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钟队长坐入驾驶位，重重地关上车门。

“可惜了，这么一大作家竟然是个残废……”钟队长摸摸自己右手，貌似在回忆什么，“看来上帝是公平的，给他才华的同时，也会留下遗憾啊。”

冷明哲的右手斜撑在车窗边，食指轻触太阳穴，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汪娜是被人用右手掐脖致死，但温子卿右手掌是假肢，显然力量不够，这么说的话，凶手就不是他？如果连环杀手的可能性成立，那么其余两件案子也和他没关系咯？”

“那邓莹儿呢？至少从目前的信息来看，温子卿可是头号怀疑对象。”钟队长说。

“等问过两位关键证人吧。”冷明哲扯扯衣领，“我们先去接小冉，中午随便找个摊应付应付肚子，下午再说其他。”

香南市大学城的中心有一片微型人工湖，半个足球场大小。湖的一侧横排着一条白色长廊，远远看去，还以为只是休闲散步的地方，其实长廊内部的主体结构是由桃木色的书架搭起，上面架满古今中外各式书籍。

杨小冉踮起脚尖，将书插回原处，书脊上的作者名是温子卿。

“嘀——嘀——”，远处驶来一部黑色越野车，停在长廊靠公路侧的出口处，钟队长下车朝走来的杨小冉笑道：“小冉，这么喜欢看书，办完这件案子，我叫明哲给你开家书店。”

杨小冉噘着嘴：“我不要书店，我不要书店，我只要……”。说着说着，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看长廊内正在拍婚纱照的一对中年男女。

“哦……明白明白……”钟队长哈哈大笑，转身对副驾驶位的冷明哲说：“我长这么大，还真头一回见着女孩求婚，你小子千万别辜负了她。”

冷明哲一脸正经，故作严肃地敬礼示意：“谨遵队长指示！”

“队长……”杨小冉俏脸娇红。

钟队长呵呵两声，招呼杨小冉上车，然后驾车驶离。一路上，三人聊起温子卿。

“怎么样怎么样，去大作家那边问到了什么？”杨小冉刚坐稳就急切地问。

冷明哲回头笑道：“你这么崇拜他，你希望我们问到什么？”

“去你的……人家说正经的。”杨小冉白了他一眼，接着轻拍钟队长的右肩：“队长，你们顾虑我是他的粉丝，不方便带我去也就算了……”

“放心吧，暂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你的大作家是凶手。”钟队长说。

“嗯……我早说了嘛，温子卿怎么看都不像是变态杀人犯。”杨小冉眉毛一挑，颇为得意。

冷明哲转过身子，神秘兮兮地盯着杨小冉：“如果……我是说如果……温子卿真的是呢？”

杨小冉扭头抚发，“哼”了一声，没有回复他，自顾自地看着窗外。

不多时，车子驶出大学城，转过两条街，停在一家烧腊卤味店旁。冷明哲一行三人下车，招呼店员上三份牛腩饭。

几人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两年轻女孩嘻嘻哈哈地走入店内，她们一身非主流打扮，言语粗俗，举止轻佻。冷明哲不经意地回头扫一眼，顿觉其中一人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两女孩坐在靠近店门口的位置，与钟队长三人仅隔一张餐桌。

“眼睛往哪瞟呢？”杨小冉看了看，朝冷明哲皱眉道。

冷明哲没理会她，正想问身旁的钟队长，只听后面其中一女孩说：“你今天运气不错嘛……碰上个有钱佬……轻松赚了大几百。”

又听另一女孩说：“大学城那块这么多人，总能捞着几个不是？哎，我跟你说啊，给钱那人我在电视上见过，是个大作家，好像姓温……”

听到这里，冷明哲明白为什么其中一女孩看起来这么眼熟——原来是先前路边行乞的小姑娘。当时围观的人不少，但只有温子卿发了善心。

“唉，还好我没有随意施舍的习惯，不然连我这个人民警察也被那小姑娘骗了。”钟队长轻声感慨。看来他也听见了后面两女孩的对话。

不等杨小冉发问，冷明哲低声细语将原委告诉了她，并问：“你怎么看？”

