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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鸡伴着菜花脚前脚后蹦蹦跳跳,发出咯咯咯的欢快叫声。 菜花回来了,妈妈高兴,两个妹妹也高兴。桃花妹妹还挺懂事地拉着菜花的手说:“放心吧,我也长大了,你去镇上读书,爸爸到县城当工人,家里有妈,有我。”
菜花望着桃花那稚嫩白皙的脸庞,感激地笑了。 1975 年下半年,对于菜花一家不平静,但很顺心。天坑打猎救起了姚向东,父女俩当了一回恩人,大队书记朱红旗表扬,松林大队的村民脸上都有光。当然,爸爸钱正南最实惠,天上掉下个干儿子, 菜花自己也有了一个帅气的哥哥。爸爸还到县城的石油勘探队当起了 石油工人,端上了公家的饭碗,这应该感谢朱红旗支书,他是真帮了忙。自己又考试通过,可以插班上初二了,刘副站长、姚向东一家出了不少力。但从朱红旗儿子朱爱国那读过的那些课本也帮了大忙。
想到这里,菜花心里陡然生起一些隐隐的不快。朱爱国去年夏天初三毕 业,成绩太差。朱爱国不想读高中,辍学在家。现在菜花自己插班复学,但一直借书给菜花的朱爱国初中毕业不上学了。菜花是个心地很软的山里妹子,她暗暗地为朱爱国惋惜。但人各有志。虽然两家走得近,虽然菜花与朱爱国来往也不少,但朱爱国不知怎么想的,就是厌学,谁说了也不听。山里的年轻人不知什么原因,脾气都有些犟。菜花小学毕业后,看到家里那么多事儿,尽管自己爱读书,但硬是犟着不肯去松江镇上读初中。朱爱国父亲是支书,家里生活过得有滋味, 不知这朱爱国不想去读高中心里怎么想的。
朱爱国不去镇上读高中, 这让朱支书很没有面子。 菜花同情朱爱国。她把朱爱国介绍到姚向东竹器编织车间学篾 匠。菜花介绍的,虽是临时工,毕竟在松江公社供销社当学徒,也算捧上了公家的半只饭碗。朱支书高兴,朱爱国也乐意去了。
1975 年下半年平静地过去了。 1976 年不平静。 开国领导人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去世。7 月 28 日又发生了 唐山大地震,举国上下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悲后有喜。10 月 6 日, 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全国人民 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10 月的天空,白莲花般的云朵中,火红的太阳洒下灿烂的光芒。 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沐浴在温暖明媚的阳光里。 松江古镇各个角落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祝酒歌》那嘹亮、豪迈的歌声: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十月永难忘
杯中洒满幸福泪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十月里响春雷
八亿神州举金杯
舒心的酒啊浓又美
千杯万盏也不醉
手捧美酒啊望北京
豪情啊胜过长江水
胜过长江水
锦绣前程党指引
万里山河尽朝晖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
姚向东的松江供销社的篾器编制车间越来越红火。朱爱国到了篾 器车间学篾匠,姚向东很高兴。虽然不熟悉朱爱国,但爱国的父亲朱红旗支书与钱正南、刘建国都是好朋友。再说,朱爱国是钱菜花介绍来的。姚向东很当一回事儿,专门把朱爱国派到叔爷的手下,当起了关门徒弟。自己去叔爷家学篾匠,叔爷再三说自己是关门徒弟。这次是向东反复向叔爷求情,才收下了朱爱国这个关门徒弟。
