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帮”倒台后，社会仿佛注入了大量的氧元素，人们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变得越来越活跃，变得越来越忙碌。

　　一切都在变，变得让人措手不及，来不及思考。菜花读上了初二；朱爱国又跨进了学校的大门，拿起了高一的课本；姚向东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被重庆师范学院录取了，成了将来端国家饭碗的大学生。春节一过，姚向东就要离开松江古镇去重庆读书了。他有些依依不舍。

　　篾器编制车间解散了，叔爷年前回到自己的松江边的院子。院子的山坡竹林深处有他的思念和牵挂。姚向东最放心不下的是叔爷。

　　腊月。过年前十天开始数夜。腊月二十四是送灶。相传这一天灶王爷上天。送灶前家家户户打扫卫生，准备年货忙过年。姚向东跟父母商量，送灶前两天，他要去看叔爷，顺便在供销社备些年货，去了再帮叔爷把屋子掸掸尘，收拾收拾，也让叔爷过个干干净净的年。看望师傅是大事，父母为儿子越来越懂事感到很欣慰。父亲和母亲还提醒他，过了年就要去重庆读书了，过年期间，还有一件大事不能忘。

　　不等父母张口，姚向东嘿嘿笑着抢嘴说：“去鱼头村，看干爹、看干妈、看菜花，给恩人拜年。”

　　姚建华、李花红兴奋地点头，脸上浮现满心欢喜的笑容。

　　腊月二十二，送灶的前两天，姚向东带着从供销社批来的一包京果、一包麻饼，还有一斤炒花生果、二斤猪肉、一条不足二斤重的花鲢，高高兴兴地来到叔爷家。

　　叔爷一看姚向东带了这么多东西，脸色沉下来，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妈和你们家的一片好心，但这些年货都是要凭票的，我这老头吃了这么多好东西，你们家的年怎么过？”

　　姚向东急了，赶紧解释：“妈妈在供销社工作，方便些。”

　　“这就更不对了！”叔爷语气明显重了些，“回去告诉你妈，可不能利用职权谋私呀！”

　　姚向东见叔爷生气了，目光讷讷地看着叔爷那古铜色的脸庞，有些语无伦次，不知怎么解释。

　　叔爷把姚向东带来的东西全放到桌子上，挑了一包京果、一斤花生朝灶台上一放说：“向东，其余都拿回去！好多有孩子的人家都等着鱼和肉过年呢！”

　　姚向东目光盯着叔爷。他估计叔爷会发火批评自己。叔爷语气变得平和起来，但又不容商量。恭敬不如从命。姚向东朝叔爷理解地笑笑连连点头。

　　叔爷满意地笑了。

　　姚向东轻松了。他走到灶门口，拿起扫把准备帮叔爷打扫院子。

　　谁知叔爷一把抢过姚向东手里的扫把，轻轻地往灶门口一搁说：“坐下来，喝口茶！”

　　叔爷把姚向东拉到桌旁的条凳上坐下来，从灶台上拿起竹壳热水瓶给姚向东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往桌上一放，自己也挨着姚向东坐了下来，然后用手指了指那碗白开水：“向东，你大老远来看叔爷，只能招待你喝白开水了！”

　　望着桌上叔爷挑出来让自己准备带回去的肉鱼等年货，姚向东的眼眶红了。他明白叔爷的心思，自己考上大学了，在叔爷的心里，考上大学就是去做大事了，做大事可要想着大家，可要像桌上大碗里的白开水一样清白，一样始终热气腾腾的。姚向东什么话也没有说，端起桌上的一大碗白开水，咕咚咕咚一仰脖子，把大碗白开水喝了个精光，然后用手抹抹嘴角上的水渍，放下大碗，连声说道：“谢谢叔爷！

谢谢叔爷！”

　　叔爷点点头，一脸的喜悦。

　　姚向东看到叔爷高兴，心里也很惬意。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又要去拿扫帚。叔爷伸手一挡说：“年一过，你就去重庆读书了，以后见面的日子就少了。坐下，陪叔爷说说话。”

　　姚向东坐下。姚向东知道叔爷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自己信得过的人讲过去的事儿。特别是“四人帮”粉碎以后，叔爷一说起过去的事儿，尤其说到他和妻子当地下党交通员的事儿，那激动的心情全浮现在脸上。当然，说到妻子当年身负重伤倒在竹林里，他往往会停下来不说，目光呆呆地朝窗外望过去，死死地盯着房子后面的山坡上不远处一片青翠的竹林。想到这里，姚向东有意问叔爷：“你妻子执行任务负伤牺牲后，为什么不申请烈士？”