“总之，一个这么有同情心的人绝不是变态杀手。”杨小冉托着腮帮，眼神中尽是温情。

饭后，钟队长打算先去找温子卿的母亲谈谈，然后约见孟博文，以此核实温子卿的证词，或者能了解到更多的案件信息。

这边拨通温子卿电话，联系上门询问事宜，那边冷明哲的裤袋响起手机铃声。

“哦……是苏阿姨……好久不见……”冷明哲看了看杨小冉，接电话的姿势恭恭敬敬，“……好的好的……我晚上来找您。”

刚挂断手机，杨小冉凑了上来：“我没讲错吧，苏阿姨迟早会找你。她是约做心理辅导么？”

“八成是吧，电话里没挑明，只说有事请我帮忙。”冷明哲说。

两人正在嘀嘀咕咕，钟队长招呼他们上车，即刻前往温子卿母亲家。

黑色越野车缓缓停在一座高档小区入口处的路边。杨小冉眯着眼，神情疲惫地说要躺会儿。

“知道你有午睡的习惯，好好休息吧，等会出来叫醒你。”冷明哲拍拍杨小冉的头，将车匙交给她，然后拍拍车窗，“记得把它打下来点哦，别闷坏自己。”

看着钟队长与冷明哲徐徐远去的背影，杨小冉调整好车窗，索性躺在后排，双眼一闭，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多久，车外传来杂声。迷迷糊糊间，只听见男女在对骂，小孩在哭喊，恶狗在狂吠，商贩在叫卖，众人在狂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若置于集市中。

“奇了怪了，小区旁边怎么会有这些声音？”杨小冉暗忖。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察看——

——车窗外，天色逐渐阴沉，看情形是暴雨将至；街道上，不见车辆行人，安静得让人后脊发凉；视线所及，只有五十米远处街角的一间杂货铺。

可能刚睡醒的缘故，杨小冉觉得嘴里有些干涩。她舔舔嘴唇，打开车门，径直往那间杂货铺走去。

店铺空无一人，叫唤多声也不见回应。杨小冉索性扫码付钱，从冰箱里拿出瓶矿泉水，咕嘟几声畅饮后，准备回车内。

刚转身，迎面与一男子撞个满怀。尴尬中，她定睛细看：那男子身材高壮，穿戴怪异，颈部以上仅见红色鸭嘴帽、圆边墨镜、白色口罩，越看心里越发毛。

“不好意思……”杨小冉低头轻语。

男子未说话，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那副墨镜犹如一对骷髅眼，空洞而无神，怎么看都觉得……

他在死死盯着我！？瞬间，杨小冉汗毛倒竖！当即绕开男子，向车内跑去。

男子回头一把揪住她的马尾辫，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含糊不清的低沉怒骂声，那声音很是怪异，像汽车刚起步时的发动机轰鸣。

杨小冉顿时花容失色，顾不上头发被扯住的痛感，大声呼救。她本以为光天化日下，对方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却不想男子将其拦腰抱起，托在肩头，从容镇定地走向旁侧小巷。

“你……你这个混蛋！变态佬！放开我！放开我！”杨小冉挥舞着雨点般的拳头击打男子后背。对方不理不睬，肩着她走到一间荒弃民房。

进屋后，男子依旧不言不语。他先将杨小冉的手脚捆住，确认牢固后，从上衣内袋掏出一根针筒，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滚瓜烂熟。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别乱来，市刑警队长是我朋友，他就在隔壁小区，随时……”。杨小冉还未说完，突感眼冒金星，意识逐渐模糊，但在视线消失前，见那男子摘下白口罩，整张脸是看得一清二楚……

小区走道，米白色的房门前，钟队长拍拍衣裤，轻咳一声。

“你确定来过这里？”钟队长看向身后的冷明哲，边问边按门铃。

“嗯。”冷明哲点头，“还记得两周前晚上，你喝多了，我驾车送你回家，半路刮擦到一位老太么？她就住这个小区，但具体哪一幢不清楚。”

