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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0

作者: 呼鸣 点击:503 发表:2024-06-27 19:24:31 闪星:10

***(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28.我们的大食堂(上) 

(1971年机关食堂的部分战友的合影)

 七十年代,我们有一个很大的食堂,简称机关灶,是二五四医院全体机关干部、战士和各科的医护人员就餐的地方。里面有无数张大圆桌子,食堂四壁是装碗筷的多格木柜子。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吃饭碗。我用的是两个搪瓷小盆和一把铝制勺子,一用就是20年:就是二五四食堂11年,天津美术学院的食堂4年,八一电影制片厂的食堂5年。我丢过的东西无数,可是这套吃饭的家伙什儿居然没有丢。

 那时的机关灶中,有一群年青的女兵,轮番锻炼战斗在食堂。应该是环肥燕瘦的妙龄,可是高强度体力活儿和大食堂的饭菜,个个都像气儿吹的一样。膀大腰圆,力大无比。 

 

(右图:呼鸣油画《这儿危险,我们上!》)

 炊事班里的小廖。她是和我一个新兵连受训,又一起分到了二五四医院。她比我大几岁,提起小廖的美,绝对有一种过目不忘的美丽。她有一个十分贴切的爱称一一莫尼克。爱称来源于当时新闻纪录片中的明星,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她们俩的确有些像。 

小廖是在炊事班负责洗菜的,用一个巨大的日式手揺大圆锅,里面装有菜和水,用力一摇两摇地洗菜,常常前胸被水打湿。每当小廖掌勺为大家分饭时,在等待打饭的队伍中,特别是那些男同胞们,除了一个个饥饿的肚子外,还有一双双朝向小廖的饥饿的眼光。我总想为她画张肖像,还没来得及画,她就调离开了二五四。想起来实在遗憾。 

 

(左图:大家都称小廖为莫尼克)

 机关灶的陈师傅,是个老兵,好像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为人和善,对女兵们也是手把手地教。大锅炒菜看着容易,可最不好干,大铲子翻炒得慢,如果翻不到位,上面的菜还是生的,下面的已经糊了。这活儿原来从不叫女战士干,可郭海丽和薛文英仗着个子高,非要挑战。 陈师傅在炒锅边上指导。 一锅菜炒下来,已经汗流浃背,胳膊酸地都抬不起来。

 郭海丽的父亲也是老红军,是我们八分部的郭副政委。海丽一点没有干部子弟的骄娇二气,干起活儿来,那叫一个麻利!标准的小脸大眼睛,脸是绷绷的紧,腰是挺挺的直。一笑,眼睛很妩媚。我最爱看她做馒头,那叫一个利索!切馒头时,手拿一把大菜刀,左右开弓,下刀的速度飞快,剁得大面板山响。有时也会切到手指或手背上,红血染白面⋯⋯血染的风采啊!

 海丽切白菜丝和土豆丝,称得上是:快、细、匀。刀很重,她的手腕没有那么大的劲,所以瞄准的是菜,有时却切到的是手。切着手了,也就是包扎一下继续干活儿。海丽的手指现在还能看到当年负伤留下的疤痕。我和海丽后来也很要好,几年后,我们一起上了护训班。

 

(右图:郭海丽在炊事班时)

那时每顿饭有两个菜,一个素,一个里面有点肉,一般都是一个年老的师傅负责打菜,打菜的掂功是一绝,有些男的吃得多,经常要添菜,原则上是只给添素菜的。据说如果月底吃超了标准,那就吃上几顿面条也就找回来了。

 炊事班里还有一个李俊先医生,在一群小女兵中甚是突出。她是文革前的最后一批大学生,毕业于当时的北京第二医学院,后来的首都医科大学医疗系。净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秀朗眼镜,只有她穿着一身干部军装,很有知识女性的风度。她会用女高音的美声唱许多文革前的老歌。在炊事班中最小的女兵只有15岁,所以李医生有时像她们的大姐姐一样。她告诉我当时个子最小的小李和小侯是负责烧火的,每天,天还不亮她们就歪戴个帽子一前一后地去烧火了,小李和小侯每天叫的最多的是:"关火门、敞火门!"早饭后回到宿舍就成了小煤球了,一头倒在床上就睡⋯⋯

 

(左图:我和俊先在天津水上公园)

 我也忘了和李医生怎么认识了,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有时候我们就挤在广播室我的小床上聊得很晚,听老唱片唱歌也很晚。那时我还没有男朋友,她总和我幸福地分享她的恋爱和结婚的过程,甚至是新婚之夜,我边听边想往⋯⋯现在想起来,那可是我年轻时宝贵的性启蒙啊!


