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霞出身于干部家庭，风风火火的什么事都顺当，从小就养成了一个性格，想到的事就会坚定不移地做下去。用山里人的话说，这姑娘有蛮劲。当然，徐凤霞也是个有文化、有头脑的人。其实，她约姚向东去看电影也是试试姚向东的底。徐凤霞想得很简单。他如果已经有了心上人，不会轻易陪自己去看电影。他既然赴约去了电影院，说明姚向东的心里有自己。徐凤霞没有想到自己是干部家庭，爸爸是行署的官员，管着姚向东上级的上级的上级。她一点也没有从姚向东的角度考虑，只是凭感觉想当然。姚向东现在是办公室的主持，他怎么会有胆量扫了徐凤霞的面子，更不敢把干妹钱菜花说出来。虽然自己已向钱菜花表达了爱慕之情，但毕竟没有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何况，把菜花亮出来，菜花是农村人，是个民办教师，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面子。姚向东的心里被徐凤霞搞得乱七八糟的。面对徐凤霞的爱情攻势，姚向东只能匆匆应付招架，矛盾的心态让姚向东的心处于极度疲惫状态。有时，姚向东也想与徐凤霞摊牌，告诉他自己有恋人了，而且这个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姚向东想到自己的仕途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而且这个时候还是个关键时期，自己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是个“主持”。万一得罪徐凤霞，徐凤霞把事儿给自己的父亲一说，这“主持”恐怕会一直主持下去了。姚向东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

　　徐凤霞凭着自己的直觉，觉得姚向东挺尊重自己，倒有些公开化了，这让姚向东有些措手不及。前些日子在机关食堂排队打饭，姚向东把韭菜炒肉片打好后放到餐桌上，又去排队打米饭。回头一看，韭菜炒肉片全剩下肥肉片了。看着菜碗里韭菜没有增加，但肉片增多了，当然全是肥肉片。姚向东有个吃肥肉的习惯。小时候在家吃饭，家里很少有猪肉吃。逢年过节时，烧了红烧肉，全家只有他一人吃大肥肉。那个年代肉紧张，第一顿吃下来，菜盆里全剩下大肥肉。第二顿吃饭无人下筷子，剩下来的大肥肉姚向东全包了。看到菜碗里的大肥肉片，姚向东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也不说破，只是搛起几块肉片丢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边嚼边自言自语：“谁干的好事？用肥肉换我的瘦肉。”

　　整个饭堂里一片哄笑声。大家不看姚向东，目光全落到正在扒饭的徐凤霞身上。姚向东刹那间全明白了，是徐凤霞当着众人的面干的。也只有她干得出来。自己大小也是县委办公室的“主持”，看来她一点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转念一想，她这是对自己的爱呀。不知情的人以为徐凤霞干的玩笑事儿，拿肥肉换瘦肉。何况，肥肉多，一盘菜里瘦肉能有几块，自己能吃肥肉，别人不知道，徐凤霞怎么知道自己爱吃肥肉呢？按理说，徐凤霞是不会搞这个拿肥肉换瘦肉的恶作剧的。

　　姚向东一边嚼着油亮亮的肥肉片，一边想徐凤霞怎么知道自己爱吃肥肉呢。光从食堂里吃饭是看不出一个人饮食的特别嗜好的。姚向东开动脑筋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有一次秘书们通稿晚了，肚子咕咕叫。自己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是炎热的夏天，猪肉有十天时间是低价促销的。班里四五个同学凑钱买了三斤低价猪肉抬石头。猪肉是盐水煮的，切成大块。大家围着一个石磨盘，三下五除二就把骨头、瘦肉消灭了。盘子里剩下足有一斤肥肉块，油光闪闪的特别诱人。有个矮个子同学站起身，手朝盘子指指说：“这么多肥肉块，谁能吃下去，抬石头的钱不用出！”

　　其他同学一起跟着附和。姚向东望了望盘子里的肥肉块，想了想，又吃肥肉又不出钱，这等好事，别人干不了，自己能行。姚向东目光盯着盘子里的肥肉，不动声色地附和。

　　“谁来消灭这些大肥肉？”大家一条声地嚷起来，只有姚向东愣着不说话。

　　“向东，敢不敢吃？”

　　“向东，这可是又吃粽子又蘸糖的好事！”

　　“向东，你喜欢吃肥肉呀！”

　　“太多了，太多了！不行不行！你们哪个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姚向东拿起筷子搛起一块颤颤晃悠的肥肉丢进嘴里说：“我来试试。”

