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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5

作者: 呼鸣 点击:192 发表:2024-07-24 14:49:09 闪星:10

***(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44:只剩下了手套气球

 (左图:我们外一科护士们的合影。后排是我和谭慧英。)

后来,亮亮的话越来越少。问他想吃什么,他都懒得回答。我急得转来转去,我一拉急救柜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一盒医用胶皮手套,立刻想了个好主意:“亮亮,要是阿姨给你变出好多大气球,你一定吃饭,好不好?”亮亮嗯了一声。 于是我一个接一个地把胶皮手套吹成气球,我还把手套的三个手指都打成死结,留下两个手指,吹成小兔子,又用棉花棒蘸着紫药水和红药水画上各种表情的动物脸,我把它们挂在亮亮能看到的地方,亮亮又高兴了!晚饭亮亮为我喝了一小碗馄饨。当晚我在特护记录上写道:“下午患者精神好转,输液后体温有所下降。晚饭进食6个馄饨,按时完成翻身和清洁创面。小便两次,颜色仍较重。大便一次,为黄色软便。20点入睡。”

(右图:这是好友谭慧英和我当年为她画的炭笔肖像。40年后我回到二五四医院,我们相见时,她拿着这张保存完好的画让我签上了名字。)


下班后我回到宿舍开始翻箱倒柜,想找点小玩意,明天上班时带给亮亮,再哄他多吃点饭。第二天护士交班时,护士长还表扬了我,说我会想办法,终于让亮亮吃了6个馄饨。我心里很淸楚,其实,亮亮除了那6个馄饨之外,又什么都没吃。我推门进了3号病房,从白衣口袋里掏出我给亮亮的新玩意:一个塑料转笔刀,举到他的眼前说:“亮亮,这是阿姨送给你的!喜欢吗?”亮亮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转笔刀,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一下子慌了,赶快把转笔刀拿走,连连说:“别哭!亮亮一哭脸疼。”哄了半天他还在抽泣。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又拿起那个转笔刀仔细一看全明白了。原来圆圆的转笔刀后面镶着一个小镜子,亮亮一定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吓坏了。我好糊涂啊,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


午后,亮亮的体温又升上去了。90%的烧伤,连物理降温都不可能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呆呆地看着输液的滴壶,一直到下班。第二天,我是白天班。在总交班会上,大夜班的护士念着交班报告:“3号病室4床,张亮亮,夜间情绪烦燥,高烧不退,间断抽搐,凌晨4点,血压速降,抢救无效,于凌晨4点45分停止呼吸,死亡。”

 

交班报告还没念完,我就直愣愣地走出了交班会。推开3号病房的门。屋里空空的,万能翻身床也不在了,只有我为亮亮吹的手套气球挂在墙角,紫外线消毒灯还在亮着,把屋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淡紫色,我突然恨起这个颜色,并且永远地恨下去。心里知道已经结束了,但是我还在那儿待着,眼睛模糊了,深深地吸着,屋子里的属于亮亮的烂肉味……眼泪流进了心里,他只活了6天……而我站在这间由时间燃烧殆尽的灰烬上,蓦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地无能。

(呼鸣油画《小红书》)


45: 唐山大地震

 (右图:1976年我在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恩来总理。)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1976年),大事全都发生在这一年中。实在是多事之年。毛泽东、朱德、周恩来三位共和国的缔造人在这一年里相继去世,世界上最重大的灾难——唐山大地震也发生在这一年。代表一个时代消亡的“四人帮”在这一年里走完了自己最后的一步,共和国的历史从这一年开始被重新改写。

 

 1976年的夏天,全党全国全军,上上下下都在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成果。这时,我已经分配到外一科烧伤病房当护士,但为了配合大好形势,又暂调回了政治处。领导让我赶画出一套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年胜利成果的幻灯片。从解放之后,我们一直跟着一个“赶”字,如:赶美超英、比学赶帮、大干快上……

 

76年的那个夏天出奇地热。我整天在图书馆的小灰楼里,没日没夜地,在比手掌还要小的玻璃上画着幻灯片,由于时间太紧,晚上也一定要加班。

 

1976年7月27日的晚上太热了。我在图书馆的水龙头下,一盆盆地往身上浇水,穿着湿衣服画幻灯片还凉快些,一直画到快十二点了。我终于画完了这一百多张幻灯片的最后一张,是一张仿宋体的“完”字。

 

我关上灯,下了小灰楼往护士楼走去,一路上蛙声山响。在护士宿舍楼后面,是医务处的动物试验室,里面狗吠鸡鸣的,好不热闹。我想一定是它们也热得睡不着了。我上了护士宿舍楼的三层,又是一身大汗。我推开宿舍的门,同屋的谭慧英已经睡了,我钻进蚊帐,在一身汗水中,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睡得正香,一阵巨烈的摇动,就听小谭喊:“地震!地震了!呼鸣,快!快起来呀!”她的声音都变了,我猛然惊醒,发现我床上墙角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能直接看到夜空。我浑身上下都是土,䁔水瓶都倒在地上,一地是水。我一个翻身,跳下床快速穿衣服,发现小谭已经出了宿舍,我胡乱抓起了手表一边跑一边戴上,楼道中一片混乱,有人下楼,还有人上楼,哭声喊声连成一片。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最后几个跑下楼的。抬头一看,天边是粉红色一片,我兴奋地叫:“啊!地光!是地光!太壮观了!”黑暗里不知谁骂了一句:“太反动了!谁敢说地震壮观!”我再一看全楼的单身女护士医生们,在楼前空地儿上站了一大片。有人只穿着胸罩短裤,还有抱在一起哭的,不知道谁喊了几句:“大家赶快到大操场集合!”

