”

　　“见。选个日子，怎么样？”

　　“选日子，还不如撞日子！姐，这样，你看行不行。梧桐山公园东大门的北边有一家酒楼，叫醉仙楼，我熟悉，我打电话订一个包厢。一会儿，我打电话给桃花，让他俩来酒楼见面。桃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一男一女，好幸福呀！对了，让桃花把儿子带来。让外甥也见见大姨妈。桃花儿子是老二，超生的。罚了款的！”

　　杏花说完，菜花朝窗外凝视着，一声不吭。听到杏花说到外甥，她眼前浮现出霞霞那稚嫩的脸庞，那双黑白分明会说话的眼睛，那满脸稚气的脸蛋。菜花想霞霞了。霞霞现在应该比外甥大不少岁，应该早读小学了。

　　钱菜花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钱菜花大姐！想什么呢？”杏花见她沉默不语，幽默地喊姐的名字。

　　“妹子，听你的！”

　　杏花拿出大哥大，拨通醉仙楼订餐电话，订了一个最豪华的包厢醉仙厅。随即，杏花把电话打给姐夫卫国。杏花想给姐夫卫国一个惊喜，没有告诉菜花现身的事。两人电话里说得挺幽默：“你是姐夫？”

　　“卫国。”

　　“我想请你吃个饭。”

　　“好呀，什么时间？”

　　“今晚七点。”

　　“地点？”

　　“梧桐山公园东门北边的醉仙楼。”

　　“那么偏僻。请我一个人？”

　　“想好事呀！叫姐还有外甥一起来。”

　　“请我们全家。有什么喜事？”

　　“大喜事。”

　　“别说了，杏花小妹，我知道你会男朋友，让我和你姐参谋参谋掌掌眼是吧？”

　　“来了就知道了。”

　　“好！准时到！”

　　“准时！”

　　“小姨子的事姐夫不会马虎！”

　　杏花收起大哥大的天线，把大哥大塞进随身的小挎包，朝菜花笑笑说：“姐，我们去梧桐山公园东门外广场走走，一会儿去醉仙楼！”

　　“杏花，你姐桃花和卫国见了我，他们肯定会埋怨我不辞而别，你要帮我说话呀！”菜花央求的目光盯着杏花白皙的脸。

　　“放心，没人会怪你！姐，大家开心还来不及呢！”说完，杏花拉着菜花的胳膊走出红房子咖啡厅。就在杏花拉着菜花胳膊的一刹那间，菜花想到了向东拉自己胳膊的那个习惯性动作，心里一愣，一股甜蜜与酸楚混杂滋味在心窝里泛起。

　　菜花沉默了，机械地跟着杏花妹子来到梧桐树林里。梧桐树上的喜鹊成双成对地嬉戏，一片叽叽喳喳的鸣叫，听起来是那么的舒畅、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