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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4

作者: 呼鸣 点击:668 发表:2024-06-21 11:00:50 闪星:10



***(呼鸣《油画背后的故事》~连载中)***


22.一件杀妻案

(这是七十年代,何毅祥在二五四医院的医学图书馆拍摄的一张艺术摄影。)


 幻灯汇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全身心地投入到画幻灯片这件事中去了。从最初的十几张一套画到三十几张一套。等画到七八十张一套时,王干事对我说:小呼,你可以试着在纸上画,然后再用照相机拍摄下来制成幻灯片。这样,你可以在相对大一些的纸上画得更细,像你这样再在玻璃上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眼睛就画坏了。他还让我大胆编写剧本。先在纸上画,拍摄的技术问题他们帮我解决。


当时,医院里正好发生了一起杀妻案,是情杀。凶手就是死者的丈夫。根据这个案子,我开始胡编起来了,自称:再创作。当时主题创作的套路是,必须加上阶级斗争这条主线。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电中一个醉汉蹒跚地上楼梯回家。推开门,发现自己的妻子服毒自杀了。救护车直奔医院的急诊室。接诊的李华医生(1号英雄人物),在尸解和法医鉴定中发现了胃内容物的疑点,配合公安部门展开对死者丈夫的深入调查。于是一场激烈的阶级斗争开始了……随着明查暗访的步步深入,发现死者的丈夫是隐藏很深的台湾特务。事实是,在他给台湾发报时被他妻子撞见,并且劝说他投案自首。在特务组织的指示下,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并且伪造了一个自杀的现场。案情一环扣一环地紧张深入着,揪出了一个个埋藏在我们身边的特务,并将其一网打尽。

 

我先进入了角色。天天神秘兮兮地躲进那个法式小灰楼一一我们的政治图书馆里。每天是又写又画,自得其乐。画面全是本着"三突出"的创作原则,就是:突出工农兵形象,突出英雄人物,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我画起来就收不住了,一下子画了二百多张。起名为《博斗》的幻灯剧完成了。之后,王干事和眼科的何医生还有医学摄影室的小王加班加点,在医学摄影室的暗房中用翻转片进行着:翻拍,显影,定影的最后工作,忙了好几个通宵。


(右图:这是我离开二五四医院之前,最后一次和大家搞幻灯创作时的合影。)

 

当王干事把第一张幻灯片递给我时,我兴奋地直说:这才是真正的幻灯片! 太精致了!可以直接印成小人书了!接下来是配音。我记得,我们在图书馆的小灰楼里,一连折腾了几个通宵,我是导演,王干事负责音控(混录),何医生负责配乐。我和史波等几位同志一起配音,我在剧中为三个人物配音:1号人物李华,台湾女特务和画外音。至于说搞得专业不专业的,反正谁也不知道什么是专业。抖铁板(雷声),破扇子紧搧(雨声)砸破玻璃片,醉汉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警笛声……号称都是音响效果。那些日子啊,大伙就是高兴凑在一起找乐呵儿……

 

真没有白忙乎,终于一部自编、自绘和自导的惊险反特幻灯剧诞生了!为本是枯燥单调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子。我拿着这套幻灯先后参加了天津放映站(文化供应站),第八分部,北京军区后勤部,北京军区的幻灯汇演,大大小小地得了好几个奖。同年,我得到了嘉奖一次。

(呼鸣油画《黄河黄河,我是泰山》。)



23.战士业余美术创作班


从此,我除了是广播员、图书管理员、还要画幻灯片、换板报和墙报,并且开始频繁地被不同上级单位调走参加各种业余美术创作班。我参加的第一个战士业余创作班是在八分部,和分部宣传队住在一排平房。宣传队里的漂亮女兵挺多,小崔就是我们新兵连的。当时她是在新兵连的新年联欢时以一支独舞“北风吹”,闻名于新兵连的,在新兵连结束时就被分部宣传队挑走了。我们的重逢真是高兴极了。有说不完的话,她告诉我她交男朋友了,就是队里那个吹圆号的。那是我第一次分享了朋友的恋爱进行时。她常是一天几趟地跑到我的宿舍,兴奋地告诉我一些甜蜜的小细节,我真的好奇,她是那么崇拜一个人。她总问我:“你有佩服的男兵吗? ”我说:“没有,没有觉得哪个男的比我强。” 她惊讶的表情至今我还记得。

     我常请她为我当模特,我第一次用宣纸和毛笔画女兵,题目叫《试讲》。一个女兵在讲台上宣讲,讲台上放着一本《共产党宣言》。我根本不会画国画。傻画了不知多少张,到交画的时间了,我还是不满意,最后总算挑出一张参加了北京军区的战士业余美术作品展览。


(左图:我在创作国画《试讲》)


