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46-47

作者: 呼鸣 点击:199 发表:2024-07-25 09:54:01 闪星:10

***(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46: 她仍旧对我假笑着

 (右图:历史照片)

 随着大大小小的不断余震,各个科室都陆续把病房搬到了室外。特别是两旁有大树的小路上,搭建成临时病房就很方便,可以利用两旁的大树,全部用军用帆布搭成了帐篷式长廊,病床一个连一个地,密密地排列着。我们外一科的抗震病房就设在服务社旁的小路中。地震不久,由于老护士不够,我也独立领班了,我还带着两名护校学员。大地震后不知为什么雨水特别多,秋天的夜晚加上不断的雨水,特别是零点之后更是阴冷潮湿。我们反穿着雨衣,腰间用绷带一扎,走起来哗哗哗地响,拿着手电穿梭于病床间,总觉得有些像苏联红军的悲壮。在路的三岔交接处,就是我们的临时办公室,灯泡挂在树上,风一吹人影树影晃来晃去,在有树叶的办公桌上,我写着交班报告……大部分病人是地震时受伤的,不仅仅是天津市民,后来又陆陆续续转来了唐山及其周边地区在地震中受伤的军人和百姓,特别是河北省宁河县、丰城县的患者,他们多数是下肢瘫痪的病人。

 (左图:1977年10月,二五四医院在地道对面,外二科地震棚病房前,护士李芳和护士孙彦军。)

 那是一个雷电闪闪的雨夜。我上大夜班,上班后光是输液的病人就有二十几位,还有导尿和冲洗导尿管的几个病人,另外加两个特护的病人,我们三个人忙得团团转。到了夜里三点,我才得空儿坐下来翻看交班记录,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病人,是加4床,女,齐雪兰,挤压综合征和破伤风入院。患者张口困难、肌肉强直性痉挛、牙关紧闭、呈假笑状,下肢后侧肌群痉挛,出现腰部上挺,明显有角弓反张现象。可能因为忙乱,上一班的口头交班连说都没有说。我拿起手电筒,沿着病床往尽头寻找着这个新病人,在最尽头我找到了她。齐雪兰,丰宁县人,她头上缠着旧绷带咧着嘴假笑,眼睛像甲亢病人那样凸着,死死地瞪着我,在床上瑟瑟发抖,我用手摸被子都湿了。原来她的加4床是在大帐篷的尽头没有遮挡,是被雨加风打湿的。我连忙脱下雨衣盖在她身上说:“一会儿我去找床干被子给你换上。”我发现她的表情不变,瞪着凸眼对我仍是假笑,这时我发现,手电马上快没电了,我匆忙地离开了她。

 

我安排学员小于去找干被子和电池,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说干被子和电池都没有领到。我只好点根蜡烛拿上血压计,带上小于一起又去了加4床。我把蜡烛举到她面前发现她脸上一层白毛汗,我把蜡烛交给了小于,赶紧为她量血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压已经没有了,水银汞柱只在20毫米处稍做停留,我失声对小于说:“快!快去喊值班医生!快!”小于拿着蜡烛跑了……黑暗中,天际鱼肚白的光微薄地罩在齐雪兰的脸上。她的表情仍然不变地恐怖,我喊了她一声,她一声不响地假笑着。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她鼻孔下一试,已经没有了呼吸。

 

值班医生赶到了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说:“瞳孔都放大了,没有希望了。”我轻轻地用手放在她的上眼皮上帮她把那双凸起的大眼闭上了,她闭着双眼,她脸上的白毛汗湿了我的手心。我试着却无法帮她闭上她那假笑的嘴,帐篷外又开始了迷迷蒙蒙的冷雨,她像尊神圣的雕像,假笑的脸也布满了水雾……

(呼鸣油画《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47.:我在“死人班”上

 (左图:大地震后,二五四医院外二科,搭起的帐篷病房前,左起:张萍、李方、刘晓梅。)

 余震渐渐地平息,冬天到来之前,我们从室外的临建病房搬回了室內。那一段时间我被大家评上了“死人班”,也就是临终的患者爱在我的班上去世。拿徐护士话说是:“凑四(就是)有一口气,也耗到迷糊接班。”当然,还有“电影班”和“抢救班”了。也就是说,一到这个班,院里就放电影,一到那个班就抢救病人。所以,太平间的钥匙一度就放在我的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

 

胃癌晚期术后病人刘惠,就死在我的夜班。她白皙的脸庞依稀可见一些雀斑,但仍不失清纯。她是某部队幼儿园阿姨,家里人一直瞒着她的病情,她对我讲她有一个男朋友,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看过她,她幸福地盼望着他。一天天地消瘦,她的两条辫子已经快掉光了,但她坚持不剪短发,说是她男朋友喜欢她梳辫子。刘惠最后的时刻靠吗啡维持着……有一天早上我就要下大夜班,想给她梳梳头发,她眼望着窗外,泪流满面地说:“呼护士,你明天休息吧?”我说是,她又说:“等你后天上白班再给我梳头好吗?”说完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团粉红色玻璃丝说:“别忘了把这个给我扎上吧,是他送给我的。”

