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阿姨不会怪我的。——回家路上，冷明哲边开车，边心想。

虽然举动欠妥当，可始终是为了挖掘温子卿的弑母动机。昨天和钟队长说的最后那番话，不过是自己的想当然，尽管这种“当然”有一定的根据，并且温子卿也没有正面否认。但就在先前，回想起上岸后与温子卿四目相对的那一幕，总感觉事情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出于使命感和好奇心，下意识做出这个不太光彩的决策。

人性太过复杂，人心不可揣测，吾将上下而求索，也许，这就是职业本能吧。希望苏阿姨泉下有知，能够理解我。

回到家中，杨小冉仍在酣睡，电饭煲处于保温状态，满屋子飘溢着米面的香气。冷明哲半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翻阅照片：

3月24日，星期四，晴

今天是上船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我近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天。上午，和博文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很高兴我们不用再做地下夫妻了，虽然这种关系，已经长达30年，但那是为了不伤害子卿，同时也不想自己背负“勾汉子”骂名的无奈之举……

回想当初，的确是我背叛在先，可我又怎么能把真实情况说给当时只有5岁的子卿听呢？我爱他，我宠他，我要到了他的抚养权，唯有编造谎言，才能保证他一直在我身边，他，就是我的一切。

不过，现在时机成熟了，子卿已经长大了，到了该告诉他实情的时候了，也该放手了，包括子旭子琳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事业，有他们的生活。这些年来，出版社为我赚下了殷实的家底，我想，这笔家底足够他们开启新的篇章，走向人生最重要的阶段——婚姻。

嗯，就这么决定，或许，子卿除外。因为我的自私自利，我的错误教育，使得他不敢走进婚姻，甚至于，如果正如钟队长所言，那也是我把子卿引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都怪我，都怪我，我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想下去……

子卿，是为母的自私害了你。为母决定，不对你的婚姻大事提任何要求，只要你，永远，开心，快乐。

3月23日，星期三，雨转晴

准备明天去和博文领结婚证了。说起他，就有很多故事。

想当初，我与子卿父亲的结合完全是少不更事，一时冲动，也谈不上被欺骗吧。婚前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到了婚后却成恶心的回忆，我实在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选他？婚后与婚前，判若两人，粗鄙不堪，胸无点墨，真真正正让我瞎了眼。而随着子卿的降生，没有担当，缺乏主见，刷新了我对他的认知，根本称不上一个合格的父亲，或许，他的作用无非是满足我做母亲的心愿。

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博文。当时为了补贴家用，去香南日报社应聘编辑，相信自己过硬的文字功底，能在行业有立足之地。但世事哪有这么简单，所幸博文帮了我一把。他不仅照顾我工作上的点点滴滴，升任我为主编，还对我的生活嘘寒问暖，使我感受到了从子卿父亲身上得不到的爱。

终于，在报社的那个夜晚，我和博文冲破了那道心理与生理的欲望防线，那激情澎湃的场景啊，至今还记忆犹新。也就是在那个夜晚，我决定和子卿父亲坦白一切。

3月22日，星期二，小雨

窗外，细雨滴答滴答，犹如我的心在滴血。子卿啊，我的乖孩子，我不相信那个连环凶手就是你，如果是真的，是真的，那也是为母的错。

为了把离婚的责任推给你父亲，从你记事起，我编造了一个从不存在的女人，并把这个女人形容得有多坏就多坏，有多毒就多毒，甚至于还经常教导你，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女人的唇，勾人的魂。而当在网络看到和你扯上关系的那些凶杀案的文字描述时，我瞬间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我的自私和无知。

自幼你就心思敏感细腻，有从事文学方面的天赋，可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却给你灌输本不该你那个年龄能承受的负面信息，让你幼小的心灵饱受摧残。真是应验了那句话，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为人父母不需要考试啊。

为了赎罪，我不得不昧着良心帮你做了伪证，同时也拜托了一个挺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希望在他的帮助下，能帮你解开心结，重获新生，过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子卿，请原谅妈妈。妈妈并不想揭开你那尘封多年的伤疤，爱子心切，也是不得已呀！

