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姚向东决定去一趟鱼头村。
1984 年的春节一过,姚向东就准备抽个休息日去松江,然后约了自己的父亲和刘建国副站长,去鱼头村看望朱书记和钱菜花两家人。
因为春节过后一直忙于人民公社改为乡或镇的工作,一拖就是两个多月。
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嘉陵江流域春天来得早一些。松江两岸的杨柳已经翠绿色一片。大山里的落叶树木已经吐芽,竹林、松柏仍然是绿茵茵的。林中的鸟儿在树枝上跳过来蹦过去。还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成双成对地飞翔,在树枝叶丛里嬉闹,发出天籁般的鸣叫。
姚向东买了八盒中华鳖精,分成四份,用一个化肥袋装起来,把袋口一绞,拎在手里,一早就上了去松江的公共汽车,八点半不到,就到了松江镇土石公路的三岔口。这里姚向东再熟悉不过了。那两间平房,平房的手摇电话机,还有平房外面山脚边的大樟树。摔进天坑的那一天就是从这里上山的。姚向东拎着化肥袋下了车,直奔自己家。
由于事前打过长途电话,姚建华和刘建国早已在林业站值班室等。
姚建华和刘建国一人一只搪瓷缸正在喝茶。姚向东拎着化肥袋,走到乡林业站值班室门前,停住步子,大声喊道:“爸!刘站长!”
姚建华和刘副站长同时扭过头,惊讶地望着满头大汗的姚向东说:“这么早就到了松江?起大早了吧?”
姚向东拎着化肥袋,一脚跨进值班室,把化肥袋子往桌腿边一靠,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说:“不算起早。上午要赶到鱼头村,不早一点到松江怎么行呢?”
姚建华满意地朝儿子一笑,心里知足得很。想想儿子上初中高中那阵子,多调皮呀!现在考虑事儿成熟多了。当年,要不是调皮怎么会掉进龙山天坑里去呢?姚建华望着向东,突然把目光落到桌腿旁儿子拎回来的化肥袋,有些纳闷:“向东,谁让你带化肥回来?”
刘副站长也用脚轻轻地踢了踢说:“向东,这化肥袋里装的什么呀?”
姚向东正要解释,父亲对刘副站长笑笑:“向东这孩子现在懂事多了。他母亲菜园子苗多,他给母亲带化肥。刘副站长,化肥水浇菜肥着呢!”
“老爸!先给你纠正一下。刘建国副站长已经转正了。文件已经下达一周了,怎么还叫副站长?”姚向东朝父亲笑笑。
“刘站长!不知不为过!恭喜!恭喜!”姚建华连连拱手给刘建国打招呼。
“没事!副的一干就十几年了,习惯了。对了,这次人民公社改为乡或镇,还是向东从县委办打电话给镇上书记,把‘副’字去掉了。其实,去不去都一样,把林业站事儿做好就行!”刘站长说得很轻松,但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对!对!对!”姚向东赞成地点头,伸手拎起桌腿边的化肥袋往桌子上一放,从化肥袋里拿出四盒中华鳖精,递两盒给刘站长说:“这是补品,吃了强身健体!”说着,又把另两盒递到父亲手里:“这两盒是孝敬爸妈的。”
姚建华、刘建国接过中华鳖精,在手里摆弄起来。好精致的包装盒,这玩意儿还是头一回见到。刘建国仔细打量一番说:“建华,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向东孝敬我们俩的补品情意领了,还是带到鱼头村去吧!送两盒给朱红旗支书;两盒送给胡少香。这两家都是我们十多年的好朋友。你说现在……”
刘建国说到这里,喉咙里好像有一口痰给堵上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刘建华把两盒中华鳖精往桌子上一放:“向东,还是带到鱼头村去吧!”姚建华竟然止不住流出了眼泪:“老天不公呀!朱家、钱家这几年家境惨呀!唉!”
姚向东一看,赶紧拎着化肥袋,把口朝下,往桌子上一倒说:“这儿有四盒,给朱支书和菜花家准备的。”
“不行!不行!”姚建华、刘建国几乎是异口同声,说着把向东给他们的另外四盒中华鳖精麻利地装进化肥袋说“全带去!”