　　“不能试！吃不了钱全你付！”那个矮个子同学有些咄咄逼人。

　　“吃！”姚向东一句话不说，一块一块的肥肉丢进嘴里，咽进肚里，把几个抬石头解馋的同学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工夫，盘子光了，盘底剩下一汪油汤。

　　就在同学们惊讶不已的时候，姚向东竟然端起盘子往嘴边一凑，把剩下的油汤全部喝进嘴里。姚向东放下盘子，抹了抹油渍渍的嘴唇说：“对不起，大家出钱！”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姚向东举手去了六次厕所。几个知情的同学忍不住笑出了声。老师一问，大家全知道姚向东打赌吃肥肉的事。

　　当然那个年代小伙子能吃肥肉不丢人。

　　那天给秘书们讲这个笑话时，徐凤霞在场。难怪她会在食堂用肥肉换自己盘中的瘦肉，也只有她徐凤霞做得出来。当时，自己自言自语地打探谁干的，大家只是望着徐凤霞笑。后来这肥肉换瘦肉的事被大家传来传去的，倒演绎成了一个幽默的恋爱故事。姚向东想到自己的大恩人，与自己正在热恋中的钱菜花，心里很不是滋味，总好像自己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内疚不已。

　　徐凤霞看到姚向东没有当众埋怨自己的恶搞，心里特别舒畅。因为徐凤霞心里明白，虽然姚向东爱吃肥肉，虽然自己这是投其所好，但当众把自己碗里的肥肉拨到姚向东的碗里，还用自己的筷子把姚向东菜碗里的瘦肉挑走，这是不礼貌的行为。除非两人关系密切，除非是恋人之间、夫妻之间。难怪事后传来传去，整个机关都知道姚向东与徐凤霞两人之间有那层意思。

　　徐凤霞无所谓，传就传吧，笑就笑吧，反正自己心里有姚向东。

　　再说，现在改革了，开放了，机关也不能成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姚向东嘴上没法说，解释什么呢？姚向东心里明白，自己是办公室的“主持”，也算是分管领导。这个时候去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楚。除了找徐凤霞当面摊牌，把钱菜花的事儿告诉她。但姚向东想想徐凤霞的面子，想想自己还是个“主持”，万一得罪了，还真不好收场。姚向东下不了摊牌的决心，既然下不了决心，就只能让自己在这难堪的油锅里煎熬。

　　菜花姑娘是一个山里的妹子，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知道社会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人们的观念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她只知道为别人着想。菜花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向东好不容易把她那颗冰冷的心慢慢地焐热。菜花要是知道有个大官的女儿，又是大学生正在追向东，她肯定不会去闹，但她的心灵上将又会飘来寒冷的雪花。她倔，她会把一切苦难咽进肚子里。姚向东想到这里心里不好受，但也自我安慰，自己与徐凤霞没有做出格的事，更没有去谈什么恋爱。只是改革开放了，思想解放了，城里的男女相处不顾忌周围人们的感受罢了。

　　自我安慰只能是自己哄自己，姚向东心里已经感受到了徐凤霞那炽热的爱。

　　直率的徐凤霞姑娘终于把两人的关系挑明了，她写了一封信，趁人不注意，放到姚向东的办公桌上。

　　下班时，姚向东把徐凤霞的信带回宿舍。姚向东迫不及待地拆开信，雪白的信笺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向东哥：

      我爱你的谦虚待人，爱你的聪明才华，更爱你的奋发斗志。

　　吻你！

　　                  凤霞

       没有落款日期，看来这封信徐凤霞早已经写好了，但一直没有拿出来，这是在向自己摊牌。吻你！这两个字太刺激了，这是把心交给自己了。姚向东着急了，到电影院看电影，吃肥肉，那只是同事间交往，就算亲密些，也没有什么。现在也是自己向徐凤霞摊牌的时候了。他拿出信笺，拿出钢笔。姚向东决定摊牌，决定告诉徐凤霞他与菜花的传奇故事。但是，姚向东的心里乱极了。他写一张纸，揉成一个团，扔进纸篓里。纸篓里的纸团快满了，他仍然写不出自己满意能自圆其说的回信。

　　夜已深了。远处松江边上的陵阳造纸厂放气的笛声悠悠地传过来。姚向东拿起徐凤霞写给自己的信，把信笺装进信封后，放进左手边的抽屉里。

　　他决定不回信，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他上床睡觉，但一点睡意也没有。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闪现出菜花那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尤其是那条粗硕乌黑的独辫子。

　　姚向东睡不着，眼角溢出了温热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