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54. 条条手绢当厕纸

（左图：1958年，我上幼儿园前，和大弟弟呼吁在总院合影，身后是总院大院喷水池旁的种着夹竹桃的大花盆。）

我们的幼儿园可能因为是在医院，从小我们都习惯一种味儿，就是来苏水味。我可喜欢了，每次一嗅到就深深地吸一口气，觉得身体里也消毒了。我们幼儿园的厕所里就是那种味儿，可干净了。是那种白瓷砖砌成的长长的、约50公分深的坑。小朋友蹲在一起上厕所，每天早上大家都蹲好后，阿姨才开始发一种黄色的草纸当卫生纸。可我的问题是，只要和别人蹲在一起，我是绝对不能完成大便这件事的。所以，我总是向阿姨推说，我不想，或者没有大便……往往等到小朋友们都解决完了，我才高兴地冲到厕所的尽头大便。只有这时，我才想起忘记向阿姨要张卫生纸啦，怎么办？我浑身上下地找，最后也总是把用大别针别在左胸前的手绢解下来救急。就这样，我屡试不爽。每次我回到家我妈总问我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的手绢用得这么快呢？”我从来也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只是说：“反正就是没有了。”记得其中有一条三匹赛马的新手绢，我可喜欢了，可惜也被我当了手纸，扔进茅坑了……

（右图：1959年，那年我四岁。怀抱的那个布娃娃眼睛可以动，躺下时眼睛自动闭上，坐起来眼睛自动就睁开了，我用周日的一个上午把娃娃的眼睛拆了，再也没能装上，从此娃娃的眼睛就成了两个黑洞。）

“手心手背，狼心狗肺，日本投降，中国万岁。”这是当时我们玩的手心手背的游戏，反正分明，爱憎也分明。我恨坏人，也恨肥肉。从小就是不爱吃肥肉，特别是炒菜中的白肉片，其实在困难时期，我们每个星期吃不上几顿有肉的菜了。我们是六人一张小桌子，我坐的桌边的侧面正好有个小洞，我就把肥肉片，一片片地塞到里面，小桌子是五合板钉的，里面是空的，我不知塞过多少肥肉片。后来忘了是哪个小朋友告老师了，老师狠狠地批评我一顿，罚我做了一个星期的值日。等一个星期过后，我主动找到老师说：“老师，这星期我还做值日吧……”老师问：“为什么呢？”我支吾着小声说：“我就是不吃肥肉。”老师严肃地说：“你们现在还能吃上肉是多么幸福啊！在地方，在农村有多少孩子吃树皮挨饿啊，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和红军叔叔一样吃树皮，居然还大着胆子问老师：“树皮好吃吗？”老师用手指狠狠地点了一下我脑门说：“欠饿！”以后，再吃有肉的菜时，老师就让我给其他的小朋友。

（左图：现存的明清粮仓库房仓门，就在我们陆军总院的护校附近。护校原址全拆了，只保留了这个水泥雕花的大门。）

（右图：五十多年后，陆军总院的部分发小儿又故地重游，来到这里，寻找我们童年的欢乐时光……）

我在幼儿园做过两个梦。在我后来人生的50多年中，这两个梦居然重复出现过几次。一个是在幼儿园的长长的走廊中挤满了桔黄色的狐狸，笑着在做体侧运动。我是趴在走廊尽头的小绿门的玻璃上看到的，一点不敢动，非常害怕它们发现我。因为老师告诉我们，狐狸最狡猾！还有一个梦是，我梦到天上一条大大的彩色的龙把我堵到幼儿园东院的一个枯树洞里，我闷得喘不过气来，总是一下子醒了，四脖子流汗。35年后，这个梦被我在新西兰时画出来了。

（这就是1992年时我在新西兰，又一次重复这个梦的第二天画的。大树洞变成了大海，就把自己画在海上吧。想想也对，人在海外飘着，还有家乡的大龙照看……）

55. 关于吃的三个传说

（右图：北京军区陆军总院，原建设于1913年的医院办公室，是一座漂亮的中西合璧建筑。）

随着大跃进的步伐，1961年，那年我6岁半升到了幼儿园的大班。我学会了一首新儿歌：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

大约是在同一年，我又听到了三个关于吃的故事：

(1) 被撑死的叔叔。这是发生在一个服务社(副食品杂货店)里的真事。店里有个卖点心的叔叔实在是太饿太饿了，在夜深人静时，摸着黑儿，悄悄潜入了服务社，熟练地找到了放点心的柜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槽子糕(蛋糕)，吃了很多很多……早上同事上班打开门一看，倒在水池旁边的叔叔，活活地让槽子糕给撑死了。我听完这个故事后，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只是特别爱讲给别的小朋友们听，讲完了总加上一句说：“这个叔叔吃得太多了！要是我呀，就吃五块，再拿五块分给你们。”听得小朋友都咽着口水，张着嘴笑。

