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爱国病房出来，看到朱爱国那落魄的样子，菜花心里有些失落。姚向东上了大学，给大家树了一个榜样，也让大家看到了亮光。

　　菜花不能理解的是朱爱国为什么不坚定信心朝亮光的方向走。与朱爱国青梅竹马十多年，父辈又走得近，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菜花的心中不时会出现朱爱国的模样。作为进入青春期的山里妹子，她说不清为啥对大哥哥们总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姚向东考入重庆师范学院，菜花羡慕不已，这不仅因为姚向东是被自己救出来的，也不仅仅是姚向东喜欢朝亮光处走。总之，对姚向东羡慕之中别有一番情感，有时甚至会感到姚向东是一座大山，是自己的依靠。上次收到朱爱国塞到自己书包中的情书后，菜花不知如何处理，第一个想到的是打长途电话求教姚向东。朱爱国这次高考落榜，不仅仅是朱爱国难过，其实，菜花晚上也偷偷地抹眼泪。菜花希望朱爱国克服任性，干什么事情定下心来，更希望朱爱国向亮光的地方走，真正走到亮堂堂的地方。菜花插班读上初中，她主动做朱爱国的工作，总算让朱爱国重新上高中读书。虽然留了一级，但高中算是毕业了。大学落榜了，菜花好像自己落榜似的，她要劝朱爱国再复读一年，再试一次。菜花是为朱爱国好，她知道朱爱国底子薄，书读不进去，但只要坐下来复读，心会慢慢地定下来。要不然，像朱爱国这样任性的青春小伙子，谁能说得准走上什么样的路。总之，菜花的心中有朱爱国的位置，但菜花自从救起天坑中的姚向东后，她自己不知道朱爱国在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菜花有时感到很茫然。信心太重要了，姚向东说得对。菜花记得姚向东关于信心的那些理儿。菜花总想给朱爱国这只有些瘪的皮球打气。但现在看来，这只皮球的进气孔小了些，气难打进去。菜花不死心，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死心。

　　不能让朱爱国自暴自弃。菜花是个心地善良的山里姑娘。朱爱国、姚向东这两个哥哥，尽管一个学有所成，一个玩心太重，但两个都是大哥哥。朱爱国的父亲对钱家有恩，自己跟朱爱国青梅竹马；姚向东是自己和父亲从天坑底救上来的，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帅哥哥。菜花隐约感受到这两个大哥哥对自己是那么地关爱，关爱中似乎还有另一层说不出的意思，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来自两个大哥哥的关心，菜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希望两个大哥哥比翼齐飞。她丢不下朱爱国。她要跟朱爱国再谈谈。爱情的力量不知有没有作用，她要说服他去复读再高考。一天傍晚，满天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松江的流水泛起了红红的光芒。菜花在学校吃过晚饭，沿着松江边的土石公路往林业站方向走过去。

　　刚走上松江大桥，就看到桥东头不远处的江边码头上很热闹。码头有一片不大的水泥路面堆场。有多名少男少女正在搂腰搭肩不停地晃动。收录机里刺耳的歌声一阵一阵地飘过来：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一片冬麦

    （那个）一片高粱十里

    （哟）河塘 十里果香

      哎咳哟嗬呀儿伊儿哟咳！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

     为她富裕为她兴旺……

　　菜花停住了步子，爽朗嘹亮的歌声吸引住了菜花。这旋律，这歌词，多么美啊！听到这动听的歌儿，自己好像置身在天籁般悦耳的山林里。菜花情不自禁地朝码头那片水泥堆场望过去，少男少女尽情地舞动着美丽的身段。突然，菜花记起来了，过去在什么电影中看过，这是在跳舞。但菜花转念一想，国家不是禁止男女搂搂抱抱跳舞吗，怎么敢公共场合跳得这么欢？管不了这么多。优美的旋律里动情的歌词吸引了菜花。菜花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在希望的田野上。她突然灵机一动，这首歌教育朱爱国最有针对性。在希望的田野上，只要有信心，谁都会走在希望的田野上。

　　菜花想把这首歌学会。但她不敢走到码头水泥堆场那边去。男男女女抱抱搂搂很不雅观，她不好意思。好在那收录机的音量开得很大。桥头上，路边上，还有一些店铺的营业员都走出来，探头探脑，充满了好奇的目光几乎都落到了码头堆场上。

　　菜花记忆力好。她站在桥头上，目光盯着堆场，嘴里跟着哼起来：

       我们的未来

  　 在希望的田野上

       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生活在人们的劳动中变样

       老人们举杯

      （那个）孩子们欢笑小伙儿（哟）弹琴　

       姑娘歌唱.  哎咳哟嗬呀儿伊儿哟咳！

      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奋斗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为她幸福　为她争光

      舞曲一遍一遍地放，钱菜花边哼边记，不到五六遍，钱菜花竟然一字不差地哼了出来。菜花兴致勃勃地下了桥，径直往林业站刘建国副站长家走去。

　　朱支书与刘副站长两人交情好，而且都会喝酒，上了酒桌就是好哥们。上初中时，朱爱国就借住在刘副站长家。复上高中后，朱爱国还住到刘副站长家。反正刘副站长没有子女，两家像一家人似的，朱爱国虽然不怎么争气，但刘副站长和夫人都喜欢朱爱国，说穿了，当儿子护着呗。这次高考落榜后，朱爱国离开松江中学，没有回松林大队家里，就在刘副站长家里住了下来。听说朱爱国感到高考无望，想在松江镇上找点事儿做。