***此期鸣谢:李俊先,郭海丽的部分回忆****


(呼鸣油画《周日帮厨》局部)


29.我们的大食堂(中)

(在这张机关灶的合影中,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十九岁)

 我认为,天底下最好吃的饭菜就是大食堂的饭。永远不用你操心去采购,费力去做饭,到饭点儿准时有饭吃,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地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事,能节省多少人的时间啊!这是我离开部队后,最怀念的一种生活方式。

 因为有炊事班这一段经历,使我的这些机关灶战友们终身受益。在炊事班练就了厨艺,也锻炼了意志。薛文英回忆道:“我记得每个月要进1-2次粮食,炊事班除了老师傅就是我们这些小女兵,所以大家争先恐后地搬运,力气小的也两个人像拖死狗一样把200斤大米拖至仓库,我当时体格比较壮,能扛200斤大米在后背上,还上台阶,每次能扛3-4趟,面粉每袋45斤-50斤,我记得后来也能一次扛3袋了。”

 

(左图:炊事班的钱英(战士),李俊先(医生),李方(前一任班长))

 钱英回忆道:“我从小到大真没有扛过超过二十斤的东西,但是看着别人两袋三袋地往肩上装,我也想试着多扛点,那时包装大米是200斤,面是50斤左右。我咬牙也就能扛两袋面,到库房要上6-7级的台阶,我扛着上去直打晃。每当这时,我总记得陈师傅跟我讲的,出力长力,人要实,火要虚的那些实实在在的话。”

 机关灶的班长也是一个老兵。个子很高,山东人,脾气暴但技术好,机关灶的战士和老师傅都怕他,长着一个大鹰钩鼻子,外号王大鼻子,但工作极认真严格。在当时很有限的伙食标准下,想方设法地定食谱,把伙食搞得既经济又好吃。我也挺怕他的,有时我窜到炊事班,一碰到他,他总是用浓重的山东话说,你怎么又来了?这是食堂重地,上班时间你不要影响她们的工作。

 薛文英回忆道:“我在机关灶呆了一年半左右。刚到炊事班,烧火,洗菜,切菜什么都干,后来跟王班长学炒菜,后来我给他当徒弟,没少挨他的骂,有时急了也推搡你一下。”

 如果来了客人,要单独在机关灶炒小盘菜,王班长一听说来小炒,兴奋地跟打鸡血一样,因为小炒才显厨师的水平。我给王班长打下手,要像手术室递器械一样,你要眼疾手快。他一炒完,把勺一扔,跑到一边抽烟去了,你要立刻把锅、锅台、地下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高兴的时候,也给你传授烹调知识,也让你尝尝菜的咸淡,听你发表意见;不高兴时,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推搡你,甚至拿长勺甩你一下。我记得第一次跟他小炒,王班长大勺甩得滴溜转,还故意用勺有节奏地敲打着锅边,震得我心惊肉跳,忽听拖着长音的一声“清酱!”⋯⋯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只见他一步奔过来狠狠地推开我,从盆里舀了半勺酱油甩进锅里,然后,所有操作全由他个人忙着,把我晾在了一边,炒完菜,把勺一扔,扬长而去。我委屈的眼泪哗哗地无声流了下来⋯⋯

 

(左图:呼鸣油画《大红灯笼升起来》局部)

 我跟王班长时间长了,也有感情了,有时候看着他弓着腰像个大虾米似的,觉得老头挺可爱的。我一直给他打下手,他也一直骂着我,有一次,他的勺一甩烫了我手一下,手上一道红印,我也不敢吭气,只会流泪。王班长炒完菜,只要他向我发过脾气,他都会偷偷地留小半碗小炒的肉菜,趁没人塞给我。看着我哭过的双眼,瓮声瓮气地说:“吃吧。”时间长了,我倒希望他冲我发脾气,然后用“吃小灶”的方式向我道歉。

 


***本期鸣谢:薛文英,钱英的部分回忆。****


30.我们的大食堂(下)

 

(右图:这是休养灶(专为伤病员做饭)的部分战友合影。)