钟队长沉吟不语。

“请进——”门内传来女性声音，听着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这是一幢三层的西式别墅，浅色主调搭配门前两旁的绿草地，再顺着约一米高的台阶来到正门。推门进入，就是正厅，正厅一侧，深色沙发上，端坐着一位年近六旬的妇女。

钟队长单刀直入，向对方告知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我就是温子卿的母亲——苏仪。”女人起身迎接，同时若有所思地看着冷明哲，“您身后这位是……似乎在哪见过。”

“不止是他。”钟队长指指冷明哲，“其实我们之间也见过。苏阿姨，两周前的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很抱歉。”

他身后的冷明哲朝苏仪微笑示意。

苏仪一愣神，随即轻拍额头，笑道：“看我这记性，想起来了。我正约了小冷晚上谈事，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两边简单寒暄后，钟队长进入正题：“苏阿姨，您也知道，我们这是例行公事，并不代表令子有很大的嫌疑……”

“没关系，你问吧。”

“3月1日晚至次日早上9点，令子是否和您在一起。”

“没错。他一般都是住在出版社，但那天晚上我想和他谈谈他的婚事，所以就留下了他。”

钟队长顿了一下，又问：“上个月25号晚9点至10点，嗯……也就是您被我们的车刮到的那天晚上，温子卿有和您联系吗？或者说，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上个月25号啊……又要往前数几天……哎……年纪大了，记得不是很清楚哎……”苏仪捏着下巴，努力回忆着，“对了，好像是在出版社谈工作。那天晚上他还发了张照片给我。”

苏仪掏出手机，摆弄几下，随即交给钟队长：“你看，就这张。”

钟队长接过，一分钟后，他将手机交给冷明哲。

照片很清晰。大部分画面被温子卿与一眉目和蔼、年近古稀的白发男性给占据，两人靠拢站立，显然是自拍照；那白发男戴着金丝眼镜，卷起袖子的左手扶着镜框，再搭配银色腕表，看上去气质不俗；两人身后是个书柜，仔细看去，与温子卿个人工作室的独立式书柜没什么两样。简单地说，背景就是在温子卿的工作室。

再瞄瞄照片接收时间——2月25日21:33分，正是汪娜遇害的那个时间段。

“旁边这位是……”冷明哲指着照片上的白发老者问苏仪。

“孟博文，启智出版社的社长，就你们上午去的那家。”苏仪轻拂鬓角，满眼都是崇拜。

冷明哲将照片传送至自己手机。一旁的钟队长接着问苏仪：“令子通常睡哪个房间？可以看看吗？”

“可以的，没问题。”苏仪起身示意两人跟来，“子卿在这里有卧室与书房，平时空着，我没事就会去打扫打扫……”

这时，冷明哲注意到一副挂在墙上的相框，上面是苏仪与她三个儿女的合影。靠前坐立的是温子卿与苏仪，前者依偎在后者身侧，表情洋溢着幸福的味道；温子旭与温子琳站立于后，两人身高反差较大，如果不仔细看的话，除了眉宇间那依稀可见的相似轮廓，几乎无法将二人在血缘上联系起来。

冷明哲看着看着，越是感觉有点蹊跷。平时不怎么觉得，那是因为从没在一个集中视角同时关注这四人：

首先，温子卿的位置比较尴尬，不符常理。按照家庭关系，他与苏仪是母子，与温子旭、温子琳是平辈，那么拍照时的位置应该靠后，而不是选择和母亲并排而坐。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儿子在肢体语言上表现出依赖母亲，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记得苏仪曾说，丈夫过世得早，那么也就是独自带大温氏兄妹三人，这样的家庭环境，很容易滋生恋母情结。

其次，从五官轮廓的整体感觉来说，温子旭与温子琳两人还能看出些孪生关系，但温子卿与上述二人不太像是同胞兄妹，后者反而能从苏仪的面部找出些相似之处。

或者，两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这也并不奇怪。又或者……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