姚向东拗不过刘站长和父亲,拎着装着八盒中华鳖精的化肥袋,跟在父亲和刘站长身后,急急地往三岔口走去。
公共汽车在大山深处的土石公路上一路颠簸缓缓地往前。车前不时会窜出一两只山鼠和野兔,一晃就钻进了路边的山草丛里。快到鱼头村了。窗外,黑鱼湖在阳光照耀下泛起耀眼的波光。山坡上茂密的树林已经是翠绿色的一片。紧挨着土石公路的山脚是茂密的山草,山草丛里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一阵阵的清香透过开着的玻璃窗,公共汽车里香气扑鼻,沁人肺腑,好像打碎了一瓶法国进口香水。
姚向东、姚建华、刘建国三人始终沉默着,目光不时在窗外扫几下,但马上又把目光收回来,低头沉思。窗外,诱人的满山春色似乎没有一点儿吸引力。
姚向东看看父亲,再看看刘站长,他心里明白,他们在想着朱红旗老支书,想着被炸死的钱正南,想着胡少香一人带着三个闺女这日子怎么过。
姚向东更想着苦命的钱菜花。
到了鱼头村站下车,三人先去看望胡少香一家。胡少香家就在鱼头村,看了胡少香,三人再去朱红旗家。朱红旗家在松林村部所在的村里。
姚向东、刘建国、姚建华三人刚跨出钱菜花家的菜园子篱笆门,钱菜花紧紧地跟上来说:“我也要去朱红旗家送送朱卫国和桃花。”
姚向东一听,愣了一下。他知道朱卫国是朱红旗的二儿子,是朱爱国的亲弟。桃花是菜花的二妹,他俩在一起?他俩要出远门?
姚建华、刘建国也愣了一下。
钱菜花一解释,大家明白了。这几年,钱家朱家掉进冰窟里了,但两家走得很近。特别朱爱国被执行死刑前,钱菜花在县法院大门口跪了一整天,朱家很感动。虽然菜花的申诉没有起作用,但菜花一个大姑娘已经尽力了。要恨,也只能恨那个天杀的张升财。“严打”风暴刮起来后,是他去公安局搅的粪坑,硬是让朱家钱家不得安宁。
朱家钱家遭难,子女受苦了,子女间的走动也多了起来。卫国与桃花走得近,菜花不但不阻拦,还支持桃花。菜花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朱卫国脑子活,人勤快。听说南方放得开,于是跟桃花一合计,决定去深圳打工。朱红旗老支书想想自己这么落魄,支持儿子去深圳,这边菜花跟母亲一合计,也支持桃花。两人都高中毕业,也算成人了。山沟里闹出这么多的事儿,再蹲下去也熬不出头来。这些日子正准备出发呢。
姚向东跟在菜花后头,姚建华和刘建国一左一右沿着山间的小路往前走。快到松林村东头那片小树林时,看到一簇人背着大包小包正往通往县城的土石公路边走。
钱菜花眼尖,指着前面不远的小树林说:“朱卫国和桃花他们。”
说着加快了步子,很快来到了小树林。
看到朱红旗老支书满脸胡楂,一副憔悴的样子,姚建华、刘建国几乎奔跑上前,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越握越紧。三个老兄弟谁也不说话,只有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这边姚向东和钱菜花也朝朱卫国、桃花迎上去。钱菜花拉住妹妹桃花的手有些埋怨:“桃花,今天就出发!怎么也不告诉家里?”
桃花哭了:“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卫国哥说了,不混个样子就不回来了。要不,那猪三张升财不笑死呀!”