(唐山大地震历史照片)

 大操场上全院按各科室列队集合,院长简短地做了动员:“同志们!这是一场严重的自然灾害,震中在河北省的唐山市。我们天津市是地震带的重灾区。二五四医院要打开大门,接受天津市在地震破坏中受伤的市民们!”我当时被分配到的工作,是统计死亡人数。

 

28日的天亮了,大气压沉重得都能感到它的重量,一大早就汗津津地闷热难忍。我站在急诊室门前,拿着一个大夹子,眼看着天津市民老百姓开始如潮水般地涌来了。许多人是在抬来的路上就已经死了。我快速登记着,重复最多的是:姓名不详,性别男或女,年龄大概估算,最后几乎所有死因都是——挤压综合征。有些死者的形象很恐怖,大都没穿什么衣服。记得有一个老太太死时光着身体,一双缠足的脚后跟转到了前面。还有一个电击伤死的男人,头发一股焦糊味儿,浑身不知是血管儿还是神经全变成蓝色了。操场上一片哭声喊叫声……我满头大汗地被人叫来喝去的。“小呼,这个没有呼吸了……”“呼护士!这个,这个尸体登记了吗?”“哎,呼鸣快去叫人,把这个死尸抬走,我们需要空担架呀!”

 (左图:丰承渤,是我新兵连一个班的战友,她内向自律,整洁安静,我们曾经一起站过岗,她教会我生炉子。新兵训练结束时,她给我写了临别赠言是:脏活累活干在前,危险时刻冲在前。望你起到一个共青团员的作用,争取早日加入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行列。——承渤,71.2.20于新兵连。她分配到唐山二五五医院,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篇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时,听到了她的名字。28日晚她正在值夜班……压在废墟中至到牺牲前,还让别人为她梳了梳长发。)

 眼看搭在操场上的三顶军用帐篷里的尸体都满了,院务处的同志又在支第四顶帐篷,帐篷内的温度和湿度似乎比外边还高。我听医务处的赵主任说要立即联系火葬场,尽快火化,不然的话明天死尸就臭了。天渐渐地黑了,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我画的幻灯片,我一摸上衣口袋,图书馆的钥匙还在,我悄悄地找来手电,独自上了小灰楼。使我惊奇的是,小灰楼居然几乎没有一点损坏,只是图书馆的大书柜几乎没有一个站立的,满地碎玻璃片。地震的前一天,我把已经完成的幻灯片全部放在离桌子最近的那个大书柜的最上层。我手绘的那一百多张玻璃片上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年的胜利成果》,也变成了一地有颜色的碎片……

(呼鸣油画《在备战的日子》局部)


**《油画背后的故事》之锐评**

1:呼鸣是一个复杂而感性的人,即使在那个“全国人民一片绿”的时代,她也敢于将自己的颜色,穿在个人内心的外套上,成为那个从不随波的自己。她,有时真的很迷糊,她,有时真的“马大哈”,她,有时真的胆大包天,她,更多的时候,是伤心而无助,唉,这哪点像一个女兵,纯纯的就是一个邻家的丫头片子?……

答:亮亮,真的对不起,虽然,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力气,我只想说,在天堂中,你不再有烧伤,不再有疼痛,不再有撕裂的牵扯,你是,那个眼睛亮亮的天使。

 

2:人这一生总是能赶上些大事件,大历史,无数的个体,实际上,都是宏大背景的尘与光而已。只是,谁又能真正分得清,哪是点,哪是面呢?历史如尘埃,会缓缓落下,历史,又像昨日的旧梦,会在黑白的世界中,清晰无比。

 

呼鸣的一生,似乎一直都在“地震”,有形的,无形的,谁活在时代中,谁都要面对啊。在古代,地震被称为“地动”,隐隐的,似乎都在或明或暗地提示。意味着什么呢?也许,那一句话,可以作为一个预先的台词吧: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因为,结束,并不意味着停止,而是在做另一次的开始。


答:世界上最长的一天,不是诺曼底登陆,而是,唐山大地震漫长的黑夜。那是一个象征和咒语,也许,世间的天道,大多如此:至暗之时,光,就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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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虽然亮亮走了,但是,另一个“亮亮”,似乎正在走来,“小迷”同志,你的无助和无奈,就像一地的月光,那么的纯,那么的粹,那么的纯粹,我,感动得掉了眼泪。这是一个对于我来说的“地动”。只是,没想到,另一个现实的“唐山大地震”,没有预案,就那么不通商量地来了。面对着一个个生命在不断地逝去,我相信,在你以后的黑白梦境中,这些画面,又会昨日重现,如同那个“魔幻”的幻灯片,你,能摸到那玻璃片的冷,你,能听到岁月落下的一声声清碎。推荐阅读。编辑:穿越中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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