 机关灶的战友们都住在日式的老房子里,旧木板地,踩上去叽叽呱呱地响。我常去她们宿舍玩,我从心里羡慕她们都睡在一个大通铺上,天天打打闹闹的,可开心了。想到自己要一个人住在广播室,总是有点黯然神伤。不过,有一点我们一样,就是要早起…… 

薛文英回忆道,在炊事班最痛苦的事要算冬天起早。5点半起床,围着油哧麻花的围裙,走过冰冷透风的走廊,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江姐上刑场似的悲壮。起床很困难,有时俊先大姐走到每个人床边,挨着拉人,拉了这个,那个又躺下了,俊先大姐连哄带拉,大家打着哈欠,不洗脸不刷牙就往炊事班跑,到那捅火、洗菜、准备早饭。炊事班的操作间是阴冷潮湿的,特别是烧火的地方,漏着小风,冻得直哆嗦。最享受的是轮休。 这一天可以睡到中午吃饭,看着其他战友哆哆嗦嗦去上班,温暖的被窝如天堂一般。

 

(左图:薛文英(左),郭海丽(右)。当年在炊事班时,只要乘公共汽车,就会高声背诵毛主席语录,人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

 郭海丽回忆道,每当机关灶吃饺子时,就是全院工作人员的快乐日子。炊事班负责准备好饺子馅儿还有和好的面,各科派来的包饺子人员陆陆续续就到了。一上午都在欢声笑语中,只是大家吃完了饺子,我们拿擀皮棍的小手都肿了,如果晚餐还包饺子绝对完不成擀皮任务了。

 


(右图:呼鸣油画《OK,班长我只拿了一棵葱)

 薛文英继续回忆道,我们最爱炸丸子,有时丸子落下,溅起油滴烫在手上,大家也都顾不上。 炸好了焦黄的丸子用大盆装着,放在里间操作间,诱人的香味时常让我和海丽冒着风险去偷。我的手艺比较直白,只要发现没人,就冲进操作间,管他烫不烫的,用两手抓了就往工作服前兜里放,然后出来我和海丽分吃,海丽偷丸子特艺术,她连唱带跳地,踩着“红色娘子军”的舞步,到肉丸盆边一个飞转,丸子就滚进了她工作服的袖口……

薛文英是个热情高涨、风风火火的人。长得就是一副革命加拼命的样子。与其说是炊事班的班长,勿宁说是铁姑娘突击队的队长。她军帽里面永远装满了沉重的粗辫子,军帽上一圈头油一层炉灰,所谓的白围裙,其实只有肩头上的围裙带子是白色的。人又是红光满面,挺拔健康,革命范儿足足的。 

(这些战友也曾在炊事班战斗过……)

有一次在大家吃饭时,她突然在食堂中央大喊一声:“同志们!”我抬头儿一看,发现小薛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又说:“不知是哪位同志把整个馒头扔了!这种浪费行为很可耻,我们坚决反对!”……

 我和她真正熟悉是在院里的汇演。当时我和何毅祥编了一个小话剧,是宣传毛著积极分子外科周医生的事迹,小薛因为会说一口地道的南京话,就让她在剧中扮演一个操着南京腔的老太太。她一出场就把舞台的气氛挑起来了。掌声四起,演出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居然把一个平淡的小剧演出了喜剧的效果。

 小薛的父亲当时是中国电影局的领导,医院的电影组没少通过小薛的关系去北京跑刚刚解冻的文革前的老电影片子,拿回到医院礼堂放。那是在70年代未80年代初啊,人们的精神生活、文化生活都极度苍白和贫乏。我记得放过的老电影有:《刘三姐》、《舞台姐妹》、《夺印》、《苦菜花》、《秘密图纸》……


***本期鸣谢:薛文英,郭海丽的部分回忆****

(40年后,2017年我的个人画展上终于和李俊先、薛文英见面了)


《油画背后的故事》锐评:

1. 人对食物滋味的记忆,总是和享用这食物时的背景,紧密相连。有时说一个人贪吃,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贪恋的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记忆。这种对于特定记忆的追念,让呼鸣描写的这一折“食堂”,犹如一桌满汉全席,蔚为大观。对于食物过分的关注或许是出于无奈,是一种欲望对另一种欲望的替代,是精神缺失对物质满足的让步与妥协。

答:一颗米,就是天下的粮仓,一顿饭,折射就是一个时代的民生,谁也无法否认,在那些饥饿正在成为过去式的同时,怀念饥饿,也会成为金子般不可替代的记忆啊。

 

2. 食色性也,与对食堂丰富的缅怀相比,原本更应该细腻动人的,是十七八岁少年对于爱情的渴念。而古往今来所有绯红色的欲望,在这个时代,都被替换以更加浓烈的红色,情欲越因压抑而淡薄,红色越因张力而深重。被一笔带过的,可能才是内心里真正的盼望。而呼鸣的那一笔,会以怎样的方式,碰触人们的心灵?