（左图：这是我陆军总院的部分发小儿：(左起) 张林娜、谭建、孔莘、李莉娜、王根弟、关白燕。）

(2) 他是饿死的。那是个冬天，有一所幼儿园的阿姨为了惩罚一个淘气的男孩，把他关到了幼儿园的地下室里。第二天，阿姨突然接到从她老家来的电报，需要她马上回老家，她急匆匆地走了，把那个关在地下室的男孩完全忘记了。几天后阿姨发现了衣服口袋里的那把幼儿园地下室的钥匙，猛然想起了那个男孩。她又急匆匆地赶回了幼儿园，打开地下室的门时，那个阿姨当场就吓昏死过去了。原来，那个男孩活活地被饿死了。满地都是他棉袄中的棉花，他半张的嘴里也是棉花，几天来他一直都在吃自己棉袄中的棉花，地下室非常封闭，无论男孩怎么呼喊求救，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到。可怜的男孩还是没有能等到阿姨给他开门，就死在饥饿的等待中了……

（右图：这是总院小儿科的叔叔阿姨们。）

(3) 阿姨被吓死了。最后一个关于吃的传说，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最恐怖的故事了。说地是在医院病理科工作的一位叔叔，是一个不爱讲话的人。但是工作很努力的好大夫，有时常常是一个人加班工作到后半夜。回家后上床睡觉，阿姨总能嗅到一股奇怪的臭味儿。时间一久，阿姨便起了疑心，想弄个究竟。

又是一个晚上，晚饭时叔叔吃得很少，阿姨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今晚他又要去加班了。果然晚饭后不久，叔叔就对阿姨说，今晚要加班到很晚，让阿姨先睡，不要等他了……这次阿姨决心要悄悄地跟着叔叔，看看他的工作，解开长期埋在心中的疑惑。医院的病理科一般都离停尸房不远。月夜里阿姨不远不近地跟着叔叔，看到他进入了解剖室，随后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门。阿姨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从门上的钥匙孔往里望去，只能看到叔叔站在解剖台上的一个背影。阿姨又爬上了窗台，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叔叔正在用小刀，割下解剖台上的一个死尸的一块肉送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阿姨终于“咚”地一声摔了下去，叔叔听见动静推开门一看，全明白了。转身进门，割腕自杀了。后来，有化验证明，叔叔的大脑中有一部分是食肉野兽的脑子。就这个疑惑，我曾问过我爸爸：“人的脑子中是不是有时是野兽的脑子呢？”我爸爸面无表情地说：“不可能，人是高级动物……”我心想高级动物也是动物啊！

这样的三个故事，我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呼鸣油画《平日半干半稀》）

**《油画背后的故事》之锐评**

 1：偶看清华美院王鹏杰写的文章，他说，“中国真正的当代艺术家其实太少了，因为在他的艺术价值观和实践历史中至少要具备两个品质：实践性和政治性。”  虽一家之言，但“政治”的最广泛展开，已到了平常人家的穿衣吃饭。

 你会慢慢习惯并了解呼鸣的笔触。她所有不动声色的回忆所带来的思考，与她的艺术一起，给那个时代提供了一种独到的视角。让读者在平静的阅读间，又突然坠落在思想的震撼中。对所有往事而言，她从来都不点评，因为，事实更为深邃，有一种直抵本质的巨大推力。

 她不能穿越回去左右自己当时的心路轨迹。她更不愿站在当今立场上，去编纂一个更为理想的、符合今天价值判断的自己。相比粉饰和批判，直面和战胜自己，更需要胆识和勇气。

 呼鸣站在四五岁小童的角度来反映历史的大苦，虽然，呼鸣是个生活在罐头里的人，部队大院生长、参军、上学、在部队工作、出国……高高的红墙隔绝了“外面的风声”，这让多年后旅居新西兰时的呼鸣，在读到相关数据时失声痛哭。真的假不了，只是，在面对历史时，有的人在推诿，有的人在隐晦。

高墙阻隔了事实，却阻隔不了呼鸣想要发出的声音。血，一直都是热的。

 答：“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历史本来的面目，终究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2：宋永平说呼鸣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他说任何没有死去的人，都是幸存者。

呼鸣这三个小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她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叙事紧凑、张力十足，但她不加议论，甚至连感慨都吝啬。这给了与他同龄的人，电光火石一般猛烈的回忆，而让年轻人在一瞥之下，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呼鸣自己也说她是幸存者，她说王朔等部队大院的孩子们都是幸存者——不是幸免于死，而是幸免于人类最不堪其辱的饥饿。所以，王朔的作品中，有饥饿之外“还活着”的余欢；那是对青春和人生苦味的追忆。但像刘震云、陈忠实这样的人，曾经亲历饥饿，所以，他们的文字中天生就有一种深深的“空着肚皮”……

 我深信无风不起浪，深信一切夸张的都是普遍的提炼。

 答：有时，一句抵一万句，是真的。中国的历史，其实只有五个字，饥饿和吃人。有时是”黄巾起义”，有时是“易子相食“，只有，脚下的土地，平静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它接受着逝者的问询，同时，又在听婴儿的哭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