后来,我还到唐山255医院参加了一个剪纸创作班,是军内著名剪纸艺术家,255医院政治处的姚红翠干事,负责辅导我们。大家都以为他是女的,可是当他站在我们面前时,满脸严肃地说:我的名字像女的,可是我的剪纸比女人剪得更美,男同志更爱剪纸。不信的话你们看看,我们这个创作班里只有一个女同志吧?大家把目光转向了我……他的作品我早就在《战友报》和《解放军报》看到过。



(右图:教会我们刻剪纸的姚红翠老师。)


我们是后勤部各个分部抽调上来的,因为只有我一个女兵,就和后勤派来女干事任军苗住在一个宿舍。任干事有皮肤病,每天都能从床上扫下来不少干皮屑。任干事白里透红的脸,显得干干净净的。她个子不高,有点微胖,但走起来挺胸抬头,迈着八字步,特有芭蕾范儿。我问她:任干事,你原来是跳舞的吧? 她惊喜地问:你怎么能看出? 我说:我上中学的时候也跳过芭蕾舞。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我说:不像,太不像了,胳膊腿儿倒够长。就是驼背呀。我笑了半天,觉得她真直爽,也没有上级领导的架子,任干事的字写得一笔一划的,让我印象很深。

和她一起派来的还有一位后勤的大刘干事。据说是后勤部的笔杆子。我最烦他讲话,从国际的大好形势讲到国内,从国内再讲到军内,最后讲到这个剪纸创作班时,一定有这么几句: 同志们,你们是各单位的美术骨干,你们要以《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为座右铭⋯⋯说来说去最后一定又绕到了:同志们,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重任就落在了你们的肩上……你们有没有信心?大家要高喊:有!我只张嘴不出声。心想,我们学剪纸的宝贵时间都让你浪费了,幸亏他没呆几天就先回北京了,留下了任干事。 


任干事的主要工作似乎就是带领我们做第五套广播体操,她舞蹈姿势的广播体操真是美极了。我一直记得这套广播体操,直到现在,每天早上在悉尼的袋鼠谷山上,我的工作室外,面对着大山我都会认真地做上一套广播操。


(右图:我在悉尼袋鼠谷山上的工作室


一来二去的我和任干事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室友。她告诉我,她是话剧演员,总政话剧团下来的。还演过《霓虹灯下的哨兵》里的林媛媛呢。她很自豪而神秘地告诉我,她还和伟大领袖毛主席跳过舞,特别强调的是为了帮助中央首长休息。我问:怎么帮呢? 她说:就是跳舞啊!主席还给我写过一首打油诗呢,我问:是吗?!发表了吗? 好像没有出现在《毛主席诗词》里呀!她小声说:是写给我一个人的。说着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写着四句诗,绝对是主席的字体。她念道:深县大密桃,唯有一颗苗⋯⋯后面的内容我至今也想不起来了。对了,任干事叫任军苗,是河北深县人。


那时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你想想那年,毛主席把芒果送给了首都工人代表,那个和毛主席握过手的工人代表,好几天都不洗手,其他的工人还不断地和他握手呢⋯⋯
 

我们学剪纸的制作过程是:先画铅笔草图,在此基础上再用毛笔画成剪纸,这时姚干事要根据每个人的创作草图,进行指导。我记得他常说的一句话:不要以为把笔画连起来,就是剪纸,要有剪纸的特点。草图的剪纸稿完成后再在稿子后面附上几张彩色纸,这样就能同时刻出好几张来。我喜欢用黑色的电光纸,用手术刀在一方(30x30cm)灌上蜡的方板上刻。我们学的剪纸不是像传统的剪纸那样,用剪刀剪。而是用刀刻,的确顺手多了。

在创作班的后期我创作了一个圆形的剪纸《我们的养猪班》,是两个女兵提着猪食桶,天上有个发光的大太阳,一圈盛开的牵牛花围绕着整个画面,快乐的一群猪,围着她们笑⋯⋯后来发表在《战友报》上了。

(这是当时流行的剪纸样式)



24.我身边的人物特写

她的微笑真是很特别。嘴形成四字。由于脸部肌肉并没有过多地牵动,所以眼睛仍然保持着妩媚明亮。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这叫美国式的微笑。

 

医务处的朱美琪助理员,在70年代,那个左的、革命的岁月中,仍然固有这样的微笑,真是耐人寻味。她也是二五四医院,国民党的留用人员之一。据说在她的遗留档案上还盖有一个"特"的印章,她是南方人,教会护士学校毕业后曾在北京协和医院实习,进行整套的美式护理训练。之后曾任李宗仁的私人护士。

 

我认识她时,她已经近五十岁了。大家都叫她朱助理。那个年代只有她接电话时用她那特有的烟酒嗓儿低声道:医务处,朱美琪,哪位?请讲⋯⋯后来当我看到了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时有一个女特务在电报中呼叫道:笑特儿呼唤康德儿⋯⋯笑特儿呼唤康德儿,总联想到朱助理在电话中的声音。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自律有序的,已经花白的头发还有些自来卷,她个子很矮,走起路来一字碎步,一点声音都没有。军装从来都是像熨过似的,解放鞋刷得干净地能看到帆布的经纬,还有,布帽子都能戴出将军的感觉。见到我时,无论何时总是先问候:小呼早上好,上午好小呼,小呼晚安。从来都没有大声扔给你一句:吃了吗? 在那个火热的年代,这些问候就像是一杯常温的清水,甚是让人舒服。  



