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虽是周末，但陵阳县委副书记刘立平上午去基层乡镇调研，指定姚向东陪同。

　　早上八点多钟，姚向东坐上刘立平的灰黄色的军用吉普车下乡去了。

　　大约十点钟，钱菜花拎了一小提篮葡萄，兴致勃勃来到县委宿舍大院的门口。

　　门卫拉住钱菜花。

　　钱菜花停下步子说：“大叔，我找县委办公室的姚‘主持’。”

　　“姚主持？没有这个人！”门卫大叔一听连连摆手。

　　菜花听向东说过是个“主持”。她以为“主持”是个官名，而且肯定会比副主任大一级。谁知门卫说不认识，她赶紧跟门卫解释：“姚副主任就是姚主持。我哥哥！”

　　“早说呀！姚向东跟县委刘书记下基层了。你来得不巧。”门卫抱歉地说。

　　“我没有什么事。给他带了些葡萄，放到他宿舍，一会儿就走。”

　　菜花把拎在手里的小提篮在门卫面前晃了晃。

　　门卫放行。菜花来到姚向东新分的宿舍门口，把小提篮往门口轻轻一放，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提起小提篮走了进去。

　　菜花轻轻地掩上门，把小提篮往厨房锅台上一放，掀起小提篮的篾盖，将两串沉甸甸红得发黑的葡萄放进搪瓷盒里。她目光扫了一下全屋，客厅也好，厨房也好，还有房间都比较凌乱。地是水泥铺的，估计好几天没拖地了，上面积了一层灰。菜花知道姚向东当这个办公室的“主持”不容易，周末忙得不在家里。菜花有些心疼。本来想丢下葡萄赶上午班车回鱼头村，看到向东宿舍这么乱，拿起拖把、抹布大干起来。宿舍也就三四十平方米，不到半小时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菜花舒了一口气，看看手腕上的表，还不到十一点，她索性坐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歇一会儿。

　　菜花心里想，也许姚向东会回来吃饭，到时还能说上几句话。过了十二点，向东要是不回来，就去公共汽车站旁的小吃店吃碗肥肠干饭，然后去汽车站赶下午一点钟的班车，下午回到鱼头村不迟。

　　在办公桌前的木椅上坐定后，她随手拉开小抽屉，想找本书看。

　　谁知，刚拉开抽屉，一封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本来没有什么，干哥的抽屉里不是书就是信。但信封不是制式的，信封上的字体很娟秀，特别是“向东哥亲拆”五个字引起了菜花的好奇。菜花虽是山里妹子，虽然没有见过世面，但也是二十出头的姑娘。特别是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姚向东以一个男性特有的温热暖和了自己那颗冻僵的心，这个暖和的过程让菜花感受到了男女之间爱慕带来的愉悦和兴奋。从温暖的言语，到拉胳膊，到石榴树下的爱的表白。说实在话，钱菜花不想嫁给姚向东，不是姚向东不好，而是姚向东太优秀了，运气太好了。尤其天坑大难之后，一直很顺，真的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考大学，进机关，当主任，一步一个脚印地往高处走。而自己这些年走背运，大学考不上，不是姚向东帮忙，恐怕现在还在山里和妈妈一块儿翻地。好歹混上个民办教师，这民办教师与县办主任相差太多了。但这些年，菜花感受到姚向东对自己那份爱的炽烈，也感受到姚向东为了让自己接受他的爱的良苦用心。

　　菜花拿起信，仔细地端详着信封上娟秀的字迹。菜花估计是姚向东的小妹写来的，要不怎么称哥呢！再说不是制式的，街上买来的，肯定是向东小妹向红写来的。菜花随意掏出信笺，展开一看，大吃一惊。她轻轻地念道：向东哥：我爱你的谦虚待人，爱你的聪明才华，更爱你的奋发斗志。

　　吻你！

　　凤霞“凤霞！”

　　“凤霞！”

　　“凤霞！”

