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62-63

作者: 呼鸣 点击:187 发表:2024-08-10 10:21:37 闪星:10

***(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62. 我的大朋友王平和郭枫妮


(左图:左起是郭枫妮和王平。她们两家都住在大夫宿舍,我总爱和比我大的孩子在一起玩,我当年很佩服她们,妮妮是中队长,王平是大队长。她们是一生的好朋友 )

 

王平是李姨的二女儿,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是南门仓小学少先队的大队长了。记得她总是梳个小刷子,头发又黑又亮,走路一阵风,常常会在大夫宿舍的公共水房碰见她。她总是洗一大盆青菜,那时候水房一年四季都是凉水,冬天她的手在水龙头下冻得通红,可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毛主席的红宝书可不像后来到处都是,我们小孩没有,王平硬是手抄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对于当时的我简直不敢想象啊!这件事对我教育很大。后来她去了东北建设兵团,我只记得我曾经问她,东北是不是特冷?她笑笑说,我们当时的棉裤脱下来就可以站在地上,我始终没弄清脱下的棉裤是因为冻冰的,还是棉裤太厚了而能站立着……

  

还有一个朋友是郭枫妮,我们都叫她妮妮。她可是多才多艺啊,从小就长得亭亭玉立,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腿,随时可以起舞蹈范儿。她的芭蕾舞是从十几岁跳到现在啊!

 

(右图:妮妮在建设兵团时就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她的芭蕾舞,在我眼里比中芭样板团的专业演员跳得都棒。)

 

画画也很好,她姥爷陈东湖是1926年创建和主办湖社的元老之一,著名的花鸟画家。那时一到她家就在她姥爷的国画前看上半天,特别是画的小松鼠每一根毛都排列有序,细得像头发丝一样,心生无限的向往……

 


(这就是妮妮的姥爷陈东湖先生画的花鸟画。)

记得我第一次在工人体育场游泳就是跟着她们步行去的,对于当时的我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从陆军总院到工体大约要走好一段路,我们要抄近路,就必须穿过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中缓缓地流着不太干净的河水,水大约二尺多深,河面上摆放着大小不等的石块,我们要踩着晃动的石块过河,我们中间时不时地就有人滑到水里 。我记得有一次我摔在水里,几乎是浑身湿透了,她们劝我调头回家换衣服算了,我二话没说穿着水淋淋的衣服和大家走到了工体。等泳完了又穿上湿衣服走回了家。

 

(左图:这就是当年朝阳门外,我们去工体游泳的路上必经的护城河。不过当时的城墙已经被拆除了……)

 

暑假里我们几乎天天去工体游泳,人人都晒得很黑,一双塑料凉鞋往往一个夏天过不去就坏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带上一点吃的,因为游完了特别饿。我记得我大多是带一个剩馒头中间夹上一个妈妈腌制的流油的咸鸭蛋,真是香极了!我们一群人披散着湿头发说着、笑着,吃着自己带的好吃的往家走,有时家里没有剩馒头,妈妈就会给我一角钱,五分钱游泳(1小时游一场),三分钱买根红果冰棍,二分钱买一包大米花,就着冰棍吃爆米花也挺美!快到护城河时,要穿过几户人家,小街上总有一个水龙头,大家依次每个人对着水龙头一通足灌,喝饱了之后再依次冲脚,我们穿的都是塑料凉鞋,往往一个夏天过不去就穿坏了……嗨,也没有听说谁喝凉水拉肚子啊!

 

(右图:妮妮跳的芭蕾舞《白毛女》中的大红枣片断……)

忘了是谁告诉我们,药房有好多“画石”(也称滑石,是一味中药)。我们就爬过大铁门偷了一书包的“画石”。从那之后,我就迷上了用“画石”在沥青马路上画画儿了。我和妮妮、王平还有谁我记不清了,马路上的小人越画越大,白毛女,吴青华画得和真人一样大小。那时候只有8个样板戏在反复地放映,我们满脑子也就是样板戏里的人物了。

 

我记得妮妮最会画喜儿扎红头绳,我爱画在山洞里的白毛女。记得那些日子我的书包里就三样东西:毛主席语录、铅笔盒和“画石”。常常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趴在地上画……路灯亮了还在画,一直画到我妈叫我回家吃晚饭。