 

隔了一天,我上白班,床头交班时,走到刘惠的床前,她已经没有意识了。上一班的小李悄悄对我说:“她等着你呐……”我们还没交完班,刘惠就停止了呼吸。我给她洗了脸,在给她梳头时,扎上了那粉红色的玻璃丝,在中午的日头下把她推到了太平间。

 (右图:二五四医院地震前的病房楼。)

 地震时的挤压综合征,除了死亡的患者,剩下来的大多数是下肢高位截瘫的患者,生活护理的工作量加大了许多。记得当时我们外科每天光是冲洗膀胱的患者就有二十多位。冲洗膀胱,就是用50毫升的注射器通过导尿管先注入生理盐水到膀胱,再吸出来,反复多次冲洗,直到不见絮状物为止。  

                 

人在久病后,亲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稀释很多。7床戚成林和新婚不久的小玉双双死里逃生,他为了救妻子小玉,被砸残了双腿。起初小玉对他的照顾很上心,在体贴入微中夹着小夫妻的打情骂俏,有时晚上我们査房时,几次都发现他们睡到了一起……


半年多后,戚成林的病情加重,这时已经不常见小玉了。小玉常去5病室打扑克,有时饭都凉了她还没有把饭喂到戚成林嘴里。我们也越发看不惯小玉了,可是她还不到20岁呢。戚成林的病号饭,她也总是帮着吃,小玉刚来陪床时一副乡下柴火妞儿的小样儿,不多久也变成了珠圆玉润的小少妇了,一开口不时地还夹上几句新学的天津话。

( 左图:呼鸣油画《立正》局部)

戚成林开始长褥疮了。护士特别忙,翻身基本靠家属,可是有时候,我们给戚成林翻身想要小玉搭把手都不见她人影。在病痛和心痛的一个初冬夜晩,戚成林终于还是在我的班上去世了。还记得他睁着眼,眼角有一滴浊泪。

 

一直忙到吃完夜班饭,我才把戚成林的尸体清洁处理完毕。夜里起风了,我推着戚成林往太平间走着,风不时把白单子掀起,最后整个尸体都暴露了,我不得不停下来再为他盖上被单。突然感到有一只手也伸过来,我问:“谁呀?”小玉闪过来低声说:“是我。”我转过身直视着她,问:“小玉,你干什么去了?他临终你都不在!你,你躲什么躲呀!”小玉说:“我怕,怕你们说我。”我们谁也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太平间,一起把戚成林挪到床上。小玉开始哭起来,我悄悄地站在门口等她。

 

远处传来几声落寞的鸠啼,初冬的深夜冷寂地凝固了一切,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身上打了个激灵,上雾了……

(1995年呼鸣在新西兰的开放画室。)


**《油画背后的故事》之锐评**

 1:“我试着却无法帮她闭上她那假笑的嘴,帐篷外又开始了迷迷蒙蒙的冷雨,她像尊神圣的雕像,假笑的脸也布满了水雾……”如此的白描,直入人心,时代的悲怆与个人的苍凉,也许,只能用一句诗,来缓解一下心里的惶恐吧:有的人还在假笑,他却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还在假笑。


答:此身合是画者末?丹青和泪写《离骚》。


2:逝去的生命并不让她感到真正恐惧,她只是想着如何帮助、如何做为,她尽力想办法完成人在最后的尊严。呼鸣与这世界两不相欠,她全力以赴尊重生命,这就是那一代人的底线与呼唤。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野火并不可怕,你看,来年,它们就会春风吹又生。

 想起我自己的21岁,在春风中写诗,翻开的书本上掉下来一只硕肥而翻滚的肉虫子,吓得脸白手抖,所有的诗兴都化成了汗水流过。有时,我扪心在自问,“神的灵运行在渊面上”,神的灵,应该就是一朵莲花吧,神在其上,美在其中,我们的灵魂,如果没有灾难与苦难的洗礼,难道只能是空白一张吗?


答:虽然,经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记住东坡先生那个有点哭笑不得的劝告吧,”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只是,东坡好天真,好不死笑个人,愚且鲁,又怎可能到得了公卿?叹,叹,叹。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那个姓齐的女人,虽然,脸在笑,但,我分明读出了其中的冷。当一个系统性的灾难来临时,人贱如蚁,你真不知那一只脚,何时会落下,蚁的命,就无声息地终止了,翻不起一个泡泡。姓齐的女人,她如同川剧的“帮腔”,聪明的你,怎读不懂其中的话外音?戚成林的一滴浊泪,小玉的先浓后淡,生活的真实面目,有时,就这么的无颜以对,别以为日子都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不,“又闻此语重唧唧”,怎一二个字,说得清,道得明呢?推荐阅读。编辑:穿越中的书生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