　　叔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与组织是单线联系，而且我和妻子都是松江区大队的临时交通员。我的上级是松江区大队的保卫科长章德林。我们是单线联系。每次任务都是章德林科长单独交代我们。妻子牺牲，我曾几次去松江区大队打听，想找章科长汇报，但找不到章德林科长。后来听说章德林科长失踪了，反正松江区大队没有章德林。我的交通员生涯结束了。我思念妻子，更思念我的上级章德林科长。”

　　听到这里，姚向东焦急地问：“叔爷，你咋不向上级组织反映？”

　　“向谁反映？当年是秘密工作，是单线联系。”叔爷有些着急。

　　“向松江区大队反映情况。”姚向东说。

　　“松江区大队编入野战部队，从此杳无音信。”

　　“那你应该向陵阳当时的党组织反映。”

　　“谁认识我呀？”

　　“总不能闷在心里，一闷几十年呀！”

　　“比起那些死去的烈士们，比起自己心爱的妻子，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姚向东理解叔爷。他在叔爷家学篾匠时不止一次听叔爷说过，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好党员，就应该充满信心地把信仰留在心中，就不应该给党组织添麻烦，更不能给人民添麻烦。

　　姚向东敬佩的目光落在叔爷慈祥的脸上，心中升腾起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感。比起叔爷夫妻俩，我们这一代多幸运呀！现在考上大学了，眼前的路宽着呢。但走在宽敞的路上要时时刻刻想着别人。突然，姚向东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他要代叔爷去申诉。他要把叔爷那段苦楚的经历告诉组织，让叔爷那颗干旱的心灵也能沐浴到党的阳光和雨露。他想征求叔爷的意见，但转念一想，依照叔爷的脾气，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写信申告。在他的心里，个人的事儿是小事，千万不要给党组织添麻烦。姚向东想到粉碎“四人帮”后，好多事儿都已经平反了，叔爷的事儿写信给县里党组织，说不定党组织会重视起来，会派人去外调，说不定哪一天会在什么地方找到那位松江区大队的保卫科长章德林。要真有那么好的运气，叔爷的妻子就没有白白地牺牲。叔爷这一辈子藏在心里最大的心愿也就了结了。想到这里，姚向东站在叔爷的角度心里热血沸腾起来。他决定离开松江古镇前，一定要写一份报告给陵阳县委办公室，把叔爷的冤楚反映上去，不能让叔爷既流血又流泪。

　　离开李家村，叔爷一直把姚向东送到村头。姚向东停住步子，说什么也不让叔爷往前走。

　　叔爷也停下步子，朝姚向东手里被退回的年货指指说：“告诉花红，这些东西最好还退给供销社。”

　　姚向东不停地点头说：“放心！叔爷，我一定让妈退回供销社去！”

　　叔爷满意地笑了。

　　叔爷望着姚向东的背影，大着嗓门说：“向东，上大学要好好读书，很多的娃娃们还等着你当老师教呢！”

　　姚向东转过身，大着喉咙：“叔爷！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太阳升上了中天，灿烂的阳光普照着满山的翠竹。一阵一阵寒冷的山风吹过来，姚向东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冷气，心中热乎乎的。

　　春节前，姚向东怀着对叔爷满腔的敬意，给县委主要领导写了一封信，把叔爷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到信中，表达了一位即将去读大学的青年对党的崇敬和信仰，更表达了对叔爷的敬重。

　　他亲自去了松江镇邮电所，将这封挂号信寄给了陵阳县委办公室转县委主要领导。过了年，自己就要去重庆师范学院读书，这一去就是三年。为了能保证县委及时联系，姚向东征求钱菜花意见，让她做这封信的联系人。钱菜花听了姚向东讲述叔爷的苦楚和经历，乐意做姚向东的联系人。姚向东在信的落款上注明联系人钱菜花。

　　因为叔爷申诉的这封信，两人决定今后保持联系，但两人心里也许想得更多更多。毕竟一个少男，一个少女，保持通信有了理由。

　　姚向东过年之后去重庆师范学院读书时，朱爱国读上了高一。钱菜花自从插班上了初二，在初二班上的成绩一直冒尖。

　　三年一晃过去了。转眼到了 1980 年放寒假。姚向东给钱菜花去了一封信，告知自己回松江镇的日期。

　　当然，姚向东一直盼望陵阳县委能与钱菜花联系。要是有联系的话，叔爷落实政策的事就有眉目了。但直到姚向东放寒假回到松江镇，那封为叔爷申诉反映情况的信都石沉大海。还有半年大学毕业。姚向东想好了，等到毕业有时间了，再亲自去县里好好地反映叔爷的事。

　　姚向东寒假回松江过年的消息，钱菜花告诉了朱爱国。

　　姚向东回到家的第二天，朱爱国和钱菜花一起来到姚向东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