当然，这些都只是自己的一点猜测，除非能从苏仪口中得知点什么。

转眼来到别墅二层，这里两扇房门相向而立。冷明哲扫了一眼，一张门头上写着“子旭”，一张门头上写着“子琳”。

“二楼是我另外两个儿女的房间，他们在外都有自己的事业，偶尔回来看看我……”苏仪的语气中略带感伤。

“另外两个儿女”多半是温子旭与温子琳了。冷明哲暗忖。

上得三楼，这层除了阳台入口，就只有一间房门，门头写着“子卿”。

推门进入，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檀香味，还能隐约听见钟表的嘀嗒声。房间被隔成两部分，靠门边的是书房。摆放书籍的不是常规书架，而是固定在墙上的几层白色实木板，整体感觉很别致；但与温子卿工作室不同的是，上面的书各色各类，古今中外，包罗万象，甚至于孩童看的小人书与漫画册也占据不少空间。

窗边的书桌上，折叠电脑、黑色闹钟、白色台历、蓝色笔筒、熏香炉等各式物件摆放有序，处处彰显书房主人的生活品味。

“好精致的钢笔……现在用它的人可真不多了。”冷明哲从笔筒内抽出一支酒红色钢笔，感觉似曾相识。抽开笔盖，转动笔身，小拇指指甲大小的“卿”字金色刻印清晰可见。

“子卿从小跟在我身边，多少受我点影响，我从来都是只用钢笔。”苏仪边说边从衣袋掏出同款酒红色钢笔，揭开笔盖后，左手做书写状，“比如写写日记什么的。”

“难怪了……”冷明哲回想起当初在医院看见苏仪用钢笔签字的情形，不过那支没有刻字。

“怎么苏阿姨习惯用左手书写吗？”钟队长突然问，一旁冷明哲也注意到这个问题。

“嗯呢……还不都是为子卿养成的习惯……”苏仪叹了口气，“子卿命苦，六岁那年遭遇车祸，断了右手掌，从那时起，我就手把手地教他左手写字、打字。要知道，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作家啊……”

说着说着，她似乎进入过往情境，不由自主地抹抹眼角。

看完书房，便是卧室。这里的床头柜、衣柜、四周墙面，放置或几乎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凑近一看，像是年轻时的苏仪。

“哎……子卿自小没得到父爱，我一手把他拉扯大，在他眼里，我就是全世界……”一旁的苏仪说。

冷明哲点点头，和钟队长对视一眼，后者说：“行吧，感谢苏阿姨配合。对了，您这边不是还要和小冷谈事情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在门外等……”

“不用不用，你也可以给点意见。我们下去谈，下去谈。”苏仪眉头紧皱，看上去心事重重。

回到客厅，苏仪端来两杯热茶，轻手轻脚地放在冷明哲和钟队长面前。

“是这样……”苏仪反复搓着手掌，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最近市电视台不是搞了个约会真人秀嘛，我给三个儿女报了名，但有些问题需要帮助，所以想邀请冷先生同去。”

不等对方回应，她又接着说：“当然，我会付一笔可观的报酬，足以令冷先生将来衣食无忧。” 

“我？苏阿姨，恕我直言，这种场合，我去能帮到你什么？”冷明哲一脸不解。

“几个儿女都三十好几了，还无家无室的。嗯……我总觉得他们有什么心结。”苏仪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你又是心理学的专业人士，相信能找出答案，甚至能帮我解决问题也说不定。”

冷明哲沉吟片刻，转头看向钟队长，后者努努嘴，微微点头。

苏仪见状，从怀里掏出张银行卡，双手捧至冷明哲面前，正色道：“这是五百万订金，权当我的一点诚意。不过，邀请你这件事，我有意瞒着子卿他们，因此你所有的工作都得在暗中进行。建议你去报个节目现场的观众名额，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具体要我做些什么？”冷明哲接过。

“到时再说，到时再说。”苏仪笑逐颜开，举手投足甚是欢快，“我先替子卿他们谢谢你……”

一旁的钟队长突然问：“说起令郎，怎么来这么久也没见到他？”

门外传来一阵鼓捣声。

“我回来啦！”房门打开，正是温子卿。他左手牵着一条金毛犬，右手拿着一副白色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