　　菜花心里一愣，怦怦怦地乱跳起来，她连声念着凤霞这个名字，心里在猜测，凤霞是谁？不用猜了，凤霞肯定不是姚向东的妹妹。姚向东的妹妹在松江中学读高中。表妹？不对呀，表妹还吻你？不用说，这是哪个城里妹子爱上向东了，说不定还是向东机关里的大学生呢。从信中的短短几句话看得出来，这个凤霞妹子似乎与向东朝夕相处，彼此很了解，对向东特别仰慕，仰慕而生爱，看得出来这是一封城里姑娘写给向东的情书。

　　有姑娘追求向东哥，菜花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自己是山里妹子，向东现在是城里人了，而且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自己一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与向东不配。但向东为了报恩，或者是对自己遭遇磨难的同情，非要爱上自己。菜花心里明白，向东是真心的，她不想拂了向东哥的一片好心。当然，自从两人在石榴树下手拉手的那一刻起，菜花就想好了，爱情是让对方幸福，如果有一天，向东感到与自己在一起不幸福，或者有哪个条件好的城里漂亮姑娘爱上向东，自己会毫不犹豫地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想到这里，菜花迅速地将信笺叠好，轻轻地装进信封，放回到抽屉里。

　　菜花把抽屉推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什么原因，反正心里一酸，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决定立即离开姚向东的宿舍。

　　她不想碰到姚向东，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她拎起空的提篮，正要出门，看到办公桌旁的纸篓里有半篓子纸团。她想顺便带走，倒进路边的垃圾箱，她感到奇怪，怎么这么多的纸团呀！菜花顺手拿起一个纸团展开一看，上面也是几行字：凤霞：你好！

　　你写的信收到。谢谢你对我的夸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优秀。你也是大学生，也是机关干部，在我们办公室也算得上是支笔杆子。再说，听说你爸是个大官，我爸是个巡林员。门不当，户不对呀！记住，忘了我吧！

　　祝好！

　　向东菜花从这个揉成纸团的信笺上知道徐凤霞是个大学生，是向东的同事，还是个大官的女儿。向东倒是有自知之明，但向东为什么不提我呢？不提与我已经有山盟海誓呢？菜花猛然醒悟了，向东哥聪明，他是不想得罪这个拼命追他的下属，而且这个女秘书也不能得罪，她的爸爸是个大官。向东要想在机关里混下去，上面千万不能得罪。

　　菜花想当然。她又从纸篓里拿出几个纸团展开，扫了几眼，都是一个内容。这些纸团可不能随便乱倒掉。菜花把展开的纸团又揉成团扔进纸篓。桌子上只剩下一张姚向东写给徐凤霞的回信。

　　这么多回信，写一封揉成团扔掉，连续写了这么多封信，都揉成了纸团。菜花理解姚向东，他没法回信，他说不清楚。他不知道怎么回信好。一边是漂亮的女大学生，又是笔杆子，跟他志同道合，更重要的是这个徐凤霞是个大官的女儿；一边是把自己从龙山天坑里救出来的大恩人，自己的血管里还流着她的血，更重要的是向东一直怀着感恩的心与菜花相处，刚刚鼓足勇气表白，谁知才几个月，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个招姚向东没法接。

　　想到这里，菜花反而急了。她总是为别人着想，她深知姚向东此时比较难堪的处境。这个时候恐怕只有自己这个干妹妹能帮他。要不，姚向东的心里会像浇了油似的，一天不决策，姚向东一天不得安宁。自己是表明心态的时候了。

　　菜花把向东写给凤霞扔掉的那张信笺展开后，拿起笔筒里的钢笔在信笺下面空白处写了几段话：向东哥：今天来看你，不巧，听门卫说你下乡了。妈妈带了几串刚摘下的葡萄。葡萄放在搪瓷脸盆里，很鲜很甜的。打扫卫生时，以为是你妹子写来的信。就想当然地看了。以为妹子请你办什么事，我想看一下，顺便帮她办。谁知是个不熟悉的人写的，打搅了，请你理解。