朱爱国来到篾器编制车间,一开始还有兴致,可是,几个月一过,常常迟到早退,有时一天也不见朱爱国的影子。上班编竹器,不定心思,残次品经常有,惹得叔爷常常发脾气,这让姚向东左右为难。 朱爱国是支书的儿子,又是自己救命恩人菜花介绍的。他决定与朱爱国谈谈心。朱爱国小自己两岁,年纪相差不大,沟通起来应该容易。
一天中午。一场雷暴雨下过之后,天没有完全放晴。天空黑白相间的云彩摆着各种各样的造型悠悠地浮动。太阳不时从云彩中露出笑脸,不一会儿害羞似的又隐入厚厚的云层里。 姚向东和朱爱国在供销社食堂吃过中午饭,相约来到松江码头附 近的江边小道上散步。刚下过一场透雨,松江江水上涨了许多,码头上的水泥阶梯淹进水中好几级。混沌的松江水哗哗哗流淌。岸边一片 翠绿。再朝山峰上望去,雾霭缭绕,白茫茫的一片。
两人沿着松江边的小路缓缓地朝前走,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想 着自己的心事。姚向东瞥了东张西望的朱爱国一眼。朱爱国跟自己个头差不多高,脸庞圆圆的,双眼皮,眼睛很有神。白里透着红晕的皮肤不怎么像山里长大的孩子。说句心里话,朱爱国第一天到供销社篾 器编制车间上班,姚向东第一眼看到朱爱国,心里没有一点厌恶感。 尽管朱爱国报到之前有熟悉的同学提醒自己,说朱爱国是干部子女, 学习成绩差不算,还很霸道。熟悉的同学还特别提醒向东,朱爱国心里在暗暗地恋着钱菜花。
姚向东听在心里,并没有当回事。菜花才十四岁,年龄还小,朱爱国也就大菜花两岁。这次摔到天坑里,是菜花父女把自己从天坑底救出来。朱爱国的父亲朱红旗与菜花父亲钱正南私交不错,两家走得勤些,子女来往多一些也算正常。 姚向东绝对没有想到朱爱国长得一表人才,但肚子里墨水不多。 没有墨水可以往里装,让姚向东想不到的是,这个朱爱国不愿意往脑子里装墨水,当然,装也装不进。反正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感到朱爱 国有些不对劲。
朱爱国学篾匠的事儿不见长进,松江镇上的三朋四友 交了不少。有时朱爱国会与这些三朋四友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哼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小调。特别是朱爱国腿上穿的那条喇叭裤,不知从哪儿买来的,走路像两把不着地面的扫帚,走快了会掀起一些微微的风, 把篾花篾屑掀得飘起来。姚向东虽然对朱爱国有些看不惯,但想想朱爱国是菜花介绍来的,再说自己摔进天坑里,朱爱国父亲出了不少力。听说当时朱爱国父亲朱红旗亲自带着松林大队二十多个猎人到天坑底搜寻。知恩图报是人的天性。姚向东很少批评朱爱国,碰到不愉快的事儿总是往好处看。
江水哗哗哗地流淌。 山风呼呼呼地吹着。 太阳在天空时隐时现,山风带来了一阵一阵的凉爽。姚向东打破 沉默说:“爱国,来了这几个月,总想两人聊聊心里话。”
“心里话?”朱爱国有些疑惑地停住步子,目光飘忽不定地在姚向东脸上扫来扫去。
“对呀!”姚向东和蔼地笑笑,“说心里话,我的救命恩人是菜花父女,但你父亲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父亲?”朱爱国迟疑地顿了一下,“我父亲又没有救你。”
“爱国,你不知道。我跟父亲巡山摔进天坑后,父亲急得团团 转。”说到这里,姚向东朝朱爱国微笑着说,“我父亲找到林业站领导刘建国,刘副站长与你父亲是至交。你父亲立即发动松林大队几十个猎人到天坑底搜寻!”
“人命关天!”朱爱国朝姚向东瞅了一眼,“谁都会着急的!”
“你父亲亲自去了天坑!谢谢你!谢谢你父亲朱支书。”
“过去了,都过去了。”朱爱国轻松地一笑,“也谢谢你呀!让叔爷教我学篾匠。”
“菜花家与你家是常来往的。菜花是个山里好姑娘,她介绍的, 我肯定欢迎!”姚向东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落到朱爱国脸上。
朱爱国心里明白姚向东想说什么,也不想隐瞒,来了个直截了 当:“向东,让我说心里话吗?”