(左图:朱美琪。我生活中第一位知性女性,敬业的楷模。而她与革命时代格格不入的,那温良恭俭让的风度,让我眼前一亮⋯⋯好令人怀念的美式微笑)


我们通常是每天早晨在女厕所见面,那时我十六岁,是政治处的广播员。总有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的决心。除了主动把机关的长走廊和大会议室打扫干净,还顺便把机关的女厕所的卫生也包下了,一干就是六年。几乎每个清晨,朱助理总是在全院出操完毕后,到厕所抽支烟。只要她见到我总是夸奖我打扫地很干净,她在厕所对我的夸奖也是持续了六年。

 

她的牙由于抽烟,有些发黄。但当你看到她那美式微笑时,也就不觉得怎么黄了……我有一次画黑板报,好像是画一个傣族跳舞的少女,通常背景有棵歪脖儿椰子树,远处莫名其妙地飞着海鸥。朱助理站在我身后说:小呼,你知道吗?你画女人很美,很性感喽。那是我在16岁时第一次听到"性感"这个词儿,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我冲着朱助理回头儿傻笑。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你是懂得女人美嘛……

 

有一阵子我迷上了画速写,速写一直画到女澡堂里,被人告到政治处领导那里,才算暂停。很快,机关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像犯了流氓罪似的,天天抬不起头来,虽然我也写了检查。可我的情绪还是不高,只有朱助理见到我时,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美术训练是要画人体模特的。那也是在我16岁时第一次听到"模特"这个词。她又接着说: 不过,还是在专门的课堂画人体,比较安全。

 

1979年我考上了天津美术学院。朱助理比谁都高兴,特別找到我说:现在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课堂上画人体模特了⋯⋯



(右图:上了美院,我才能大胆地画人体。(呼鸣的课堂作业))

 

打倒四人帮之后,我在大学期间,听说她当上了二五四医院护理部主任。我能想象:她身后跟着一群护士长们,都模仿着她的美式微笑,白牙,白帽,白衣像一道柔美飘浮的白雾,轻漫地穿梭于长长的病房走廊中。

 

(2016年呼鸣在《持续前进》的个人画展上)



《油画背后的故事》锐评

1. 呼鸣擅长编剧,她的岁月也像剧本一样跌宕起伏,然而她努力将命运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无论欢乐还是痛苦,她都认真出演,并洒脱以待。

答:人生是一部大剧,如果,每一个人都能本色上镜,这样的人生,就没白活一次。

 

2.“抖铁板(雷声),破扇子紧搧(雨声)砸破玻璃片,醉汉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号称都是音响效果......”总是听见年轻人抱怨生活无趣,而科技不那么发达时,快乐却似乎来得简单。今天的呼鸣,笑声更见爽朗,她是一个不屈就环境的人,她会让再黯淡的周围都明亮起来。

答:背景是阴冷的,没关系,举起那一把火吧,让四周都亮起来。

 

3.呼鸣平静地记述着历史,假如没有忠实记录,一切评论和反思都只会是空中楼阁,在波诡云谲的大历史中,缺乏的不是各种反思的声音,而是不疾不徐地客观直面。
       答:能直面,能把话真实地说出来,已经是一种反思了。


4.呼鸣文字的光彩由虚淡的显影日渐变得清晰,而如今仿佛一幅光彩漫布的画卷,渐渐展开,让人的目光形影追随。她在这一期的文字处理真像朱助理的笑容和声音啊,虽然沙哑泛黄却荡人心魄。

答:时光让有些事和人,都停顿了下来,成了一道抹不去的印像,真好。

 

5.呼鸣对美是敏感的,无论这美是具体而微、又或者仅仅是一个概念,她都悉数捕捉、并恰到好处地表达在自己的画布上。所以她的创作从不枯竭,因为她心中的美源源不断……

答:幸有我来山未孤,还是幸有山来我未孤,其实,也许就是“只有看山眼不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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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字是讲究“灰蛇千里”的,当然,岁月也是。从咱们的“小迷”与“女王”编排“新《红灯记》”开始,其实,这个因,就种下了后面的那个果,《博斗》一剧的闪亮上场。人世的变更中,似乎,冥冥之中真有一只手,在推着每一个人向前走。只是,会走向何方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性的表达,当然解决不了云在何时起的人生问题,但,这似乎并不是全部,因为,在穿过那个时代的冷暗丛林时,一些人,一些事,却拒绝忘怀,拒绝离开,成了活在记忆里那一道明灭的印象,一道化不开的风景。读“小迷”的岁月过往,你,也会成为那个走不出故事的人,因为,我们都是清醒者,都要睁开眼睛看历史。推荐阅读。编辑:穿越中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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