63.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那是我刚上小学三年级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校园里和总院里的大字报越来越多,医院里的广播喇叭白天黑夜都在响,我们一群小孩天天窜来窜去地看大字报,一会儿这个发小儿的爸爸是反革命,一会儿那个发小儿的妈妈有历史问题,一夜间周围的叔叔阿姨几乎都变成了坏人了,让你感觉到陆军总院基本上被坏人占领了……

 

大字报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什么谁的爸爸有作风问题,谁的家生活腐化。记得最清楚的是关于吃的大字报,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有一个阿姨自己一点点地存了许多的鱼肝油丸,在锅里化成了油,偷着炸油饼吃。终于,我在五官科附近发现了我爸爸的大字报,说我爸爸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是反动技术权威江思常(国内首席耳鼻喉科专家)的大弟子,三名三高(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的合称)的尖子……又有一天在服务社附近,发现了我妈妈的一张大字报,说我姥姥是地主婆,要滚回乡下去!不几天,我姥姥就真的回老家了。

 

(右图:这是我的姥姥和姥爷。姥姥家的确是地主。和姥爷家是门当户对,据我妈妈讲,姥姥出嫁时光是嫁妆,就排了一里多地。姥姥皮肤白晰,裏足,比较胖。她最喜欢我的小弟弟呼波。 )

 

不过,我家真不算最惨的,在大夫宿舍里几乎每一家的父母都上过大字报。一次总院家属委员会组织的批斗会上,一群护校女学员对我最尊重的李姨一阵暴打,逼迫她喊:“打倒反动教徒李佩珍!”李姨满头乱发,满身唾液灰土的她执拗的只肯喊:“基督教徒李佩珍。”字字句句是那么的淡定和坚强!学校也不怎么上课了,吕校长被揪斗,校园内也贴满了大字报。高年级有个很好的女老师,平时总是一副很清高的样子,但是对学生们很和蔼,她一直是单身,就住在学校里。大字报说她是美蒋特务,为什么不结婚,是每晚要发报。女老师被批斗,挂牌子游街,最后她上吊自杀了。

 

(左图:当年,抓革命的内容是:写大字报、贴大字报、看大字报、抄大字报……)

 

总院里也有自杀的。一个叔叔是在更衣室里用白床单吊死的。他家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平时就不爱讲话。这事发生之后,见人就低头走连一句话都没有了……还有一个叔叔也自杀了,我们去到他家看现场,他家的孩子在一旁大哭,在医院当护士的妻子是最先造反的,逢人便大声宣告说:“他是畏罪自杀!背叛了人民背叛了党!他的死轻于鸿毛!”老院长也打得不能走了,还是被院内院外的造反派活活地捆在一辆平板车上在院内游斗,我挤进人群一看,他满脸青一块紫一块,上面都是人们吐的痰。

 

不久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八次接见了红卫兵。我们太小了没有过这种幸福时刻,可是我们参加了接待外地红卫兵的工作。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我们总院的家属在大礼堂的台上,铺开了一片做棉被的场地,每家都要做床新棉被给红卫兵使用(具体几床我记不清了)。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一会儿跪着,一会儿趴在新棉被上,不知扎破了几次手指,可是居然学会了做棉被。

 

(右图:小时候看过一本书《美帝国主义侵华罪行录》就讲到了育婴堂,当时感觉这些身穿黑白大袍的嬷嬷很恐怖也很神秘。)

 