“说心里话呀!”姚向东想不到朱爱国这么直爽。 “我不太喜欢学篾匠!”朱爱国说完,连咽了几口唾沫,没有说原因。朱爱国知道,姚向东对松林大队,对鱼头村的山里人都不熟悉。 这次跟自己的父亲巡山摔进了天坑后,让菜花父女从天坑救了上来, 才对鱼头村有了些接触。朱爱国听自己父亲说,那次姚向东一家在林 业站副站长陪同下到钱正南家谢恩,父亲也在酒桌上。姚向东当场认 了钱正南、胡少香为干爹、干妈。钱正南一家三朵金花,个个长得水灵灵的,就缺少个儿子。姚向东去认了干爹干妈,这钱家真是天上掉 下个帅小伙子,高兴得不得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菜花有了个干哥哥, 而且这天上掉下来的干哥哥长得挺帅气的,又有文化。当时,朱爱国 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晚,朱 爱国专门去了一趟鱼头村,以送课本的名义旁敲侧击地问了菜花。
菜花嘴快,压根儿没有往别处去想。在朱爱国面前,菜花绘声绘色把天坑打猎救人的事儿说了一遍。边说边自豪地夸起了自己的父亲。说父亲正南在天坑底发现了昏迷的姚向东,当即做了简单的包扎后,硬是一步一步把姚向东背出天坑山洞,背到鱼头村公共汽车站送往县城。 菜花说着有些自豪:“向东的血管里还流着我的血呢!这小伙子命大, 从上百米高的天坑顶上摔下来,除了摔破了皮,啥事没有。大难不 死,必有后福。”菜花说着,语气中的自豪感越来越强:“我爸挺喜欢他的。”
听到菜花的夸赞,朱爱国心里有些沉重。他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 但又说不出担心什么。认干爹干妈,输血救人,一切都是挺自然的。 菜花是姚向东的救命恩人,菜花的父亲也是姚向东的救命恩人,菜花 当然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 后来,听说菜花要去松江中学读书。这一切都是姚向东家里打点协调的,朱爱国的心里像压上了一块石头,更加感到沉重。菜花去松 江古镇读初中,姚向东家就在松江古镇的西北林业站里,而且菜花借宿在向东的姑妈家里。当年,朱爱国在松江中学读书,借宿在林业站刘副站长家里。晚上空余时间会很多。菜花与向东都在松江古镇上, 晚上空余时间一多,接触时间会多起来。日久生情,谁也不能保证。 自己心里爱着钱菜花,虽然没有提出过,但菜花经常向自己借课本, 说明菜花心里也有自己。钱菜花业余自学,自己把课本借给菜花的那份热情,菜花虽然未到情窦初开的年龄,但菜花一定能感受到。姚向东学习成绩好,惹老师喜欢。虽然社会上读书无用论泛滥,但听说这 个姚向东晚上一直在学习,还抄起了半寸厚的《读报手册》。这个菜花也是个爱学习的人。尽管不上初中辍学了,但初中的课本她常从自己这里借去自学。菜花与向东,这志趣……朱爱国想想自己,一看到书,头就疼,心里很不是滋味。朱爱国也曾想学习,也想去读高中, 但静不下心来。
朱爱国初中毕业后,就这么在山里晃荡着。 钱菜花父女救人,让朱爱国有了危机感。当菜花决定去松江中学读初中时,朱爱国也曾动了去松江中学读高中的念头。但一看到家中那些借给菜花读过的初中课本,他的头有些发晕。他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但自己可以做其他事。家里人让他去学门手艺,瓦木匠太苦,当个篾匠,还算轻松些。但朱爱国的自尊心很强,自己是支书的儿子,去学个什么手艺,让人们瞧不起。
从学校初中毕业回到村里,朱爱国听不进父母的话,既不想去读高中,又不想去学一门手 艺,一时没有主张,只能是吃吃玩玩,到处晃悠。 菜花提出让朱爱国去松江供销社篾器编制车间学篾匠。听到菜花的这个想法,朱爱国头摇得像拨浪鼓。菜花本想做个好事。自己救的人母亲李花红是松江公社正式工,松江供销社领导人头熟。姚向东虽 然是供销社的临时工,时任松江供销社篾器编制车间临时负责人。向东编的篾器很受山里人喜欢。把朱爱国介绍到姚向东手下当学徒,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菜花完全是一片好心,也是对朱爱国经常借书给自己自学的回报。但朱爱国不领情。菜花不甘心,到供销社去当学徒, 毕竟端上了公家半只饭碗。她让朱爱国考虑几天。当时朱爱国碍于两家的亲密关系,嘴上答应,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回去睡了一觉醒来,朱爱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朱爱国想得很现实,菜花到松江古镇上学去了,自己还在大山里,以后见面 的机会自然会少了。到松江供销社篾器编制车间去学篾匠,见到菜花的机会多。当然,自己毕竟是个男子汉,时不时可以照顾到菜花。这感情说不定会越来越深。事不宜迟。毕竟菜花是一片好心,是为自己 好。