答:曾经有一部电影,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在那个“大江东去真”的年代,也曾经卷起过千堆雪。时代在呼唤人性和性的复苏,有理由相信,野火烧不尽的,那一定是不可或缺的,永恒的东西,这,也就是人类可以重回失乐园的理由和原因。

 

3. 寒冷黎明的早起、伙房阴冷潮湿、油滴滚烫、围裙永远油哧麻花、200斤的负重的日常……这对花季少女而言简直犹如噩梦……然而这严苛岁月里,还有受了委屈后的小半碗肉菜;有滑着舞步偷偷顺进袖口的肉丸子;有闺蜜的呢喃私语,还有青春作伴时喧闹和轻快的好时光……步入花甲的呼鸣却用戏谑和自嘲,给自己的往事附上清晨特有的微光,令所有苦味都意味深长……这既是时间本身的包浆,也是豁达而智慧的她,在回望时,过滤了悲伤。

答:少时不识愁滋味,文似看山不喜平。如今风景皆看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4.呼鸣在每一波大潮中始终保持思考的独立,却从不让自己耽溺于愤懑,她并不艰难地在艰苦中汲取着欢快。在今后的日月中,她轻松超越了那个时代,无论精神还是肉体,既不痴迷,也不仇视。

答:一僧说风动,一僧说帆动,万物皆在动,终不过啊,是仁者心动。

 

5.“我发现小薛手里拿着一个馒头说:‘不知是哪位同志把整个馒头扔了!这种浪费行为很可耻,我们坚决反对!’ ”……粮食已经不再是珍贵的东西了,令人疑窦丛生的转基因就这样走进人们的生活。然而“惜物”,是人的某种习惯,不珍惜粮食,似乎也不大会珍惜纸张、时间,甚至是情感。有时看着严谨的呼鸣,我想上一代人身上很多优质的品格,我们确实已经不再具备了。

答:读到这个情节,我想到了《高山下的花环》之中,也有类似的情节。当一个国家要提倡读书日,提倡光盘行为,这,无疑又在说明,时代的特质,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正在慢慢丧失了。井底之蛙是如何死的?那是因为井底有一口温泉,从此,它们再不看天,死于安乐罢了。


附:我的“大鸣大放”

因呼鸣先生的文字,情真意切,意味深长,既是个人的历史,又是时代的见证,故,银河悦读网站决定,打破长篇完结再推公众号的先例,即时推出,即时更新,好文同读,奇文共赏,此亦是快事,需“大鸣“也。

另,网页版推出后,得到了读者诸君的喜爱,这是对呼鸣先生的致敬,对一个老兵的致敬,更是对一个时代的致敬。当然,在推出的同时,也产生了字体过小和无语音功能,不利于诸君阅读和欣赏,故,呼鸣先生倡议,何不再做一公众号的版本呢?这是先生性情的真放,因为,每一期文字的推出,都有先生亲切的指导与关怀,这个老兵,真的是,革命人永远年轻。

好了,为了与公众号同步,网页版的文字,小停一会,不过,诸君放心,我会像灰太郎一样,会回来的。

这就是我的“大鸣大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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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日三餐,一年四季,民以食为天,国以土为地。读着这些文字,忽然之间,有点想落泪。这些花季的女兵,哪一个不是父母的宝,哪一个不是爷娘的贝,是她们,把最好的十七岁,给了纯朴的信仰,给了单纯的军营,给了那个受限的空间和时代,只是,如此的这般,隐隐的,我听不到历史回响的声音。“我心安处是故乡”,因为,在回忆和怀念的那一刹那,一代人,已将她们的青春,放在了岁月的祭台上,成了我心无悔的果子。读着这些有着“饥饿感”的文字,我的心也一样在怀念“饥饿”。推荐阅读。编辑:穿越中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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