那年初冬的北京异常地寒冷。妈妈夏天那会儿就被派去接待红卫兵。王府井的天主教堂里住满了串联的红卫兵。原来在教堂的修女们都被集中到楼上去了,这些嬷嬷年纪都很大,有些解放前就已经在教堂了。妈妈对我很少提及她的工作,有时很晚回来,有时一夜都不回家,有一天半夜妈妈回来了,她和爸爸低声交谈着,隐约地我听到妈妈说:“等我们发现时,已经满地是血了,用的是玻璃片……等我们把她送到急诊室时,已经没有希望了。”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起来,妈妈刚要出门,我望着妈妈红肿的眼睛问:“您怎么哭了?谁死了?”妈妈勉强一笑说:“你都听到了?昨晚我值班,一位老修女早早地上床睡了。等我查铺时发现有点不对,可是已经晚了,没有抢救过来。”我又问:“那你怎么没有看到流血呢?”妈妈说:“盖着被子,血都被身下的褥子吸收了……”妈妈走到门口低声说:“不要到外面乱讲。”我嗯了一声。许多年后一个大雨天,忘记去干什么走到了王府井教堂想躲躲雨,推开大门,呆呆地站在门口,想象着:那个夜晚,妈妈拿着手电;老嬤嬷惨白的脸;血红的褥子……

(看到这张照片使我想起了一段往事。我回姥姥家时在永定门火车站候车室等车,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女孩站在长凳上指挥着大家唱语录歌,她的高涨情绪感染了每个人,在女厕所里,我又碰上了她,离近了我才发现她眼角上有眼屎,短发乱蓬蓬,嘴唇干裂起皮,她在水龙头下喝着水,回头和我打着招呼:“小同志,你知道吗,我占领这块阵地,已经快十天了……”她戴好军帽一转身,我发现她裤子后面全是血,我告诉她后,她说:“没事,是月经血,一会儿就干……”)

(*特别鸣谢彭莉提供的资料*)


**《油画背后的故事》锐评**

1:呼鸣娓娓道来的故事中一直充满着叛逆和妥协。只是这长达半生的时间,虽然,那些锐利的摩擦被漫长岁月磨圆了棱角, 但是,假如我们不理解艺术家的心灵创伤就不能理解这些文字中温柔和坚强

 贡布里希说,“美的观念随时间和地点而变化,这说明在艺术中所有的规范也不是永恒不变的,完善世界的观念在艺术中和在宗教中一样,都是梦想。”因此,艺术家所剩的唯一价值就是对自己的忠诚。呼鸣不仅忠诚而且纯真。她将一切岁月的痕迹都昭彰在笔下,她作品中朴实真挚的笔法,是焦土上宁静的长空,飞鸟掠过,痕迹刻画在观者的心中。

答:如果我是一只飞鸟,我在飞过那片天空的全部过程,其实,就是时代和大多数人的一生。因为飞过,我决定留下痕迹。

 

2:呼鸣在“那个时代”来临时,保持着格外的清醒,不管是忠实的记录还是反思,她早有自己的答案。不妥协,不是对某一种势力的选择。不妥协,这是她一如既往面对世事的习惯。

 当时十一岁的呼鸣,我们知道,天生就晕血,对那个12、3岁女孩儿一身鲜血,她有什么真实的告白吗?你想想,也许就有答案了。

 其实,中国历史上有过很多黑暗时期。与我们这几代人相关的就是文革。如今的九零后已经与它有了千山万水之隔,所以,我宁愿歌舞升平、飞鸟连翅膀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可是,如果我们没有清醒的眼睛,历史真的会重演,这真不是危言耸听。

答:人类从那个失乐园的命题中走出来之后,一直在重新走回那个神圣的园子。人类的有些欲望,让人站了起来,人类的有些欲望,又让人倒了下去。错误是难免的,但一错再错,就接近于无耻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看来,小呼鸣有些快乐又苍白的纯真童年,快接近尾声了。人们的“阶级感情”,正在从温室走向旷野,冥冥之中,已经不像“才饮长江水”那么悠闲了,甚至“神女”也没法置身事外。这是那个时代的特质,全民都在“黑色幽默”,昨天,你还在“打倒一切”,今天,对不起,你就是主角,“被打倒了”。更为惊心和恐怖的是,“与人斗,其乐无穷”,成了那个时代最红的标配,你不革命上场,你就会“陪杀场“,是啊,“那个夜晚,妈妈拿着手电;老嬤嬷惨白的脸;血红的褥子……”,我读着读着,一阵阵的惊悚。是啊,妇人的经血,很快就干了,但,一个时代的阵痛,怎么可能只有短短几天的信期呢?推荐阅读。编辑:穿越中的书生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