3月15日，星期二，阴

该怎样分配三兄妹的份额呢？

三人中，我唯独给予子卿的爱最多。嗯……血肉相连的情感是一方面，但其实，子卿的内心太脆弱，太需要爱了。还记得三十年前，当我在垃圾站捡到子旭子琳两个小可爱时，子卿却以为我不要他，哭着闹着让我抱。自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要让他感受到最深的母爱。

而子旭和子琳，虽然在物质上和子卿是相等的，但对他们的关怀远远不足子卿那么多。子旭自小体弱多病，矮矮的个子总是被同龄人欺负，每当他回来向我哭诉时，我只能以金钱来安慰；子琳自小争强好胜，成熟得早，像个小大人一样，很多事情自己就能办得妥妥帖帖。

最重要的，子卿六岁那年因车祸失去了右手掌。自此，我几乎把本该分在子旭子琳上的爱转移到了子卿身上。子旭，子琳，希望你们不要怪妈妈，女人的天性，总是想把更多的爱倾注在弱者身上，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亲生骨肉。

为了弥补我的偏心，暂时决定子卿得五分之一吧，子旭和子琳各占五分之二。我想，这样也许是最为公正的。

3月10日，星期四，阴转晴

警察真的问上门了。

我按照你的要求，说出违心的话，尽管我也不相信你是那个连环凶手，但当我一再追问你那晚去了哪时，你总是搪塞推过。子卿，你连妈妈都不相信么？即便你就是，妈妈也不会将真相告诉他们。

正好，我拜托了心理医生帮你在这次活动走进婚姻，期间，他或多或少会发现你的秘密，我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当然了，为人父母，肯定不希望出现最坏的结果。

子卿，相信你，你绝对不会是他们口中的凶手。

3月1日，星期二，大雨

前几天，在中心医院认识个不错的女孩子，叫邓莹儿。我看她对子卿挺有好感的，打算安排她们两碰个头。

嗯……子卿老大不小了，年年跟在我身边也不是办法，该解决他的婚姻大事了。如果这次还是不行，那就帮他报个活动名额吧。听说市政府在月底要搞个相亲活动，子卿这么优秀的条件，机会应该很多，但问题是，哎……

需不需要心理辅助呢？或许，前几天认识的那位小冷能帮上忙。

2月26日，星期六，阴天有雾

我真是该死，为了颜面，把谎话说得如此逼真。

现在想想，真感到脸红。明明是我背叛了子卿父亲，却对别人说他早已过世，难道这就是人性的丑恶之处么？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些不能说的秘密吧。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冷明哲叉掉照片，心中泛起万千思绪。

2月26日，当时在市中心医院，邓莹儿问苏仪，为什么没有家人前来探望，苏仪回答“丈夫早已过世”，但实情并非如此。

3月1日，正是邓莹儿被害的前一天。看来是苏仪吩咐温子琳撮合邓莹儿与温子卿的婚事，但温子卿心理上反感女人的主动，又不想踏入婚姻，所以与邓莹儿在医院值班室产生矛盾，最终引发命案。

3月10日，那天我和钟队长前去苏仪家问话，苏仪多少也有点怀疑温子卿，只是太过爱惜儿子，不得已做了伪证。事后用聘请我做心理咨询来安慰自己，那是因为希望我的调查能证明儿子并非凶手。当然了，她的主要目的还是通过我来帮三个儿女走进婚姻，不过后来出于自责，放弃了对温子卿婚事的要求。

至于往后的几篇心情日记，充分解释了温子卿为什么虐杀女性。苏仪为了推脱离婚责任，从温子卿年幼起，便虚构了一个抢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因此，成年后的温子卿对女人产生了深深的恶意，尤其是恋爱的女人，主动的女人，甚至是想和自己走进婚姻的女人。这里有个细节，苏仪把女人的嘴形容成万恶之源，所以温子卿在虐杀的过程中，无一例外地选择剪嘴角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涉及到温子卿弑母，最近的一篇日记给出了细节。苏仪与原配感情破裂，主动选择她更认可的孟博文，同时为了留住儿子在身边，并且不让旁人说闲话，错误的采取谎言教育，使得温子卿自小对苏仪产生畸恋。游轮出海的那天傍晚，苏仪将自己与孟博文的婚事告诉温子卿，当中可能包括陈年旧事和所有真相。由于事出突然，温子卿一时无法接受，从而在那一刻失去理智，做出令人震惊的弑母行为。而苏仪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的教育竟然在最后形成反噬。