　　想帮你把纸篓里的半篓纸团倒掉，怕有秘密，展开一个纸团一看，还真有秘密。纸团没有倒掉，你自己处理。但我这里说几句，都是心里话。

　　向东哥，虽然我和父亲从天坑底救了你，但你一直对我们一家，尤其是对我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心里永远记着呢。但这里我要说一句：爱是不能用来感恩的。请你相信菜花，我永远都是你的好妹子，把我忘了吧！

　　我在山里当个民办教师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和妈妈在一起，和小妹杏花在一起，我感到幸福。以后，乡下有事找你，你能帮忙我就很高兴了。

　　相信缘分！

　　菜花在信笺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段话，把抽屉打开，把信笺放到徐凤霞写给向东的信封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轻轻地往信笺上一放。

　　菜花松了一口气。她把抽屉推上，拎起姚向东编的小提篮，走出门，顺手把门关上，并用手推了推，头也不回地走过篮球场，穿过花圃间的小路，出了机关宿舍大门，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姚向东回到宿舍。他呆呆地坐到办公桌前，想到徐凤霞的来信，想想中午刘立平副书记把自己拉到旁边说的悄悄话，心里更是翻江倒海。刘副书记说，徐凤霞的爸爸是行署的组织部长，原来在陵阳县当县委书记，前两年调到行署当上了管干部的官。刘副书记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说徐凤霞的爸爸徐立银是个组织部长，很了解干部，对姚向东很了解，说向东有才。从刘副书记的话中姚向东听得出来，徐凤霞这个风风火火心里藏不住话的姑娘肯定把自己的事向她爸爸说了。这让姚向东更加为难了，不与徐凤霞交往，自己这个“主持”恐怕是庙里的和尚一直当下去了。与徐凤霞交往，钱菜花怎么办？难道在钱菜花刚刚温暖的心上又撒上一把盐？菜花大恩人呀，是自己追的她呀！何况自己也是以爱报恩呀！与徐凤霞好，对钱菜花不公平，更不地道！自己不是恩将仇报吗？

　　姚向东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绿灯、红灯都在闪烁。往左还是往右？向前还是向后？

　　他拉开抽屉，看到一把小钥匙。他顺手拿起来，有些纳闷：咦！

　　这不是宿舍的钥匙吗？再一看，自己揉得发皱的信笺怎么会从纸篓里跑到抽屉里来啦？下面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姚向东把钥匙当的一声丢到桌上，拿出信笺，一口气读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哗哗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姚向东愣在那里。

　　窗外，黑沉沉一片。昏黄的路灯光把篮球场、花圃映得模模糊糊的一片。突然，一通闪电过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把姚向东震得浑身一颤。接着，窗外响起了哗啦啦的雨声。

　　风呼呼地刮。

　　雨哗哗地下。

　　姚向东目光盯着窗外风雨交加不时被闪电划破的沉沉夜色。

　　姚向东望着不时闪烁的雷电，望着窗户外风裹着暴雨发出的呼啦呼啦的响声，心里自言自语，路就在脚下，怎么前行？

　　姚向东似乎又一次掉进天坑里。他真的掉天坑了。

　　这是感情的天坑。

　　中部一初夏的傍晚，太阳刚下山。

　　从嘉陵江上吹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强劲。飕飕的风沉浸着爽人的凉气，夹着新生的绿叶和初开的花儿的清香飘到机关大院里，又从窗缝隙中透进姚向东的宿舍。

　　清香味儿闻起来让人无比地愉悦。此刻，姚向东随县委副书记刘立平去基层乡镇调研刚回来。他包还未放下，眼睛朝厨房瞅了一眼，看到厨房灶台上的面盆里红彤彤有些发紫的葡萄，心里一愣：菜花过来了？肯定是菜花，她有自己宿舍的钥匙。

　　姚向东把包往桌子上一丢，走到厨房灶台边，随手拎起一串沉甸甸、红艳艳泛着荧光的葡萄串，咂咂嘴：多诱人！肯定是菜花送来的。

　　姚向东顺手扭下一颗葡萄，连洗都未洗，顺手丢进嘴里。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鲜鲜甜甜的滋味瞬间浸满了口腔，一直甜到心头。姚向东下意识地环视一下宿舍，似乎在寻找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