　　菜花估计朱爱国晚上会在刘副站长家，找到刘副站长家，结果扑了个空。听刘副站长说，这些日子朱爱国挺忙的，准备在镇上做点事。反正政策慢慢放开了，个人也能开个小店什么的。听刘副站长一说，菜花心里更着急了。这个朱爱国真不想朝亮处去走，开什么小店，想走到资本主义邪路上去，想当资本主义的尾巴。想到这些就想到“文革”街上游行的队伍，想到那些戴着高帽子游街的人。菜花一急，心里下决心，一定要劝朱爱国去复读，就是复读考不上，也不能走资本主义小道上去。找个公家活儿干起来不也挺好嘛。只要他复读再考，考不上我也不会……菜花心中有自己的想法。她听刘副站长说，朱爱国可能在猪三酒馆谈码头装卸的事，于是往猪三酒馆赶过去。

　　猪三酒馆其实招牌是松江小酒馆。开酒馆的是松林大队卖肉的张升财。钱菜花认识张升财，也知道张升财的小酒馆。小酒馆就在松江供销社古镇门市部的江边上。两层小楼。原来楼上住着人家，楼下开了一个重庆小面店。后来“四人帮”倒台了，政策也松了，允许私人开店了，当然雇工不能超过七人。张升财脑子活络，加上又跟朱红旗支书家一直不和。主要是“文革”期间，朱红旗支书把张升财的肉铺子收到了松林大队，张升财的财升不了，心里一直记着朱支书的仇。

　　政策一松动，他到松江镇上租下了这栋二层小楼。楼下还是经营重庆小面，楼上装饰了两间包厢，可以摆酒席。店招也由松江小面店改成了松江小酒馆。镇上酒馆只有三家，张升财这个小酒馆算是一家。随着改革开放，镇上的经济活跃起来，张升财的这个松江小酒馆生意红火起来。

　　路灯杆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报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八点整。明亮的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里一会儿钻出来，放出亮晶晶的光泽，一会儿又躲进发黑的云层里，天空变得昏暗朦胧，只有松江古镇上的青石板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泛起丝丝的亮光。

　　前面就是松江小酒馆。菜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松江小酒馆的台阶上。她停住了步子。她想是在门口等朱爱国，还是闯进酒馆包厢，直接去找朱爱国。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酒也应该喝得差不多了。菜花稍稍迟疑了一下，想到朱爱国要在镇上开店，要搞码头装卸，心里一急，径直往楼上走去。

　　刚到二楼，张升财迎面走过来，见到钱菜花，心里感到纳闷：这钱菜花可是钱正南的大闺女。钱家不仅母亲长得俊，还有三朵金花。

　　钱菜花算是最美丽的一朵。钱菜花到酒楼来干什么？张升财对朱支书不感冒，对钱家也不友好。他正想询问钱菜花来酒馆干什么，钱菜花大方地问张升财：“朱爱国在这里吗？”

　　张升财顺手朝东头一间包厢指了指说：“在包厢里，喝酒呢！”说完，正要下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又停住了步子。这个时候菜花找爱国，肯定是两人早已好上了。张升财知道朱支书和钱正南两家走得近。朱支书的儿子朱爱国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恋上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怎么好事都让朱支书揽上了，张升财心中生起了隐隐的醋意。

　　他没有下楼，而是走到包厢不远处的一间杂物室里。

　　走廊东头包厢里传来划拳吆喝的嚷嚷声。钱菜花着急地走到包厢门口，朝包厢里一张望，一片混乱。七八个小伙子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个神魂颠倒的样子。除了几个仍在划拳，大声嚷嚷着要罚酒，其余几个也不闲着。有个矮个子拿着个酒杯，一步一个踉跄，身体明显站不稳，忽东忽西，身不由己，像个不倒翁似的，脸上神情恍惚。有个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已不知身在何处，手直舞，脚直踢，突然，身子往前一倾，哇的一口，肚子里的酸辣汤直泻一地，一股浓烈的酸辣味中夹杂熏人的气味从包厢里飘出来。包厢里太混乱了，钱菜花不敢进包厢去找朱爱国。她站在离包厢门口一米多远的地方，目光在包厢里探照灯似的搜寻着。她想大嗓门喊朱爱国，但转念一想，这里面嘈杂声一片，个个酒酣耳热，神魂颠倒，谁听得清楚呀。东头桌角边趴着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一只酒瓶，会不会是朱爱国？钱菜花往门口走了一小步，正想看仔细，突然，酒楼的灯光全灭了，到处黑漆漆的一片。

　　停电了。

　　那时，大山里的村镇停电是常事。钱菜花也没顾得上多想，赶紧往墙边靠了靠。包厢里传来一阵阵狂怒的咆哮，咆哮声中透出一股浓郁的酒味：“他妈的！怎么停电啦！”

　　“谁拉的闸，我砍了你的手！”

　　“猪三，快送马灯来！”

　　钱菜花知道猪三是张升财的诨号。张升财在松林大队就是卖肉杀猪的，大家叫他猪三，他也不生气。现在到镇上开酒馆，这猪三的诨号当然会在镇上传开来。何况，这小酒馆来吃饭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想到这里，钱菜花心里有点气，朱爱国怎么会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太不像话了！

　　到处黑洞洞的，但窗外的路灯闪烁着昏黄的光。

　　想想朱爱国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钱菜花对朱爱国失去了信心。她转身准备离开小酒馆，心里气呼呼地想：喝了这么多酒，脑子全糊了，还怎么谈？听得进去吗？

　　钱菜花一转身，朝楼梯口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