“桃花,姐姐想你!千万不要忘了写信给姐!”钱菜花忍住心中的阵阵酸楚,眼泪像珍珠似的直往地上掉。
姚向东也紧紧拉着朱卫国的手说:“卫国,到了南方,要多动脑子,那边开放。要照顾好桃花。”姚向东出于关心,反复叮嘱卫国。
大家把朱卫国、桃花送上去县城的公共汽车,返回到朱红旗的家里。
没有啤酒,也没有烧菜,只是每人下了一大碗面条,每碗面条上煎了两个鸡蛋。
中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蓝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把光芒照射到山村的角角落落。暖暖的风吹到身上带着一阵一阵的惬意。
吃过面条,坐在桌边喝茶。几个老朋友朱红旗、姚建华、刘建国说是聊会儿,但一直没有说几句话。大家都在闷着喝茶。沉闷的气氛在朱红旗老支书的堂屋里笼罩着。朱红旗的小女儿朱腊梅也十五岁了,长得像个大姑娘,挺懂事地不停地给大家续水。
趁着大家喝茶的空隙,姚向东把钱菜花喊出门外,来到朱红旗老支书家屋后的小竹林里。
从黑鱼湖上吹过来的风把竹叶吹得沙沙响。破土而出的竹笋借着春风春雨呼呼呼地直往上蹿,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竹林往里面不远处有一块八仙桌大的空地,空地里冒出了高高矮矮的竹笋,像长矛似的直戳天空。姚向东拉着菜花的胳膊来到这块竹林里的空地上。两人身边全是刚冒出地面的竹笋,高的高,矮的矮,从不远处看上去,两人好像进入了竹尖陷坑里。
两人不说话,都低着头。
姚向东松开手,望着钱菜花那布满忧伤的脸,想想眼前自己的救命恩人,心里涌现出一阵阵酸楚。菜花姑娘进入成年后,经历的苦难太多太多。青梅竹马的朋友朱爱国醉酒调戏自己,本来已经拘留处理,但“严打”风一刮,朱支书的老冤家猪三去县上一折腾,竟然判了个死刑。要知道虽然这个朱爱国不争气,但朱钱两家可是至交,何况朱爱国醉酒调戏的是菜花自己。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父亲才端上公家饭碗几年,工伤去世了。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失去顶梁柱的家,天就塌下来了。这种打击对菜花一家是多么地残酷,这是常人无法体会到的。由于家中接连出事,菜花虽然成绩在班级冒尖,但 1982年、1983 年两次高考都落榜了。姚向东自己的工作倒挺顺利,不但分到县委办公室这个大衙门,而且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当上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了。他一直关注他的救命恩人钱正南一家,也一直关注钱菜花。他对钱菜花从感激,到感恩,再到爱恋。但朱爱国来到松江供销社竹器编制车间学艺,而且又是菜花介绍的,他的出现让向东进入两难境地。这个朱爱国人倒挺直爽,他告诉姚向东到供销社学篾匠,为的是菜花。朱爱国与菜花青梅竹马,而自己与菜花认识交往不多。
爱一个人应该成全一个人。于是,姚向东把心中对菜花的感恩、爱恋埋藏到心底,真正当起了钱菜花的干哥哥。
现在一切全变了。父亲没了,男朋友没了,菜花挑起了钱家的大梁。姚向东的心中时时记起这句话,爱一个人就应该成全一个人。现在的菜花心是冷的,需要加温。但自己不知道怎么开口。菜花的心地软,她想着别人。你如果让她觉得来施舍她,她会感到浑身不舒服,她的心会更冷。
姚向东看看山峰上的太阳已经西斜,该是返回松江镇的时候了。
他关心地对菜花说:“有件事想征求菜花你的意见。”
“什么事?”菜花渴望的目光盯着姚向东随口问。
“是这样的。县教育局杨才才副局长是我的校友。他让我推荐一些松江镇的高中毕业生当小学民办教师。我觉得你合适。”姚向东轻轻地说。其实,自从钱菜花高考两次落榜回到鱼头村后,他就处处在打听给钱菜花找个体面工作。自己是陵阳县委办公室的秘书,现在已经是办公室的副主任了,信息渠道来源广。
“当民办教师好是好,但我不能离开鱼头村,不能离开我妈和小妹。”钱菜花迟疑了一下说。
“我早已想到这些事。小妹过了夏天就要去松江镇中学读初中,还住我姑妈家里。为了照顾你妈,你可以先去松林小学当民办教师,晚上可以从松林村回家,这样就能照顾到妈。”姚向东说着,朝菜花摆了摆手,“你先不要回答我,回去跟妈商量一下。选个星期天到县城,我陪你看场电影散散心。”其实,姚向东的爱恋之情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但又很婉转。那个年代,小伙子、女青年约着看电影,都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的事。
菜花心里很感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编者按】向东升迁很快,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了。严打后某年春节后,他带着几大包保健品,看完父亲与刘站长后,邀请他们一起去鱼头村看望朱书记与菜花一家。受儿子牵连,朱红旗丢了乌纱帽,因操作不当,钱正南丢了性命,这俩好友如同商议过似的,接连遭遇变故。为救爱国,当事人菜花跪请法外开恩,也无济于事。爱国弟弟卫国与菜花妹妹桃花高中毕业后,决定去南方闯闯,得到了大家支持。在明媚的早春天里,向东告诉菜花一个好消息。听到这个消息,菜花是什么反应?另外,向东委婉地向菜花说出了自己多年的心里话,什么话,与菜花有关吗?小说写到这里,作者一改前面的轻松愉悦,笔触变得沉重异常,卫国与桃花的出现,也为后文预留了伏笔。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