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老康和其他几名温州战友回家了，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啊。老康喃喃地告诉我：“回家，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幕啊，在老山作战的四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家是支撑我们勇敢战斗下去最直接的原动力。因为有了家在背后，有祖国千千万万的家在看着我们，才有了我们用生命去搏击的勇气和胆识。而今，我们终于回到了家乡，活生生地回到了父母亲人的面前，可是……我们却有那么多的战友和兄弟却没有回来，因此啊，我只能说，我是幸运的，可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啦，我是代表那些倒在边疆的烈士们回来的……”

　　此刻我特别能够理解老康他们时隔一年多，从战场上回来的心情，正如老康的生死战友，时任老康他们团作战参谋，后任某军分区司令员的严杰大校曾经有过这样深情的描述：“当我们面对灿烂的鲜花、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鞭炮和欢迎的人群那一幕，在庆幸‘我还活着’的同时，依然感到内心的沉痛，步履的沉重。正如一位战友在战友群感慨，当我们所有幸存者跨入凯旋门时，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兴高采烈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之中，而是不时回望身后远去的老山……回望老山，就是回望那些化作了山脉的英烈兄弟。”

　　老康回家了，回到了自己阔别整整五年的苍南县马站区的家，尽管他在这里生活也只有几年，然而父母在哪儿，家就在哪里。回想自己几年前跟随父母从上海的部队驻地回到这里的时候，曾经是特别不习惯和不适应，格外想念从出生到十六岁父亲的军营和上海南汇周浦那熟悉的一物一景，还有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想念一起长大的部队大院的发小们。可如今他回到了苍南马站父母的家里，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

　　当载他的公共汽车离车站越来越近的时候，老康眼角有些湿润了，他想起了五年前参军入伍时，也是在车站的小广场上，父亲这位老兵作为马站区副区长，代表区政府为他们出征送行的那一幕。而今五年过去了，自己不仅回来了，而且是从战场上凯旋而归，自己已经从一名高中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蜕变为一名有着钢铁般意志品质的战士，一名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一等功臣，此刻他感慨万千，泪水禁不住默然流下。

　　走下汽车，老康环顾四周，却没有了回家的急切，心情也格外平静，他既没有佩戴军功章和作战纪念章，更没有鲜花和欢迎的入群，全然就是一名普普通通回家探亲的士兵，然而他的心里却是甜蜜的幸福的。

　　由于事先没有告诉家里自己要回来的消息，因此当老康提着行李踏入家门的时候，全家都愣住了，那一刻的情景老康却没有和我描述过，我知道这会引起他内心的震撼和深深的触动，可是我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感天动地的一幕。

　　老康放下行李，对着楞在那里的全家轻轻地说：“爸妈，姐姐、妹妹，我……回来啦……”说完挺直腰板，向爸爸妈妈恭恭敬敬敬了一个军礼，送到军帽帽檐下的右手和颤抖的嘴唇，定格在永恒的瞬间。

　　忽然妈妈才爆发出大声的哭喊声，扑向了自己的儿子，姐姐和妹妹也一拥而上，抱住了一身戎装的老康。而父亲则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含着热泪望着被母女仨包围的儿子，不忍打扰。他与儿子的目光相遇了，他对着同样望着自己的儿子深情地点点头，含泪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老康读懂了父亲的话，他一定会说：“好样的，我的儿子，爸为你骄傲和自豪！”

　　妈妈和姐姐、妹妹松开了老康，簇拥着他来到爸爸面前，面对拥有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父亲，老康显得格外敬重，什么也别说了，还是敬一个军礼吧，这才是对军人的父亲最大的褒奖。这一刻是老康家是最最幸福的一大家子。

　　当我把这段文字发给老康后，马上他就给打来视频，抹着泪水有些哽咽地说：“你这个家伙我不敢告诉你，是我太怕回忆起这些伤感的往事，可是你竟然写出了几乎一样的场景。我看了泪水就止不住往下流，是的，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等待万家团圆的欢乐时刻，这种感受所在是用许许多多烈士鲜血换来的痛苦的领悟。”

　　老康告诉我，那短短的一天是他这辈子最惬意的一天，他和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很多时候都是全家人安静地听他讲述前线那些的往事。而母亲却总是在他故作轻松的口吻里捕捉到儿子生死一瞬间惊险，一再摸着泪水打断他：“小康你别说啦……”