本以为，温子卿虐杀女性是因为受过男女感情上的伤害，却不想，这伤害的来源竟然是母亲的言传身教，而他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感同身受。

本以为，温子卿弑母是因为害怕母亲告发自己的罪恶行径，却不想，对母亲编造谎言的心痛与不解，失望与无奈，才是造成他情绪失控的根源。

本以为，温子卿的心结有多么离经叛道，苦大仇深，却不想，他自幼承受着那些只有足够心智的成年人才能背负的贪嗔痴恨，欲海情仇。

娑婆世界，万丈红尘，有因必有果，没有一个无辜。

当天下午，冷明哲先去市中心医院拷贝苏仪的签名字迹，接着到市公安局物证科拍下那支酒红色钢笔的照片，最后往市司法鉴定中心做那本日记的笔迹鉴定。结果正如所料——书写者确实是苏仪！

随后，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来到市看守所。

“抱歉，人已去，物已非，我不想再回忆那些，也不想再谈论那些。”孟博文叹了口气，摘下那标志性的金丝眼镜，微微哈了口气，仔细轻轻擦了擦，随即离座转身，步履蹒跚地朝拘留室的入口走去。满头白发的他，一夜之间似乎又苍老不少。

“咣当——”不多时，桌前坐着温子卿。

他一丝不苟地整整头发，往窗外瞄了两眼，然后用阴恻恻的眼神死命盯着冷明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晚七点，冷明哲来到钟队长办公室，向其说明了全部情况。

“温子卿有承认吗？”钟队长问。

“队长，我是一个心理医师，在有受害人日记为证据的前提下，对凶手动机的判断很有信心。”

“明哲，这不是写小说，拍电影，搞文艺创作。那些东西可以虚构，可以夸大，可以煽情，可以悲痛，但现实生活只看逻辑和嫌疑人的口供，不存在我们的主观认知。”钟队长起身离座，拍了拍冷明哲的肩膀。

“可他没有供出任何动机，我们之前的认为同样是主观认知。”冷明哲不依不饶，坚持己见。

钟队长一阵沉默。许久，他点燃一支烟，缓缓说道：

“你的结论做封存处理，不能对外公布。”

深夜，冷明哲回到家中。推门看去，杨小冉正躺在沙发上看书，走进一瞧，是温子卿的那本《“卿”风徐来》。

“小冉——”冷明哲将手机丢在茶几上，一屁股坐上沙发，仰天长叹一口气，像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杨小冉扑闪着双眼，一脸问号地看着他。

“随着找个段落，念给我听。”冷明哲说。

杨小冉迟疑了会，噘着嘴，点点头，照着正在看的那页，念了起来：

“烟花易折，人生无常，遂将清心明月志，枝残叶落已成空……心有千千结，结结为她系，化不开，驱不散，碎了心，掉了发，惟愿安好过一生……”

“停——”冷明哲扬起右手，一脸正经，“小冉，我们结婚吧。”

杨小冉一怔，接着笑骂道：“死鬼，就等你这句话，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终于明白我之前为什么抗拒婚姻了。”冷明哲一把拖住杨小冉的手，后者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从事心理医生这么多年，听到，看到，感觉到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心和人性。当我深入了解这些后，感觉每个人在我面前如同透明。而婚姻是最需要神秘感，最需要难得糊涂的，太明智太理性的人，都不容易走进去。”

杨小冉不语，只是靠拢过去，倒在冷明哲怀里。冷明哲左手轻抚杨小冉的秀发，右手搂着她的腰，缓慢有节拍地轻敲着。屋内弥漫着温馨甜蜜的味道。

“叮铃铃——叮铃铃——”

茶几上的手机猛然响起。杨小冉凑近一看，是钟队长。

“啊——”她秀眉微皱，一脸不开心。

“不管他了，天大的事也没二人世界重要。走，我们进房去，造个小宝宝。”冷明哲拦腰抱起杨小冉。

杨小冉莞尔一笑，俏脸泛起红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