朱爱国第二天上午就找到菜花家。他向菜花说了自己想去松江供 销社学篾匠的想法。朱爱国还告诉菜花,自己的父亲也很支持。菜花听了连连点头,但心里感到有些惊讶。昨天朱爱国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今天怎么心血来潮这么快就把主意改变了?改变就好,毕竟朱爱国对自己关心不少。没有他提供的初中课本,自己业余学习也跟 不上。虽然朱爱国成绩出奇地差,但朱爱国只要自己懂点知识,他总 会热情地讲给自己听。再说,朱支书一家对钱家不薄。虽然,父亲 把打猎的猎物送了不少给支书家,但村里人也沾了不少光。支书不一样呀。天高皇帝远。别看朱红旗是山沟沟里的小支书,权力大着 呢!谁家就是出去要饭,没有松林大队的证明,也出不了松江公社 呀!何况,前些日子上面来松江招石油勘探工,就一个名额,凭着 朱支书的人缘关系,他把这个名额从镇上要过来了。朱支书极力推荐,这个名额给了自己的父亲钱正南。父亲此时端上了公家的铁饭 碗。各自然村的人都羡慕着呢!当然,父亲钱正南人好,做的好事 多,山里人朴实,都为父亲高兴。
朱爱国在回忆中想着当时决定到 供销社学篾匠时,心里就浮现出菜花的形象,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 滋味。 姚向东见朱爱国边走边低头沉思,没有打断朱爱国的思绪。 向东与爱国并排小步往前走。当朱爱国说到不喜欢学篾匠时,姚向东纳闷地问:“爱国,不喜爱学篾匠你怎么来学徒的?” 朱爱国吞吞吐吐没有回答。
姚向东更加纳闷。他换了个话题说道:“爱国,我有个建议。” “你说。”朱爱国望望姚向东。 “你年龄还小,建议你应继续读高中。现在读书无用,不等于将 来无用。”姚向东语气很诚恳。 “向东,不是我不想读书,是读不进去!”朱爱国吞吞吐吐说出了 心里话。
“你爸是支书,家里条件不错,不读高中有点可惜。”姚向东说到 这里声音有些高,“爱国,刘副站长与你爸也是好朋友,他同学是松 江中学的副校长高华庆,你只要想去读高中,肯定没问题。”
朱爱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蹦出两个字:“谢谢!” 两人沿着松江边的小路继续往前走。山风带着清脆的鸟鸣声吹 过来,一阵一阵的凉意吹到姚向东身上。姚向东望着并排走着的朱爱国。虽然朱爱国说的真话,但姚向东捉摸不透朱爱国真正的心思。姚向东边走边自言自语:“既然不喜欢,还来镇上学什么手艺?” 谁知朱爱国听到姚向东的自言自语,朝姚向东瞥了一眼,脱口而 出:“为了菜花呗!”话音刚落,朱爱国感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霎时 泛起了火热的红晕。 为了菜花?姚向东听了心里一惊,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朱爱国说这话什么意思。也可能朱家与钱家关系密切,朱爱国到镇 上来是为了照顾钱菜花。但转念一想,感到不合时宜,他能照顾什么 呢?姚向东陷入了沉思。
【编者按】对于钱家来说,1975年绝对是一个难忘的年份,先是钱家父女救了向东,朱书记也受到表扬,后是向东做了钱家干儿子,钱正南还有了正式工作吃上了皇粮。现在,菜花又能插班上学,真是喜事连连。善良的菜花却有点与朱爱国有关的小心事。1976年是个多灾多难的年份,领袖离世,唐山地震,文革结束。高考还没有恢复,经菜花介绍,朱爱国去供销社做篾匠学徒。这个所谓的干部子弟会喜欢这份职业吗?爱国做学徒并不是为了当个优秀的篾匠,而是觉得这里离菜花近些,能时常见到对方。松江岸边,向东明白了朱爱国前来的目的后,有点震惊。作者用具体的时间节点,为人物活动提供了翔实可靠的成长背景,使小说趋于成长小说。又用欢快的《祝酒歌》营造出人物愉快乐观的生活氛围,这使小说与当下时代有了密切联系。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