　　那个夜晚，老康却失眠了，他躺在舒适的席梦思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年多的老山前线的夜晚是那样的煎熬和血腥，几乎大部分战斗都发生再夜半时分。那些抱着枪不敢入眠的夜晚已经成为生物钟里几乎无法抹去的记忆，而今他回家了，在这万籁俱寂、一片祥和宁静的夜晚，他却无法入眠，脑子里总想过电影一般快速回闪着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往事。他干脆起床拉开窗帘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满天的繁星发呆。

　　“咚咚咚”，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和父亲的声音：“小康在吗？”

　　老康赶紧去开门，父亲做了一个小声点的动作，挥挥手让他进屋，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老康抱歉地对父亲说：“爸，您怎么知道我睡不着，影响您休息了。”

　　父亲示意儿子坐下，两人在椅子上坐下后，父亲望着儿子经过战火洗礼的脸，久久没有开口。老康知道父亲在妈妈和姐姐、妹妹面前是刚强的，然而当现在爷俩面对面相视的时候，他心里明白父亲其实也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就和他自己一样，在前线的战壕里多少回想到过活着回家的场景，那时候他总在想，他有太多的话要和父亲说，可是现在面对犹如泰山一般的父亲，老康嗓子咕噜咕噜地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许久父亲说：“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和安排。”

　　老康下意识地起身要回答，突然觉得不对，又不敢坐下。父亲呵呵一笑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目光里却是满意的神色。

　　老康满怀歉意地对父亲说：“爸，我……在部队没提干和上军校，您……不会怪我吧……”

　　父亲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为了照顾我和你妈，我告诉你，作为战士你是优秀的，同样作为儿子你也是优秀的。我相信这五年部队的锻炼，尤其是老山作战这一年多的生死面对，你回到地方一定也是优秀的，我看好你。”

　　老康不由得起身笔直矗立在父亲面前目光坚定地说：“放心吧，爸爸。儿子回来一定会牢记您的嘱托，从头再来，忘记一切荣誉，一定不会给您脸上抹黑，看行动吧。”

　　父亲伸出手与老康同志般地紧紧握手，父亲拍拍老康的肩膀欣慰地说：“送你去部队，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早点休息，睡不着也躺着休息。”

　　老康依旧军人意识很强地挺胸回答：“是，马上睡觉。”

　　两人说完走到门口，老康打开了屋门，忽然愣住了。只见客厅里灯开着，母亲和姐姐、妹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坐在厅里安静地等待着这对爷俩。

　　老康很惊讶地问：“妈，你们……怎么都起来了，我……吵醒你们了吗？”

　　姐姐笑着对老康说：“小康啊，你去老山这一年多，爸妈很多晚上都是这样半夜惊醒起来，在客厅里望着窗外遥远的地方久久不能入眠。我们……也都习惯了，只要一有动静就都起来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个时候你正在和敌人作……战……”姐姐说不下去了，妹妹挽着母亲的胳膊，两人都已是泪眼朦胧。

　　老康嘴唇颤抖着，望着一家人，禁不住热泪奔涌，他“扑通”一下双膝下跪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这一年多来……我让你们受累了。尽管我们都早已做好了为祖国捐躯的准备，那么多好战友都……牺牲了。可是……我却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请你们放心，从今往后我会挑起照顾爸妈的重担，家里有我，等着我。”

　　父亲缓缓走到老康面前，语气平静但却很有分量地说：“起来儿子。”

　　对于老康而言，父亲显然就是他的高山大海，他迅速起身，笔直地站在父亲和一家人的面前，听候父亲的教诲。

　　父亲长长舒了一口气，感慨地说：“你现在变得很成熟了，五年部队的生活，特别是战场上的一年多的锤炼，把你变得无比坚强，你……已经超过爸爸啦，我特别高兴……”

　　母亲也走到老康身边拉着他的手，从上到下打量着说：“你知道吗？自打你去前线后这一年多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特别怕看到穿军装的人，深怕……”母亲流淌着幸福的泪水，却轻柔地抹去儿子脸上的泪水，柔情似水地说：“好啦……现在我儿子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比什么都强，妈太高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